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谦言:“……”
宁嫣接到他埋怨的目光,好笑地掩了掩唇。
如今沈谦言已然年近弱冠,青衣潇洒,面目倜傥,又在太子身边担任要职,是京城世家公子中排得上名号的好郎君。
更难得的,他如今气盛之年,府中却无一位姬妾、通房。身为大燕第一皇商沈国舅的独子,可不得是京城贵女们争相示好的良人。
宁嫣揶揄一笑,悄悄瞥了眼面无波澜的柔桑,却见柔桑身边的锦裙贵女们正盯着她上下打量。
几人目光不善,隐有敌意。
甚至不停望向她身后蓝绿眸子的汗血白马,脸上的艳羡之色简直遮藏不住。
这几名女子皆是及笄年华,发上珠翠华丽,腰间环佩玎珰。为首之人着一领水蓝秀云纹百褶裙,乃是宣阳伯爵府的嫡长女——穆琼枝。
穆琼枝的相貌在京城也属一等一的姣丽。虽父族宣阳伯爵府矮了豫国公府一大截,但她出生即为嫡女,极受父兄宠爱。
因而这些年一贯瞧不上身为庶女、却在京城大放异彩的宁嫣。
宁嫣前世就明白此事,与几人并无往来。这辈子有了萧南烛,她的心境更是平顺许多,并不十分纠结女儿家宴场上的得失。
想来是这几名姑娘见柔桑殿下与她过分亲近,心生妒羡罢了。
柔桑也猜到这一点,紧紧握住宁嫣的手,冷淡道:“本公主早早约好宁家小姐、沈表哥一同行猎,便不与琼枝姑娘同行了,尔等随意。”
穆琼枝眸光掠过沈谦言,掩去眸底的不甘心,巧笑道:“那公主可记得当心些,半个时辰前就在此地,元贵妃的御马不知怎地发了狂,朝山里奔去了。”
宁嫣眼尾轻动,柔桑讶声道:“什么?元娘娘可受了伤,有人去施救吗?”
穆琼枝秀眉轻蹙,摇首道:“那会子荣安妃与几位郡王妃都在这里,想来荣安妃娘娘已经派兵去山里寻人了。”
穆琼枝身后的一名姑娘柔柔福礼,轻声笑道:“这长林山里走兽居多,公主与沈公子若要入山间狩猎,千万仔细着,多带些侍从进去才好。”
沈谦言颔首谢过,姑娘们再寻不到话茬儿,只得依依不舍地上马离开。
“这下可糟了,父皇那边点阅兵将的仪式得今晚才能结束,荣安妃的脾性那么凶,才不会好心去救元娘娘。”柔桑咬唇,抬脚踢了踢地上石子。
沈谦言见柔桑面露忧色,「啪嗒」一声合起扇子,思忖道:“太子与宁家三叔南下清查漕运税务,并未参与此次春蒐。若荣安妃有意害元贵妃,那围场的兵力咱们是叫不动的。”
“柔桑你若当真担心,不妨我暗中吩咐沈家护卫进山搜救,元贵妃福大命大,应当不会有事的。”
柔桑微愣,犹疑地望向沈谦言:“表哥,这样行得通么?”
宁嫣拍拍她的肩膀,宽慰道:“绝对行得通,咱们去叫人一道进山瞧瞧,说不准就碰上贵妃娘娘了。”
早年庆妃谋害元贵妃痛失双子,又间接害死了萧南烛的母妃。这些年柔桑一直对此事心怀内疚,故此对萧南烛与元贵妃极为亲近。
若她们能一道救下元贵妃,柔桑心里说不准会慰藉一些。
宁嫣暗暗琢磨,就见柔桑眸光一亮,忽然道:“对了嫣儿!我记得五皇兄来围场了,咱们可以找他发兵进山。他没有参与检阅仪式,此刻必定就在行宫!”
宁嫣:“……”
她檀唇微启,正要想法子推拒,柔桑又道:“嫣儿这样吧,你先随沈表哥一同去找沈家护卫,我去找五皇兄救人!”
