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南烛淡淡抹开脸,朝站在远处的烟岚和云岫使了个眼色。
烟岚两人立刻上前跪下,请罪道:“殿下恕罪,属下以为此人对姑娘心怀不轨,一时没擎住劲,揍得狠了些。”
“他纱袍胸襟处的脚印,谁踹的?”
云岫闭了闭眼,认命道:“是奴婢不小心踹的。”
萧南烛理了理袖摆,简明有力地道:“自己去睿亲王府领赏。”
宁嫣:“……”
两人踏进小厅,宁嫣先躲到画屏后,找了面落地镜子偷偷打理自己的着装。
她对身上的素色撒花襦裙极不满意,当下又不好撇下萧南烛回屋换一身,这委实太刻意了。
只得理了理裙摆,又将发髻上临时插的一支青玉梅花簪取下来,重新插了一遍。
萧南烛不知她在忙活什么,孤身坐到圆桌前,盯着窗槛上新换的桃花枝出神。
宁嫣自屏风后款款走出来,见他满身清寥之气,忽而有些自责。
她想了一想,搬起软凳挨着萧南烛放下,优雅地坐到萧南烛身畔,柔声道:“殿下,你千万不要多想。”
“我这些年与舒致远亲近不足、疏离有余,甚至没有独处过几次。他可是舒氏的侄儿,我喜欢谁也不会喜欢他呀。”
“只是不管是我舅父一家的事、还是当初的晋国公府的案子,与他都没有干系。他是个很温和善良的人,我每次看见他冲我笑,就会想起岳阳哥哥,除此之外再无其他了。”
萧南烛微怔,慢慢看向她道:“看见他就想起岳阳?他让你想起岳阳,那我让你想起谁?谁又会让你想起我?”
宁嫣:“……”
萧南烛盯着她,玄袖下的手指轻轻摩挲着袖摆,他竟是忘了还有个岳阳!
宁嫣挺直背脊,认真道:“小表叔,四殿下,岳阳他的命是我母亲用自己的命换来的,因此我视他为兄长。兄长可以有很多,但两情相悦之人只能有一个。”
“于嫣儿而言,两情相悦之人永远只有一个。”
萧南烛心头轻轻一跳,抬手捏住她的下颌,似深思熟虑、又似不经意地问:“嫣儿,我们明年成婚好不好?”
他的指节冰冰凉凉的,抚摩在下巴上像一块名贵的素玉。
宁嫣望着他凤眸中自己的粼粼身影,自然地垂眸答应,不小心道:“我早就想做四皇妃了。”
萧南烛眉间掠过一抹笑意,揽住宁嫣纤瘦的肩膀,单手将她拥入怀中:“好,什么都给你,什么都可以,只要你不离开我。”
日色自廊檐涌入花窗,透过两株粉灿灿的桃花枝照到桌边,在两人身上投下淡金的暖意。
宁嫣趴在萧南烛肩头,没半息功夫,便听外头传来急匆匆的脚步声。
阿念人还未到,声音先至:“姑娘不好了!奴婢方才出院子,听到有人说您的闲话……”
宁嫣紧忙推开萧南烛的怀抱,阿念半只脚踏入厅门,脸色一红,面露窘态地道:“奴、奴婢待会儿再说。”
萧南烛神色不虞,宁嫣若无其事地虚咳了声,朝阿念道:“无妨,殿下不是外人,你进来说罢。”
阿念后悔极了,只得拢袖进来,福礼道:“方才舒家表公子出院子,奴婢跟着送了两步。听外头洒扫的婆子们说,京城大街上不知打哪儿飘来的风言风语,总拿您和汝郡王说事。”
宁嫣略略寻思,坐直身子道:“她们说什么了?”
阿念犹疑一番,照实道:“就是说长林春蒐那晚,汝郡王向圣上请旨求亲的事儿;不知哪个小人传出来的,越传越离谱,居然还有人说您与汝郡王暗通款曲……”
宁嫣迷惑地睁大眼,看向萧南烛道:“这话属实离谱!暗通款曲我也不能找那种老头啊。”
阿念拧眉:“姑娘,咱们怎么办?”
