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嫣眨眨眼,原地站着摇头:“不不,我想回百香……”
话没说完,萧南烛回身看她一眼,不轻不重的目光,宁嫣愣是惊出一身凉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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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空寂,两人缄默不语,一前一后的行至南角偏院内。
宁嫣犯了错事般缩在软椅上,小小的一团,尤为可怜。
她好几次开口解释,萧南烛不理她,当她是空气似的,自个儿进里屋忙活。
宁嫣心里越发没底,目光呆滞地追着他清瘦的身影。直到他自里屋拎出一个药箱来,她才稍稍松了口气。
看来生气归生气,但还是在意她的。
她眼底掠过一抹狡黠的亮光,萧南烛冷眼斜乜,坐到桌边打开药箱:“把手给我。”
宁嫣心头突突直跳,老老实实伸出手。
萧南烛打量她手心伤口,一大片翻卷的皮肉渗出血丝,整个掌心通红,手背冰凉,伤口处却热得烫人。
他单手托住她的手背,侧身去药箱里翻找药瓶。
宁嫣见他神情凝重,想告诉他只是看着吓人,其实没多疼。可转念一想,弱弱的试探:“小表叔,这伤口会不会化脓?疼得像针扎的一样,我的手会不会废……”
话没说完,萧南烛取出一瓶药粉,利索的咬开瓶塞,一整瓶褐色直接倒满她的掌心。
宁嫣微愣,药粉顺着指缝撒到他的玄袍上,才开始泛疼。
她「啊啊」两声,拼命甩开萧南烛的手,不知萧南烛用的什么药,她整个掌心竟当真如针扎了一般,刺痛难当。
“痛么?痛才能记住教训。”
萧南烛慢条斯理的笑了笑,灯光下,面容冷郁苍白。
宁嫣小手发抖,心也跟着发抖,眼角直接滑下两滴泪来:“殿下,殿下是在恼嫣儿吗?”
“您生嫣儿的气,要说要骂都好,嫣儿无话可说。可、可也不必这般折磨嫣儿,这……真的很疼。”
殿下?
萧南烛听着她委屈的声音,那张莹润的小脸拧成一团,疼得皱巴巴的,却再度鲜活灵动起来。
她终于坦白了。
萧南烛狭长的凤眸眯了眯,却见宁嫣忍痛起身,捏着端正的声音,欲行跪拜之礼:“豫国公府庶女宁嫣,给镇北将军、给四殿下请安。”
“你做什么?”萧南烛拉她起来,面色不悦又无奈,“你不必如此,嫣儿。”
这是预料之中的搀扶……
宁嫣抹去眼角泪痕,淡淡笑道:“殿下您听嫣儿解释,嫣儿前日一夜酣睡,不知为何梦见许多上一世的前尘往事……譬如晋国公府行大逆不道之事,譬如宫中庆妃娘娘病逝之事,竟都一一成真!”
“因此,嫣儿知晓今夜有歹人围攻父亲,特特前往书房查看,嫣儿很担心父亲遇到危险。万万没想到殿下也会前往,听殿下的意思,您也知前世之事?这真是太好了。”
萧南烛:“……”
宁嫣能这么装,是他没想到的。
他不理解宁嫣为何这样,思绪顿了顿,皱眉道:“嫣儿,你觉得小表叔在生你什么气?”
宁嫣嗓眼儿艰涩,简直不敢与他对视,却不得不努力端着笑脸:“自然是今生相识以来,嫣儿对您的种种不敬之举。”
“尤其是常山寺内,你我受困斗室时,我对您说的、不,是小宁嫣对您说的那些轻佻话儿,我这两日每每想起,都深感羞愧。”
“但是那斗室里的小宁嫣也不过六七岁,心生迷惑多问了您几句,绝无他意,求殿下勿怪!”