宁嫣只好点头,沈谦言侃侃道:“如此也好,五殿下养在元贵妃膝头,为人向来风趣和善,又不涉政事。他才该是最紧张元贵妃的人,指不定他有法子去围场知会圣上一声。”
风趣和善、不涉政事……
宁嫣慢慢昂首,见沈谦言一副眯眼沉思的睿智模样,默不作声地抿了抿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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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林围场阔约五百余里地,一路自京北跨过长林山,与北边的幽州城相衔。
长林山内更是丛林漫漫,遍地走兽,极适合行猎捕鸟。宁嫣与沈谦言带着一队人骑马入山,小心地追着地上残留的马蹄印,一路寻找元贵妃的踪迹。
沈谦言背负弓箭,无奈地盯着头戴帷帽的宁嫣:“三姑娘,你说你凑什么热闹?你那二两力气连柔桑都打不过,平日饭碗都端不稳,还非要跟着进山,万一出事如何是好?”
宁嫣被他念叨了一路,难受道:“我不是说过吗?!我少时也是练过一阵子武功的,你能不能消停点!说不准我能带着你找到贵妃娘娘。”
“练过一阵子?你是指你六七岁那年,被迫在太阳底下扎了三天马步的事?”
沈谦言话音一落,后方一群骑马的壮年侍卫垂着头憋起笑来。
宁嫣回身扫过众人,脸上一阵红热,隔着白帷子狠狠瞪了沈谦言一眼。
此刻她们正行于一条山间小道,左边是巍巍峦峰,右边是陡崖峭壁。宁嫣双腿轻拍马肚,大白马立刻越过沈谦言,行在众人最前方。
然而没走多远,却听身后一阵山石坠落声滚滚而来。几乎同一时刻,空中响荡起沈谦言惊骇的叫喊:“宁嫣,快策马往前跑!”
宁嫣心头悚然一惊,还没来得及反应,身下白马已经嘶鸣着往前冲,直至山石轰隆隆的震响声停下来为止。
“沈谦言!”宁嫣胸腔灌进一股冷风,猛地扯下帷帽,调转马头往回奔。
来时的山路已被两块巨石死死卡住,四处灰尘漫漫。
沈谦言隔着石头,大声喊道:“山腰上塌陷的石头罢了,宁嫣你别急!我这边人都没事,这路走不通了,我想法子绕道去接你!”
宁嫣微微松一口气,暗道有惊无险。
她昂首望向峦峰,山腰处当真秃了一片。碎石忽喇喇地坠下,其间鸟雀惊飞,一抹紫袂掠过,山腰处竟隐隐有个人影走过去。
宁嫣睁大眼睛,日光模糊视线,细看时又是一阵细碎的石块叫嚣着滚落下来,并无其他异状。
“宁嫣,这条路不稳当,你自己往前走,我马上过去接你!”沈谦言肃声道。
宁嫣回神,连忙答应两句,策着马儿离开。
按照她前世的记忆,元贵妃就在前头的一个小山洞,只是上辈子这条路并没有发生山石塌陷的意外。
宁嫣暗暗奇怪,侧目就见山路尽头的矮坡下趴着一匹红鬃俊马。那马儿口吐白沫,已然濒死,正是贵妃所骑的御马。
上辈子的这场春蒐中,她与柔桑进山玩儿过。当时是元贵妃出事的第二日,她们正巧路过这里。
柔桑指着山坡上的一个小山洞说:“元贵妃就是在那里避难的,足足在山洞里昏迷了一整日。好在她宫里的侍女忠心,拼着命跪到父皇廷前,父皇才知晓此事,亲自带了人来救她。”
宁嫣长吁了口气,暗道自己不会认错地方。她抬手顺顺马儿的鬃毛,小心地驭马行上山坡,没几步就瞧见山洞狭窄的入口。
洞里一片凄冷的灰暗,四处滴答的泉水声如锤子敲在人心上。宁嫣弯着腰,谨慎地靠近:“有人么?”