“京城内围街头巷尾的,咱们也无从查起,可若放任流言传下去,对您的名声不利,怕是往后议亲都困难。”
宁嫣笑了声,抬指戳了戳萧南烛的心口:“不怕,我方才已经给自己议好亲事了。”
阿念怔住,小心瞥了眼萧南烛冷淡的神色,忽而觉得自己方才这番话多余了。
她眼眸转了一圈,缓缓后退道:“那、那奴婢先退下了,姑娘有事再吩咐!”
说罢,忙不迭地转身跑开。
宁嫣掩唇笑了声,萧南烛重新将她拉进怀里,浅声道:“多半是一些世家女放的消息,你不必介怀,我来处理此事。”
“嗯,多谢殿下。”
宁嫣安心地躺在他怀里,头发蹭了蹭他的胸口道:“京城热闹,爱看热闹的人也多。我可不想被她们编成话本,我要做清清白白的四皇子妃。”
宁嫣说着,又从他的怀抱抽出身来,正声道:“只是殿下,近来朝堂上的声音对你也很不利,汝郡王的死是不是给你带来许多困扰?”
萧南烛摇首,宁嫣黛眉轻蹙,忿忿不平道:“说到底都是在长林围场出的祸事,是萧清宴那个混蛋在背后操控的!”
“明明我这辈子和他不熟,和他的关系还不如和舒致远亲近。也不知他用了什么卑鄙手段,竟骗的汝郡王去圣上面前求指婚,还好我够聪明,在长林春蒐上逃过一劫。”
萧南烛听她气呼呼的声音,意有所指地道:“你不仅聪明,敢孤身涉险,跑到长林山里救元贵妃,还很英勇。”
宁嫣一噎,萧南烛续道:“我并无他意,只是见你不说,忍不住问问清楚。”
“你上辈子和元贵妃并无往来,为何要亲自进山救她?长林山飞禽走兽无数,你不是不知道,你一个弱女子骑着马,万一碰上野兽如何是好?”
宁嫣呆了一呆,试探道:“殿下今日来,是为了这件事吗?”
萧南烛不语,宁嫣朝他竖起两根手指,乖巧道:“自你回京,咱们这才第二次见面,我一时忘了跟你说而已。”
“当时我进山,是做好万全准备的。沈谦言带人陪我一起进山。而且我是知道元贵妃藏身的山洞没有危险,这敢才进去的。”
萧南烛眉川微动,无奈道:“所以,你为何亲自去救她?”
宁嫣耸了耸肩膀,见萧南烛不罢休,只得梗着脖子道:“因为我希望得到圣上和贵妃赏识,如此便可以离你近一些……将来你要娶我的时候,也许会少些阻碍。”
萧南烛怔住,见宁嫣扭捏的咬了咬唇,心中微微一紧。
他一度以为,此事与萧清宴有关系。
“我今年会处理完荣安侯府和萧济楚的事,明年春深时,我便来向你提亲。父皇祖制也好,天地鬼神也罢,谁都阻止不了。”
宁嫣眸光闪动,轻轻应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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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着与萧南烛私下里敲定了婚事,宁嫣这几日心情大好,整天窝在百香居准备及笄之物,对外头的流言蜚语视若无睹。
花朝节已过,上巳节近在眼前。
宁嫣想,她得尽早准备好及笄用的采衣笄服,以及罗帕钗冠之物。
上辈子,她是十六岁上巳节行的及笄礼,场面盛大。这辈子宁可仪式简陋些,也得提早一年办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上巳节来临前一日,朝堂上出了几件翻天的要紧事儿。
荣安侯大人拥兵自重,于南境边地久召不回。
前段时日与太子一同南下,清查漕运税务的户部侍郎宁文斐返京。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儿,呈出荣安侯府与漕运司勾结,控制南部水上粮道、私吞军粮敛财的罪证。
圣上勃然大怒,正当此时,又有数名文臣出列,斥责二皇子萧济楚私交党羽,荣安妃于后宫涉政……桩桩件件,骇人听闻。
朝堂气氛肃穆低迷,汝郡王嫡长子自汝阳上表奏明圣上,直言其父汝郡王多年来私德有亏,于汝阳之地作威作福,实乃百姓之害。
其奏章言辞真挚热诚,甚至恳求圣上莫因此事苛责四殿下,更不可抹杀四殿下抗击大越之功劳。
众朝臣见状,纷纷倒戈。
圣上呵斥萧济楚一顿,责令其回宫中禁闭思过;
当场下旨封四皇子萧南烛为信王,加封镇北大将军。
散朝之后,消息极快地传出宫门,一时间在京城内掀起轩然大波。
宁嫣在百香居收到消息,阿念开心道:“姑娘,那汝郡王自个嫡亲的儿子都站出来骂他了,外头已经没人说四殿下弑杀宗亲、居功自傲了!还有您的各种流言,也都不攻自破了!”
