两人踏进厅内,四下桌椅书案、烛台器具一应俱全,但仍然有股子常年无人居住的湿冷之感。
宁嫣从萧南烛怀里跳下来,娇弱的身子不由颤了一颤。
她抬眸盯着找蜡烛的萧南烛,暗道萧南烛身上挂着伤,必定比她更难受。
宁嫣这般想着,上前挽住萧南烛的胳膊,软声道:“殿下,这后面有寝屋,你且进去躺一会儿好不好?”
萧南烛上下扫她一眼:“你怎知后面有寝屋?”
宁嫣:“……就猜的啊。”
萧南烛不语,已被宁嫣半推着走往寝室内,宁嫣开心道:“你瞧,真的有间寝屋诶,不是很脏。”
萧南烛看着宁嫣故作惊诧的神情,淡淡笑了笑:“我的伤势不要紧。”
宁嫣望着他苍白的面容,不信地扁扁嘴:“你不愿我担心,即便受了重伤肯定也和我说不要紧。”
她说着,跑到床榻边儿,一把扯下床帐子扫了扫榻上浮灰:“殿下就当为了让嫣儿宽心,好生歇一会儿可好?”
萧南烛见她弯身忙活,长裙曳地,腰间环佩碰撞着叮当作响。银白的月光自镂花窗棂泼在她身上,似流泻的粼粼水波,静谧安宁。
他心内忽地平静下来,一时心绪放松,竟当真心生困倦,唯独脖颈血口处火焚似的滚烫。
宁嫣回身,眨眼道:“殿下,你是不是真的累了?”
萧南烛坐到床榻边,轻轻摇首,心内却明白多半是剑上涂了毒。
这毒狠辣,侵入肌肤不出一个时辰便会顺着鲜血流入五脏六腑。上一世他正是因为中了此毒,最后身负重伤,躲在这小院里被宁嫣遇上。
这辈子倒是走运许多,除了脖中一道血口没别的伤处,且这剧毒他知晓解药在哪里,想来并无大碍。
宁嫣见他沉思,担忧道:“殿下可是不舒服?外头说不定还有刺客,你不能离开,要不我溜出去找大夫吧?”
“不必,”萧南烛无奈地顺着她的心意躺下,宠惯道:“我躺一会儿,嫣儿可以安心了。”
宁嫣眨眨眼,满意地趴到床榻边儿望着他:“嗯嗯。”
萧南烛抬手抚摸她的脸颊,凤眸中溺着浓浓的偏疼之色,没说两句话,竟当真睡了过去。
宁嫣连忙起身,去外头的水井里打了盆水进屋。井水冒着腾腾热气,她极快地拧干一张软帕子,为萧南烛擦拭脖子里的血迹。
忙活完毕,又悄悄探了探萧南烛手腕脉搏。见萧南烛脉象正常,便转头去找她让阿念备在屋子中的金疮药,暗暗夸自己聪明。
很快地,宁嫣在博古架上的药匣子里找到药瓶,连忙小心地为萧南烛上药。
她轻轻扯开萧南烛的衣襟,在萧南烛侧颈处涂好药粉,就见一张素纸自萧南烛的胸襟处抖落下来。
宁嫣微愣,下意识展开看看。
她以为是什么信件,那纸上却是她十年前赠予萧南烛的画像。
画上女子轻勾着狐狸眸,秀鼻精巧,檀唇含笑。但纸张已然卷边泛黄,他竟一直贴着胸襟处小心保存。
宁嫣心中一片酸软,将纸笺折好,准备放回他衣襟里时,又想着他会不会隐瞒了身上别的伤处?
他穿的玄衣,外头血色迎着月光也瞧不清楚,倒不如敞开衣襟瞧个真切??
