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酒楼他前世也熟悉得很,乃昌阳侯林家产业。少东家林小世子,更是宁嫣前世众多蓝颜知己中数一数二之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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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雪断断续续下了一整日,晚间空气愈发寒凉。
宁嫣闲来无事,花半天功夫,在百香居院中堆了个雪狮子玩儿。
眼瞧天色逐渐晦暗,她算算时辰,老夫人对舒氏的惩处必定结束了。她可以趁问晚安的功夫,去长康堂探探情况。
宁嫣暗暗琢磨一番,嘱咐阿念守好百香居,独自一人往外走去。
哪知将将踏出院子,又瞧见萧南烛的身影。
少年阔步行来,霜裘轻扬,周身气度冷冽如冰。偏生瞧见她时,眼底化开一团淡淡的微笑:“嫣儿,你眼下可有事?”
宁嫣眸光微闪,以为他在长康堂行事不顺,便摇头道:“嫣儿无事,小叔有事问嫣儿?”
萧南烛点点头,手中伸出一块雕花银牌:“小表叔带你出去转转如何?”
“这是御华楼的牌令,你三叔在楼里设了今晚的席面,说是招待太子殿下。朝中临时有事,太子传令去不了,你三叔便将牌子给了我,咱们一块过去散散心可好?”
宁嫣盯着牌子,微微一怔,连连点头:“好啊,咱们什么时候动身?!”
她知道太子与宁文斐交好,更知道萧南烛与太子的关系,便也没多疑心,只觉得走了大运。
今儿早上还和阿念提了御华楼,真是要什么来什么。
萧南烛见她两眼放光,勾唇道:“你三叔吩咐人在百香居的角门外备了马车,咱们现在就走。”
天色已晚,皇城有宵禁,宁嫣不想耽搁时辰,直接跟着萧南烛坐上马车,一路赶至御华楼外。
已至酉时,风雪尽歇。御街上软红十丈,四下里彩灯明河,煌煌如昼。
宁嫣掀帘望去,御华楼矗立在一众朱门绣户之间,巍峨高耸。
一排红灯笼下,几名华服贵女头戴帷帽,领着侍女们相携入楼,说说笑笑,气息奢靡。
宁嫣望着那几名女子,心生感慨。
前世及笄后,她也时常和一众贵女来此消遣做客。当时这御华楼的少东家林小侯爷,每每听她要来,都会找一大堆借口,赖在屏风外作陪。
似乎都是很遥远的过往了……
街路上人声鼎沸,侍立在楼外的几名堂倌瞧见宁府马车,立刻笑迎过来。
宁嫣回神,就见萧南烛自车窗递出牌子,脸庞不知何时罩了半截银铁面具,掩去额头与鼻骨,堪堪露出一双墨色浓郁的凤眸,以及血色寡淡的薄唇。
宁嫣打量他,眼皮重重一跳。
她晓得萧南烛身份特殊,御华楼来往皆是皇城亲贵,这面具是提防在酒楼里遇到故人。
可瞧他戴面具的样子,她心头竟隐隐不舒服,似有一股没来由的熟悉感,一捕即逝。
萧南烛收回手,见宁嫣愣愣盯着他,似笑非笑道:“怎么了?”
“没什么,第一次见小表叔戴面具,当真好看。”宁嫣敛回心绪,轻声夸赞。
萧南烛没说话,侧过脸去,下颌线流畅紧致,在白皙的脖颈中打下一片晦暗阴影。
他掀帘跃下马车,宁嫣只得跟着出去,还没往下跳,萧南烛已伸手来搀她,声音莫名的愉悦:“不戴面具,就不好看了吗?”
宁嫣脚下顿住,狐疑的瞄他一眼,这人怎么这样幼稚?
她顺着萧南烛的搀扶跃下马车,只好继续夸一夸:“戴不戴都好看,小表叔天人之姿,他日弱冠,定乃世间绝色。”
一旁候着的牵马小厮与堂倌们憋不住笑起来:“两位小贵人,里面已经备好茶点,可进去坐下谈笑。”
踏入酒楼内,灯烛耀耀,一支戏班子正在大堂拉琴唱曲儿。
二人直接随堂倌爬上七楼雅厅,宁嫣累个半死,拍着小胸脯大口大口的喘气。这才晓得,宁文斐竟包了偌大个楼层。
这一晚上,少说也得几千两白银。
宁嫣扶着红木门框,啧啧叹息。
萧南烛见状,亲自斟了盏香茶过来。宁嫣浅浅润喉,这才拖着步子坐到桌案前歇息。
桌案上,时兴的菜肴汤羹摆得齐全。
宁嫣略略一扫,大多偏清淡甜食,自己前世常吃的竟全都在。可惜她没什么胃口,只多瞧了眼封在银花罐里的白梅卤子。
萧南烛见她没旁的吩咐,便示意垂立的堂倌、侍女们退下。
待厅内无人后,轻轻摘掉面具,撩袍坐到宁嫣对面:“怎样?不合口味?”
宁嫣上下瞟他,见他坐姿端雅,举手投足尽显清贵,声音更是毫无初入豪盛之地的怯意,暗笑他半点不会装样子。
他当下的身份可是宁文斐的外地表亲「何大壮」,在京城最大的酒楼里表现得如此熟稔,算怎么回事?