半晌无人回应,宁嫣顺着天光照亮的石壁小心翼翼往里走,很快在一处嶙峋石壁下瞧见一名蜷缩的女子身影。
那女子面容消瘦苍白,昏沉沉地倚墙睡去。一袭天水碧长裙逶迤于地,手中紧紧抓着一支防身的金簪,赫然是元贵妃娘娘。
宁嫣连忙蹲身探了探元贵妃的额头,取下腰间的小水囊,喂元贵妃抿了口水。
元贵妃悠悠睁开眸子,哀求地看她一眼,再度阖目睡去。
宁嫣见元贵妃一脸疲态,便也没有多说什么。只待沈谦言等人找到这里,此事便算告一段落了。
她拍了拍胸口,眸光瞥过洞门,却见一道颀长的绛紫身影负手站在日光下,正好整以暇地睨着她。
宁嫣呼吸一滞,背脊不自觉地僵住。
萧清宴见她盯着自己,笑微微地颔首示意,一路逆着日光走进山洞内。
宁嫣心思急转,悄悄捂住小臂上的袖箭。她记得很清楚,上辈子的这件事萧清宴没有参与,如今怎会突然现身?
萧清宴察觉她心生防备,不满地「啧」了一声,轻飘飘道:“平日见宁三小姐出入宫宴雅会,最是知礼明仪不过,怎么见了本殿竟忘了礼数?”
宁嫣敛回神思,反唇讥笑道:“五殿下平日人前人后也最是孝顺亲和,怎地见了母妃受惊晕厥,不去关心母妃,反倒盯着一个小女子计较礼数?”
萧清宴微微挑眉,撩袍蹲下身查看元贵妃的伤势。宁嫣便也起身,规矩地福了一礼,独自坐到稍远一点的大石头上。
洞内空气阴湿死寂,泉水声滴答作响。两人不说话,颇有些剑拔弩张的味道。
好半晌过去,萧清宴等不来宁嫣开口,只得自己抬眼看她,展颜笑道:“多谢宁小姐搭救,母妃并无大碍。”
洞外稀稀落落的天光投到他身侧石壁上,亦照亮他绣暗纹的绛紫身影。
长衣如流云铺泻于地,墨发束着白玉簪,面目更是明净无害。微微噙笑的薄唇鲜润如涂了口脂一般,比京城娇养的女子还要美上三分。
宁嫣望着他乌沉沉的眸子,想到上辈子岳阳惨死的尸身,淡声道:“不必客气,是柔桑殿下担忧贵妃娘娘,臣女这才与沈家公子一同进山帮忙救人。”
“沈家公子?”萧清宴无意识地搓了个响指,低笑道:“你与他是何关系?”
宁嫣微愣,她这辈子与萧清宴并无交集,各种雅宴上话都没说过一次,他怎么会突然问这种话?
萧清宴见她不答,弯唇道:“是我错问了,无意冒犯,小姐莫怪。”
宁嫣心中却隐生不详之感,想起山腰上的那抹绛紫衣袂,紧声道:“你把沈谦言怎么了?!”
萧清宴眸光轻闪,好似有什么东西被这女子看透了一般,反问道:“小姐这话有趣,沈国舅的独子,我能对他作什么?”
宁嫣攒眉,暗中恼恨自己反应过激。
萧清宴此刻与她不熟,怎可能再因为她去害人?更遑论沈谦言身份尊贵,他如今羽翼未丰,绝对不敢这么胡来。
萧清宴见她不语,望着她脸上暗自盘算的小神采,心中忍不住失笑。
从他的视线望过去,女子眼睫轻垂,下颚如一弯浅浅的月牙。青螺髻上珠钗摇动,两绺碎发自鬓边垂下,遮去半边嫩如凝脂的脸颊,煞是炽艳动人。
萧清宴望着宁嫣的脸庞,只觉那两绺碎发极为碍眼,若能撩开该有多好。
他起身朝宁嫣走去,宁嫣心里正戒备着,见状毫不犹豫地射出一道袖箭:“你想做什么,别过来!”
空气中咻的一声,萧清宴只见一道利光袭来,猛地侧身闪避。
短箭铮然钉入石壁,他虽是险险避过当胸一箭,胳膊上却擦破一道血口子,浓腥的鲜血汩汩洇出袍袖。
宁嫣也吓一跳,强自镇定地瞪着萧清宴。
萧清宴眸中厉色一闪而逝,弯唇道:“小姐这是何意?我方才蹲身之处有水渍落下来,正巧全滴我肩膀上,我起身换个位置也不可?”