左右他睡着了,又不知此事,她也没什么好羞的。
宁嫣明眸微转,悄悄扒拉开萧南烛的外衫,紧接着是素雪似的中衣。中衣微微敞开,袒露的胸膛精瘦苍白,比明珠皓雪更白上三分。
宁嫣撇开脸咳了一声,见没有流血,便想合上他的衣襟,却见他心口处有个微微凹陷的小窟窿,隐隐眼熟。
窟窿细窄,是一处陈年旧伤,像是利箭贯穿了血肉所致。
宁嫣眨了眨眼,恍惚想起她曾经见过这道伤口,惊得猛一下站起身来。
上辈子,她冒着风雪,在院墙下将那遮寒铁面具的男子拖进屋子,也偷偷为那男子抹过伤药。
当时那男子浑身是血,她什么都记不清了。唯独对那男子心口处一道足以毙命的箭伤印象深刻。
宁嫣脑海中「嘭」地一声,似有惊雷炸响,望着萧南烛沉静的睡颜,难以置信地捂住了嘴巴。
第61章
萧南烛躺在榻上, 体内毒素侵扰思绪,再加上有宁嫣陪在身畔,他睡得比平日沉上许多, 甚至少有地做了个梦。
梦中是上一世自边关回京,他被圣上戳破何大壮的身份、又被封作信王的那段日子。
那日深冬夜晚,风寒雪冷。
他在御街附近驻足, 受到萧济楚的刺客围杀, 因一时大意,被淬毒的长剑贯穿了胸骨。失血过多,剧毒攻心,他险些死在一波又一波的刺客手里。
所幸这些年疆场执剑, 时常中毒受伤使他的忍痛力异于常人。设法甩掉尾随的刺客后, 他不经意躲进一间空旷的小宅院内。
院中枯树青檐, 飘飘漾漾落着雪花。
他靠坐在院墙下,正寻思如何脱难,就听院外传来辘辘马车声。
他用剑抵着雪地, 挣扎着站起身。
院门吱呀一声, 一道红袄白裘的女子身影推门跑进来, 羊皮小靴踩着满地雪光,步履轻盈。
那女子手中握着红绸小伞, 掩去一半面容, 只露出一弯浅浅的下颌, 声音糯糯地抱怨:“阿念, 你快些拿灯进来!院里好冷,早知雪这么大, 还不如直接回府……”
他目色微寒, 在女子侧目望过来之前, 提剑指向她的喉咙,隔着三寸距离,轻轻一伸便能要她的性命。
女子话音哽住,水葱似的指节一抖,红绸伞落到地面,哀声道:“别杀我!”
夜空黢黑,银雪飒飒。
他定了定神,望着女子姣妙惊恐的面目,诧异地认出这女子竟是宁嫣。
于是他放下剑柄,还没来得及开口,宁嫣「唰」地一声抱着脑袋蹲下:“阿念别进来,不许进来,你先走!”
“姑娘,里面怎、怎么了?”
宁嫣几乎哭出来,声音惊颤,却极力昂首睁大狐狸眸,哀求地看着他:“我说你不许进来,先同车夫回府!明日来接我!”
他知宁嫣胆小,抬手欲摘下面具。
前些日子,他皇子身份没被戳穿,一直以宁氏表亲的身份借住在宁府。
虽说宁嫣处处躲着他,但不久前宁府一栋偏院坍塌,恰巧宁嫣在院中采雪水煎茶,险些被屋宇砸中,好歹是他出手救了宁嫣。
他想,宁嫣性情灵巧,又懂些医道,不会对他见死不救。
然而,没等他摘下面具,宁嫣已经死死抱住他的腿,泣道:“不不,侠士,你不要摘面具!我什么都没看到,我是无辜的!你想做什么都可以,先放我的丫头走吧!”
他本就没站稳,一时挣不开宁嫣的胳膊,垂身栽到雪地上,身下立时洇开一滩浓稠的血水。
宁嫣似是愣了愣,纤长的眼睫上挂着两滴泪花,爬起身就要跑。
他反手一把拽住狐裘,宁嫣身子一个踉跄歪进他怀里,脑袋重重磕上他胸腔翻卷的的血口。
“你敢报官试试?”他咬牙哑声道。
宁嫣不敢再轻举妄动,趴在他身上小鸡啄米似的乖乖点头。
他趁机清了清嗓音,正要以真面目示人时,宁嫣又不安分地爬起来,斩钉截铁地朝外喊:“阿念快回府去!这宅子里什么都有,我自个儿住一晚!”