萧南烛不说话,宁嫣被他盯得浑身不舒服,费劲地梗着脖子与他对视。
但一番话编出来,她心内反倒愈发坚定。
今天就算打死她,她也不能承认早就发现他身份的事!万一他生出被她玩弄于股掌的感觉,肯定不会再宽宥她。
宁嫣暗自思忖着,其实今晚萧南烛没看穿她的身份,她这两日也打算用「做梦」的法子告诉萧南烛,她同他一样拥有前世的记忆。
毕竟别的不提,就常山寺那件事儿,她只能这么糊弄过去。
厅内灯烛幽幽,萧南烛望着宁嫣煞有介事的神采,摇头笑出声来。
她居然以为他是因为这些事情怪罪她?所以在他面前遮遮掩掩?
少年眼角红痣灿灿,肩膀笑得微微耸动,冷沉的声音在厅堂内回荡开来,竟显出几分诡艳之感。
宁嫣从没见过他这般模样。若是昨日的她,必定要踮起脚、伸手捂住他的嘴,生气的说“小表叔别笑了,再笑我就不理你了。”
但眼下……她简直不敢乱动。
宁嫣挺直小背脊,拼命想自己的话有什么漏洞?
就听萧南烛低下声来,纳罕道:“若如此,那前段时日与我相处的、口口声声要我长大娶她的那位小宁嫣,才是真正的天纵奇才。”
宁嫣眸光转了一圈,莫名不安:“殿下这话什么意思?”
萧南烛抿抿唇,诧异道:“你不清楚吗?那六七岁的小宁嫣不正是你的过往?”
“这么小的姑娘,来宁府短短几个月,就精通赌术,设计除掉伺候自己的奶娘;擅用药理,让一贯瞧不上庶出的宁老太太对她另眼相待;还有三个比她大十来岁的侍女,被她耍得团团转;以及什么被打残的吴嬷嬷……”
宁嫣脊柱发寒,脸色一白,腾地一声自软椅上站起来:“你怎么会知道这些?”
她仍旧矮了少年一截,微微昂头,震惊地瞪着面前的少年。
这些是她前世今生藏得最深的秘密,她谁都没说过。即便是前世陪了她十来年的阿念,都不可能了解的这么详细。
他怎么可能知道这么多事?
宁嫣往后退了步,掌心药粉抖落在地,指尖微微颤抖。
萧南烛俊脸微沉,瞥过她手心伤口,看着她如临大敌的面色,心内一角荒芜的冰原隐隐崩塌。
她这般惶恐防备的反应,竟是全然不曾信任他。
第40章
冷风渗入厅堂, 桌案上的烛火一阵猛烈晃动。
萧南烛声线冷淡,故作诧异,凤眸中带着难以捉摸的嘲弄神采。
宁嫣望他, 只觉得自己被他活生生扒下了一层皮,脸色几经变化,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你怎么知道这些事的?”她瞳孔微缩, 问出一句没气势的话。
她素来是反应极快的人, 这次却摸不着头脑。
处理吴嬷嬷、云皎月棉那件事,她不曾假手于人,中途唯一参与过的只有阿念。但阿念此刻年纪不大,不可能明白她的心计, 更不可能背弃她。
至于老夫人、奶娘的事情, 她自信做得天衣无缝, 即便是舒氏都抓不到她的把柄,为何萧南烛一个外人会知道这些?
萧南烛甚至知道她擅长药理、精通赌术的秘密?
前世今生两辈子,她与萧南烛相处的时候, 都是小心翼翼避开这些事情的。她从来不曾主动在他面前害过人, 究竟哪里露了马脚?
宁嫣极力自省, 萧南烛看着她震惊、抗拒的神色,眸光逐渐晦暗。
烛光打在两人身上, 泛着暖烘烘的光晕。宁嫣却倒吸一口凉气, 攥起小手道:“你、殿下想怎么样?”