“嗯,好事。”宁嫣檀唇抿笑,希冀地呼了口气。
上辈子萧南烛回京后,先以何大壮的身份受封一等镇北将军;
后来回归皇室,被圣上封作信王,地位更加尊崇。
如今世局按着前世的轨迹一点点行走,萧济楚又吃了瘪,她相信一切都会越来越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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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间皇宫,荣安妃宫殿。
四处金翠辉煌,玉瓷宝器陈设精美,灿金的琉璃珠帘流泻于地,红釉兽耳香炉内沉香袅袅,极尽奢靡。
殿内氛围却十分压抑,满殿婢女垂首侍立,连呼吸声儿都静不可闻。
“母妃在吗?你们都滚下去!”
没片刻功夫,萧济楚走进殿堂,冷声问完,瞧见荣安妃静坐在珠帘后头,便不耐烦的朝一众宫婢们甩了甩手。
荣安妃歇在贵妃椅上,单手支着脑袋,无奈道:“你怎么还冒冒失失的?”
萧济楚愤然拂袖,怒笑道:“儿臣哪有母妃冷静!您这般沉稳大气,不还是拢不住父皇的心!”
荣安妃神色陡变,正身坐起来,一身绣金华服明光熠熠,眼底却漫出一股子阴寒之气。
萧济楚知晓自己失言,转身砸碎博古架上的一只翠玉瓶子,几近崩溃地道:“母妃,你倒是为儿臣想想法子啊!”
“眼下如何是好?没想到太子那废物突然翻过身来,那些大臣没一个真心帮我,都是萧凤岐那杂种在背后作祟!”
“我在皇城熬了这么多年都没被封王,那小杂种一回来,就直接被封了信王,父皇是什么意思?!”
荣安妃垂眸不语,指尖殷红的蔻丹似染了血一般。
“还有,父皇传召给外公,外公为何要抗旨不遵?害我又被父皇猜忌了!”
荣安妃幽幽抬眼,望着自家儿子不成器的焦躁样儿,心中浮起一阵无力感。
“为何你总是不长进?你外公这时候回京,圣上怎会轻易放他回去?即便圣上不对你外公动手,也必定会借此机会收缴咱们在南境边关的兵力。”
萧济楚不服道:“那他不回来就对了?留咱们娘俩在深宫里,眼下怎么办?”
荣安妃沉默,萧济楚在大殿中转了一圈,咬牙道:“母妃,实在不成,儿臣倒有个法子。”
见荣安妃抬眸,萧济楚自袖口取出一只香楠木匣子,捧在手中只有掌心大小。
荣安妃不解:“这是何物?”