侍婢犹疑了一会儿,拗不过宁嫣的性子,只得转身离开。
待宁嫣折腾完,他的精力已然耗光。
灰蒙蒙的天幕下,只见鹅雪飘摇,宁嫣轻软的白狐裘并着绣金红袄裙随风翻舞,如一面艳烈的旌旗。
“不要报官。”
他晕过去之前,拉住宁嫣的袖腕,好脾气的求了宁嫣一句。
次日雪后天晴,正是除夕佳节。
他终究被宁嫣救了起来,大清早踏出屋子,四处冷气袭人,青石瓦檐下挂着粗长的冰锥子,极为寂寥。
宁嫣仍是一袭红袄白裘,自外头推门进院子,讶声道:“你居然醒了?”
他忽然不想摘下面具,淡淡颔首示意,哑声道;
“多谢姑娘救命之恩。”
宁嫣灵眸轻转,似是因他的客气放下了戒心,于茫茫雪幕中走到他跟前来。
那双绣花纹的羊皮小靴踩得冻雪咔哧作响,步伐都轻快了许多。
他察觉到这一点,便又压着嗓音道了声谢,小心地与她拉开一丈距离。
宁嫣当真感觉到安心一般,壮着胆子盯他两眼,微笑道:“昨夜您晕过去,流血太多,我实在没办法,天初亮的时候找了大夫来。”
“大夫为你包扎了伤口,你身上的血迹也是大夫打理的。”
他负手应下,宁嫣便将手中拎着的一包点心伸出来,声音清软:“我溜出去买了小点心,你吃一些再走罢。”
“我可以不走吗?”
宁嫣话音甫落,他不自觉地问出来。
问完又皱了皱眉,他也摸不清自己的念头,见宁嫣探究地扫视过来,便弱声补充道:“我身负重伤,一时寻不到去处,恳求姑娘收留数日。”
宁嫣微微偏头,眸底滑过一丝小心翼翼的关切之色:“你家人都不在了吗?”
他稍稍犹疑,捂住胸口低咳道:“对,在下自幼无亲无友,孑然一身……求姑娘收留,若往后姑娘有需要在下襄助之处,在下必定结草衔环,不负深恩。”
“行罢行罢,我无所谓,左右我也不住这里。你别打听我的过往和来历,也别伤害我就可以。否则我也不是省油的灯,我不会放过你的!”
“对了侠士,你知道这是哪里吗?”
“这是朱雀大街,前头可是当朝新封的信王殿下的府邸!我能在信王府附近有间宅子,足以见得我绝非下户女子,你若敢害我,你也不会有好果子吃的。”
宁嫣半惧半勇地说完,将油纸包着的小点心塞到他手中,拎着袄裙跑进屋中。
他望着宁嫣纤瘦明丽的背影,胸口毒发,隐隐作痛,一时觉得无趣。
宁嫣是豫国公府的小姐,这宅子多半是她闲暇时买来消遣的。更何况他在这里,她一个高门闺阁中的女子怎会在此逗留?
他当时这般想着,决定午后就离开。
哪知宁嫣买回来的点心,宁嫣自己也吃了些许,没多久便在屋中哭喊开来,伴着铜镜碎裂声,惊得他在厢房都听到动静。
他以为是萧济楚的刺客,提剑走至主屋外:“姑娘,可是出什么事了?”
宁嫣推门出来,泪盈盈地昂首望他,白皙的小脸生出两大片红疹子,檀唇肿胀,面目全非。
他不禁蹙眉:“何人对你下毒?”
宁嫣委屈地摇首,瓮声哭道:“我们今早吃的那个点心,你吃出来是什么做的嘛?”
“虾丝松饼,那不是你买的么?”
宁嫣两手捂住脸,发上攒珠钗子乱颤,耸着肩膀大哭起来:“我的吃食都是下面侍女呈给我的!我很久没自己买过了,里面怎么有虾啊?我很多年没吃了,怪不得味道这么香……”
“这下完了,我再没有脸见人了,我下半生全毁了,以后怎么办?!”