“你觉得我会怎么样?”萧南烛轻嗤了声, 面目愈发冷峭。
宁嫣思潮起伏, 不敢与他对视,飞快地垂下目光。
她想不通萧南烛怎么察觉这些事的, 让她在萧南烛面前耍手段, 她也没这个胆子。
但全天下不会有哪个世族男子, 喜欢满腹心机、一天到晚躲在后宅兴风作浪的女人。
她上辈子通文知礼,好容易才混成全京城人人瞻望的「贵女翘楚」。即便眼下保不住这好名声,也不能让萧南烛觉得她是舒氏那样歹毒的女人。
宁嫣无辜地抬头,掌心丝丝缕缕的痛楚令她极快清醒。
她打算再挣扎一番,萧南烛直接堵住她的话:“收起你那些小心思罢,宁嫣儿,你觉得自己很聪明?真这么厉害,手上就不会受伤了。”
“……”宁嫣一噎,心生难堪:“殿下高明,宁嫣无话可说。”
萧南烛眉川微拧,目光很不耐烦,再无之前的纵容宠溺。她认命一般,讪讪地垂下目光,不敢多看。
可将萧南烛的话细细碾磨一番,她又觉得不对劲,小声嗫嚅道:“殿下……这么生气,是因为我手上受了伤吗?”
萧南烛指节摩挲着袖摆,力度不自觉的加大,却没有说话。
宁嫣眨眨眼,壮着胆子追问:“你是不是觉得我会死在刺客手里,所以在为我担心?”
萧南烛抿抿唇,依旧默声。
宁嫣紧绷的心绪骤然放松,眼底闪出亮莹莹的光彩。
太好了,她就知萧南烛对她的好是做不得假的,就算再生气、就算看清她的真面目,也还是在意她的!
只要她诚心认认错,就能熬过去。
宁嫣暗暗酝酿说辞,昂起幼猫似的小脸,咬牙凑近萧南烛:“小表叔,其实我心里很懊悔,我上辈子当真如你们眼里所见那般,是个温柔无害的小庶女。”
萧南烛挑眉看她,她生怕从他眸中看到嫌弃的神采,勉力续道:“我活了十七年,从不曾行害人之事。可这辈子生存艰难,我只能不得已为之,我也不是故意算计那些人的。”
“至于今晚那桩刺杀,我心知父亲并无大碍。所以想过去关心关心父亲,搏些父亲的疼惜罢了。”
萧南烛长睫微动,冷笑道:“刀剑无眼,你不怕再死一回?”
“怕,可我知道那些刺客会失手呀!”宁嫣声音软糯,又怕萧南烛觉得她做作,便淡淡咳了声:“况且遇到危险我会躲的,你挡的那一刀实属意外,你不来,我自己也想好退路,可以自己爬起来跑的。”
萧南烛没想到她这么说,凤眸一凝,愠怒的脸色忽而变得温柔:“嫣儿的意思,小表叔多管闲事了是吗?”
“不不,殿下垂爱,是宁嫣荣幸。”
宁嫣急切摇头,再上前一步,小手拽住萧南烛的袖摆:“我的意思是,您不必为我担心,我有分寸……”
“不要再骗我了。”萧南烛压住力气,轻轻拂开她的手,宁嫣唬了一跳,仍是踉跄的后退一步。
萧南烛冷下眉目,声音寒得像一块冰:“你在宁府做过什么事,我一清二楚,你不必再编假话骗我。”
宁嫣睁大眼睛,讨好不成,她愣了片刻,回想这几个月萧南烛待她的好,心中突然生出委屈的情绪。
早知道有这么一天,或许她这辈子就不该和他有瓜葛的。
萧南烛盯着她,肃声问:“宁嫣儿,如果我今天不主动说出来,你是不是打算一辈子不告诉我你的身份?”
宁嫣看着他冷锐的面目,感觉自己整个人赤光光地站在他面前。
一瞬间,她再没了掩饰的兴致:“我为什么必须要告诉你?”
一道隔阂将二人分开,萧南烛眸光微闪,他看得出,这才是前世真正的宁嫣。
“你明明知道我的身份,你知道我有能力庇护你,为何还要去做这么危险的事?嫣儿,我不值得你信任吗?这段时日,我的心意你当真不明白?”