萧济楚打开锦匣,露出两只躺在草叶上的赤红虫子,虫子不及拇指盖大,正蠕动着吃草。
荣安妃嫌恶地撇开脸,险些出手将匣子打翻。
萧济楚小心收回匣子,悄声道:“母妃,这是我从一个西域术士那里弄来的,是古楼兰的一种蛊虫,名叫子母蛊。”
“只要将子蛊沿着一个人的伤口送进体内,再手执铃铛操控母蛊,母蛊便可以驱使身中子蛊之人说话行事。母妃,父皇再厉害,也不可能涉猎这种西域的邪门玩意儿。”
荣安妃瞪大眼睛,发髻上珠钗颤颤摇动,不敢置信道:“你……你想给你父皇下这毒蛊?”
萧济楚眸中厉色一闪而过,不耐烦道:“母妃,这是儿臣想到唯一的法子!”
“那西域术士是我花重金养的幕僚,绝对可靠!外公和荣安侯府进退两难,咱们再不动手就完了!”
“这些年,父皇压根没有换太子的念头,如今太子又有了萧凤岐作助力。万一太子继位,他们能放过咱们?”
荣安妃脸色煞白,心头慌乱片刻,无力感瞬间被不甘代替。
这二十年来,圣上独宠元贵妃那小贱人,她在后宫守了二十多年活寡!
如今若连荣安侯府的势力也失去,那这辈子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况且当年太子的生母沈皇后,可是她用计毒害的。还有十年前萧南烛在京外被万箭穿心、坠落悬崖,也是她为了嫁祸晋国公府舒家设计陷害的……
若是太子得势,她荣安侯府一脉、还有她的儿子哪能有好下场?
“皇儿说得对,”荣安妃眸色渐渐镇定,指尖猩红的蔻丹掐进肉里,冷声道:“是你父皇待我们不仁!”
“这几年咱们荣安府不断被打压,再不去争、不去抢,就得变成下一个舒家!你动手罢,母妃什么都帮你。”
萧济楚闻言,面上一喜,收起匣子琢磨道:“另外,我还从五皇弟萧清宴那里打听到,萧凤岐那小杂种和豫国公家的小庶女私交甚密。”
“那小美人儿我十年前见过,当时萧凤岐就哄着她玩儿,多半是对她动了真情。”
荣安妃皱眉:“皇儿何意?”
萧济楚眯起眼,恶狠狠道:“母妃忘了?明日是上巳节,豫国公无意间告知我的,那小美人儿要办及笄礼。”
“萧凤岐不便出席,多半会晚上带她出去玩,我要先杀掉萧凤岐!”
第60章
上巳节这日, 天光明媚。
宁嫣坐在百香居中梳妆,烟岚进屋福礼道:“姑娘,方才四殿下派人传话过来, 说今日您的及笄礼,他身为外男不便来观礼,晚上再来为您庆贺。”
宁嫣眨眨眼, 恨不得泪流满面。
总算提早知道萧南烛要来的时辰了!
今日是她及笄之日, 也是萧南烛封王之日,晚上她必须得好好捯饬自己一番!
想到这里,宁嫣心头一动。
忽地记起上辈子萧南烛被封作信王后,又被圣上赐居于朱雀大街的信王府。
信王府内是什么光景, 她并不知晓。
但信王府附近有一座小宅院, 那可是当朝画圣大师的居所!头些年, 画圣老前辈随儿女迁往江南安家,小宅院就此空了下来。
上辈子她十六岁那年,费了不少力气寻到画圣老前辈的亲戚, 买下了小宅院, 打算当作生辰贺礼赠与柔桑。
哪知买下没几日, 她路过那间小宅院,打算进去避一夜风雪时, 竟遇到一个身负重伤的男人。
那男子玄衫墨发, 江湖游客的装束。
整个人虚弱地倒在墙角下, 戴着寒铁面具, 利剑染血,死死拽住她的胳膊不许她报官……
她又怕又慌, 只得出手救人。
后来, 她又因误食了虾丝松饼, 满脸起疹,面目全非。一时没脸回国公府,干脆和那男子一起在小宅院里躲了半个多月。
宁嫣收拢思绪,她记得那男子身上戾气虽重,但性子沉静温和,不似坏人。
譬如一同待在小院里,他始终敬守礼数,没有半分逾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