他:“……”
宁嫣就此在小宅中住了下来,午后他的下属寻到附近。他吩咐下属去萧济楚宫里找剧毒的解药,又吩咐下属从东宫太医手里寻些消疹去肿的药来。
没多久,他将药瓶递与宁嫣。
宁嫣犹犹豫豫地不敢接瓶子。直到她侍女请来的大夫也没有好法子,她才不情不愿地收下药瓶。
往后数日,宁嫣脸上红疹极快消退。
一日大清早,她欢欢喜喜敲开他厢房的房门,摘掉面纱,指着自己的脸颊道:“侠士你看、你快看,我脸上的疹子已经慢慢没了!”
“侠士,你哪里弄的药水?简直比太医还厉害!”
两人挨得颇近,他嗅着宁嫣身上清雅的果香,握住门框的手微微一紧。
宁嫣似乎也觉得自己语气太过亲昵,拘谨地后退一步,灵动的眸子盯向他靠在门口的一柄青铜长剑。
他跟着退步道:“姑娘喜欢这剑?”
宁嫣忽而腼腆地摇头,讷声道:“只是平常没见过,一时觉得有些稀奇。”
他略略思忖,几乎下意识道:“院中有一块沉木,你若喜欢,我便用木头复刻一把赠你。这把太危险了,你碰不得。”
宁嫣眨眨眼,消肿的檀唇微微翕动,像是有什么话要说,却只是点头谢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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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巳节的月光清透悠长,如银纱拂落室内,宁嫣望着床榻上的玄衫男子,惊异地捂紧了嘴巴。
她明白了,全明白了!
十年前,她问萧南烛上辈子何时对她动的心,萧南烛说「也许我存在于你没在意过的回忆」,原来这便是他说的回忆?
怪不得他好几次给她布菜时,都会刻意避开鲜虾和螃蟹。
还有这辈子小时候,她与他初次去御华楼,她总觉得他戴银铁面具的样子很熟悉,原来他就是那个蒙面侠客!
宁嫣不敢置信,后退着倚到花窗上。
「咯噔」一声,窗槛上摆着的一只双耳白釉瓶被她撞到地上,咔嚓摔成碎片。
宁嫣唬了一跳,就见榻上的萧南烛眉峰轻蹙,似要醒来。
她连忙扑过去,将萧南烛袒露的胸膛遮起来,双手忙乱地系好萧南烛的衣带。
萧南烛悠悠睁开眼,见宁嫣趴在他身上小手乱摸,好笑地握住宁嫣的手腕:“嫣儿又在搞什么鬼?”
宁嫣心潮激荡,又被他抓了个现行,磕巴道:“我、我怕殿下身上有别……别的伤处,就忍不住随便看看。”
“随便看看?可看到了,我没受伤,也不曾骗你。”萧南烛抬手摸了摸脖颈间的药粉,声音懒散又戏谑。
宁嫣望着他清凌凌的凤眸,眸中覆着绵绵月色,倒映着她的脸庞,恰如上一世银铁面具下冷隽又温和的目光。
为何她至今不曾留意?
宁嫣鼻尖冒起一阵酸涩之意,前世今生的点点滴滴涌入脑海,她回想着与萧南烛的相遇相识,竟滚下两滴泪来。
原来这些年,他一直默默陪伴着她,在她从来不曾留意的小角落里。
温热的泪珠落到萧南烛胸襟,萧南烛皱眉,拥着她起身道:“怎么了嫣儿?”
“没什么。”
宁嫣深吸一口气,将脸埋进萧南烛肩头,嗅着萧南烛身上幽幽淡淡的檀香味儿,心绪逐渐平静下来。
萧南烛只当宁嫣在担心自己,掌心掠过宁嫣垂至后腰的乌发,安抚道:“嫣儿,今夜的事是个意外,往后不会再有了,别害怕。”
宁嫣闷声点头,脑袋在他脖颈间蹭了蹭,软声道:“殿下,你再睡会儿吧,外头梆子声都没响,离天亮还有些时辰。”
萧南烛手上动作微顿,想到方才的前世梦境,抬眼扫了屋子一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