少年声音冷郁如旧,却不见恼怒,只是平静地说着自己的疑惑与不满。
宁嫣望着他,脑海中思绪还没给出准确判断,她已经点点头:“明白,我知道你喜欢我。”
“反正你知道的差不多了,我告诉你罢,我当时死的时候看到你去救我了。你为我敛尸报仇,我也都看到了,当时我就怀疑你喜欢我。若不是因为这个,我这辈子根本不会理你。”
萧南烛:“……”
宁嫣满意的盯着他惊诧的面色,好像出了口恶气。
她指甲掐进掌心,硬着头皮道:“可我不明白为什么偏偏是我?上辈子那么多名门闺秀钟情你。即便那些女子不如我貌美。可家世各个比我好,更何况还有个与你青梅竹马的宁姝……”
“萧南烛,我害怕你当初为我做的事,只是一时冲昏头脑。万一你后悔怎么办,我想看看你到底有多喜欢我?”
“如果你只是随便喜欢一下,那我就一辈子不告诉你。我好不容易重活一世,我有前世的记忆傍身,大可以去找一路更好的出路,我为什么要和你绑在一起?”
“倘若你真的很喜欢我,那你也不会因为我隐瞒身份,就怨恨我。”
“其实这两日我察觉你快离开宁府,我已经打算主动告诉你我来自前世了。只是我没想到……
你居然提早发现我的身份,你还知道的这么多,连我算计宁府那群人的手段都一清二楚。”
“我不明白你是怎么发现这些事的。但你确实比我聪明,我无话可说。至于我现在在你眼里是怎样的人,也随你看罢。”
宁嫣一股脑的说完,紧揪着的心突然松懈下来。
萧南烛直直盯着她,眸中情绪不明。
宁嫣心头乱跳,顿了顿道:“四殿下,您不同于我这种囿于后宅的女子,您是做大事的人,想来不会闲到去舒氏那些人面前揭穿我罢?”
“事实上,即便您揭穿了也不会有人信,反倒会把您自己的身份暴露出来。”
宁嫣越说越镇定,分析完利弊后垂下头去,不等萧南烛反应,撒气似的往他小腿上踢一脚,拔腿就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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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上中天,深冬的夜幕深邃岑寂,宁嫣离开萧南烛的小院,又一径跑了老远,这才拄着膝盖喘口气歇歇。
不知不觉的,眼泪大颗大颗掉下来。冷风拂过树梢,吹到她脸颊上,一片冰冰凉凉的湿意透入心头,整颗心都空荡荡的。
四下无人,宁嫣抬袖拭泪,强逼着自己压下心里的惶恐,好好理一理思绪。
萧南烛到底是什么时候发现她的身份?他怎么知道她害人的事?
这一世她收拾奶娘的时候,萧南烛还没入住宁府,唯一的错漏就是他入府后,听府里的人说奶娘因涉赌被小厮打残。
萧南烛知道五皇子教过她赌术,因此轻易猜到她暗中设计布局。
若如此,萧南烛早在今生与她相遇没多久,就发现她是前世的宁嫣了。
可他没有告诉她,躲在暗处看着她耍心机,算计奶娘、算计老夫人和舒氏……
甚至,他眼睁睁看着她每日装成小姑娘的样子,和他撒娇,在他面前装傻充愣。
常山寺斗室那日,她捏着稚嫩的嗓音,凑到他跟前软声调戏他,他心里怎么想的?他怎么看待她这位娇美温柔、冠绝皇城的小千金?
宁嫣脸颊一片烫意灼烧,又悔又恼。
她不该这么大意,是她活该,自以为手段精明。殊不知一举一动都被人看穿,两辈子最见不得人的底细,被人摸了个干净都没半点察觉。
可是他萧南烛也不无辜,他洞悉一切,却默默看着她做戏。
亏她还之前内疚的想,等她主动坦白身份那一天,萧南烛会不会生她的气,生气她没告诉他,反而拿他取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