宁嫣微微怔住,果真见他肩头一片黯淡的湿意,冷笑道:“五殿下路上设山石拦住沈谦言等人,居心难测,臣女不得不防。”
萧清宴愈发觉得有趣,淡淡摇头:“我想宁小姐误会了,我可以坐到你身边慢慢解释吗?”
“不可以,”宁嫣缓缓站起身来,狐狸眸中满是疏淡之色:“男女有别,五殿下有些分寸感才好。”
萧清宴顿了顿,像听到一个笑话般,戏谑道:“男女有别?小姐若在乎这些,又怎会与我那四皇兄暗中来往书信?”
宁嫣心头一缩,紧紧按住袖口短箭。
萧清宴又搓了个响指,好奇地「啧」了一声:“你与我四皇兄又是何关系?”
“我记得他小时候虽然为人疏冷,但对我这个皇弟也算有求必应,为何当年他自宁府回宫,便不再搭理我了?”
宁嫣静静看着他,默然不语,萧清宴转过身去,自身后石壁上取下短箭,细细观摩道:
“这冷铁材质非我大燕所有,倒像是由大越国锻造,是四皇兄赠宁小姐的玩意儿?”
宁嫣寻思着接话,萧清宴眸中幽光烁烁,认真地打断她:“四皇兄他很久没给你来信了罢,你可知他死了?”
说罢,见宁嫣面上陡然滑过一抹惊惶之色,煞有介事地补充道:“小姐也别太急,四皇兄是前些日子身负重伤,几近濒死而已。”
他的声音不疾不徐,清挚如泉,在山洞中荡开圈圈涟漪。
宁嫣听着,尽管知晓他的话不可信,心中仍旧一阵乱潮翻涌:“你说什么?”
第54章
天光拂进山洞, 一片昏昧的暗光。
萧清宴见宁嫣美目微瞠,莹润的脸庞抑制不住的紧张,心中隐隐不舒服。
他负起手, 红唇白齿,朗然一笑:“本殿说四皇兄身负重伤,快要死了。”
宁嫣盯着萧清宴打量片刻, 望见他眼底半明半昧的讥嘲之色, 蓦然醒过神来。
她定了定神,冷然勾唇:“笑话,人人皆知北境与大越战事顺利,两年前大越便已归顺我朝。四殿下身为军中主将, 一无战事, 二无叛乱, 何来重伤?!”
萧清宴上前两步,见宁嫣又抬起袖口的暗器对准自己,只得停步不动。
秀拔宽松的绛紫长袍投下一片黯淡阴影, 恰好将宁嫣纤瘦的身躯笼入其中。
“我与小姐不熟, 何必骗小姐?”
萧清宴垂首看着宁嫣, 含糊地笑了声:“这世上害人的法子可多了去了,我并没说他是被大越贼人所伤。日前圣上下旨召他返京, 如今他人已至北境边关, 他这一回来, 荣安侯大人可是不会乐意的。”
说罢, 他微微前倾身子:“小姐聪慧,自己再细想想?”
宁嫣昂首看他, 小脸一白, 浑身卸了力一般, 琢磨道:“所以五殿下的意思是,荣安侯爵府的人出手害了他?”
萧清宴眸光微闪,遗憾地点头应是。
空气停滞一瞬,却见宁嫣趁他不备,又是咻地两箭飞射而来。
萧清宴面色一凛,险险地折腰躲开。
宁嫣冷笑道:“五殿下,臣女不知您说这些交浅言深之话,究竟有何图谋。”
“但四殿下是您的兄长,您理应对他有些信心才是。堂堂边境神将、战无不胜的四殿下,怎可能轻易就被小人陷害了去?”
宁嫣声音泠泠,忽地娇媚一笑:“又或者,五殿下您若当真为他担心,不妨去想法子料理了那害人的荣安侯府。再敢贸然贴过来,臣女是不怕惹上谋杀皇子的官司。”
萧清宴眸色微冷,重重看宁嫣一眼,他没想到这娇娇女下手这样狠。
两人对峙着,洞外忽地灌进一阵清风。
宁嫣身子微凉,不禁瑟缩了下,绑着箭筒的小臂泛起淡淡的酸麻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