就算对面只是个六岁小姑娘,他也该有些戒心才是。
宁嫣眸光一闪,决心逗逗他,也算教他往后处事警醒些。
“大壮小表叔,你是初次入京,怎么好像对这里很熟悉?像是经常来这里做客?”
萧南烛为她夹菜的手微微一滞,搁下银箸,笑道:“嫣儿,你瞧那帘子后面有张琴案,小叔为你弹奏曲子好不好?”
“好。”宁嫣挑眉,两手托着腮帮子微笑。
瞧瞧,应对不下来,转移话茬了吧。
旋即,见萧南烛起身,她又觉得不对劲,讷讷道:“你,你懂琴术?”
萧南烛已经撩过纱帘,款款落座于琴案,修长的手指在椿木古琴上划出一段铮铮琴音:“懂一些,很小的时候随母亲学过。”
话毕,又漫不经心瞥宁嫣一眼,笑道:“不如弹醉渔唱晚,这曲子我印象深刻。”
宁嫣睁大眼睛,心头咯噔一下,如遭五雷轰顶。
上辈子,她拿这曲子戏弄过萧南烛。
那年她十七岁生辰,与她交好的六公主偷偷溜出宫,在御华楼为她订了席面,庆贺生辰。
结果当日午膳,林小侯爷也来凑热闹。
那时已过了花朝节「论诗送玉」之事,这林小侯爷正是她在花朝节选中、又被五皇子恐吓,不敢收她玉佩之人。
宁嫣对他失了兴趣,此刻见他巴巴凑上来,心中只有厌烦。
她拉着六公主走人,那小侯爷哈巴狗似的拦路,求她们别走,说四殿下正在七楼独饮,可一块儿上去拜会拜会。
宁嫣心中更恨,当时京城名门女眷中传得沸沸扬扬,说四殿下流落民间时,曾寄居豫国公宁府,与宁家大小姐宁姝青梅竹马、互生情意。
她与宁姝不合,自然忌惮着萧南烛,半点不愿和萧南烛搭上关系。
可六公主对这位失而复得的四皇兄极其尊崇,拽着她爬了百十来道木阶,硬生生将她拽到王公贵子议事的七楼。
当时似乎就在这座雅厅内,六公主满心欢喜的和萧南烛聊笑。可惜萧南烛性子清淡,脾气又冷又硬,鲜少搭理六公主。
宁嫣远远坐着,心中替六公主尴尬不已。
六公主毫不在意,兴致上头,还指着琴案上的一架古琴,开心道:“嫣儿嫣儿,索性无聊,这里又没旁人,不如你为四皇兄弹首曲子罢。”
“我自四岁起,专攻丹青,却不通琴艺,前几日缠着四皇兄教我,皇兄说他也不懂,不如你弹一曲罢!”
宁嫣轻摇团扇,不好扫六公主的面子,便坐到琴案下拨了一曲。
她心情不佳,雅座上六公主与萧南烛又是琴盲,林小侯爷家世代武将,也不大懂音律。
并且御华楼隔音极佳,也不必担忧琴音漏出去。她便随意找了首醉渔唱晚,混着其他几首曲子,以及糊弄人的指法,乱弹一通。
果真,三个呆子没听出错来。
琴音收尾,六公主拍着手问萧南烛:“四皇兄,我就说嫣儿很厉害吧,她是京中最好的姑娘,比宁姝她们好多了,今日你可有耳福了!”
宁嫣望向萧南烛,他们中间远远隔着一道绫纱软帘,瞧不清萧南烛神情。
只见他玄衫墨发,端着身姿抿了口酒,淡淡颔首:“嗯,皇妹说得极对。”
你都听不懂,故作什么高深?傻不傻啊。
宁嫣暗暗冷笑,心中畅快一些,盈盈福礼道:“此曲名唤醉渔唱晚,就算作嫣儿赠给昔日小表叔之礼吧。”
思及此处,小宁嫣心头惶惶。
所以……如果萧南烛自少年就懂琴道,那我前世不就丢人了吗?
萧南烛将她眸中异色尽收眼底,轻笑道:“怎么了?嫣儿盯着小叔做什么?”
宁嫣虚咳一声:“没什么,要不你还是别弹了吧,你手心伤口还没好呢。”
萧南烛摇头,坚持道:“无碍,还是听一曲罢。”
宁嫣只得应下,罢了罢了,左右都是上辈子的事,丢的是上辈子的人,眼下又没人知道。
宁嫣定神,揭开食案上银花罐的盖子,舀了半勺浓腻腻的白梅卤子,拌入百合甜羹中。
霎时甜羹中梅香四溢,轻抿入唇,香味清醇,极是可口。
紧接着铮然一声,琴音跳跃而出,宁嫣起初没听出错来,没两段便觉得不对劲。
这哪是醉渔晚唱?怎地还混着半段良宵引?
宁嫣朝萧南烛看去,眉心紧蹙。
少年身后立着一架半人高的青铜烛台,融融烛光泼在他身上,发丝泛出丝丝缕缕的金光,愈发衬得肤色白皙,丰神俊骨。
只是他弹奏的曲子实在不着调,拨琴的指法时对时错……宁嫣盯着萧南烛勾弦的指节,暗暗记下他的错处,没记两段,瞳孔紧缩。
她前世初初练琴,也时常犯这等错误。
因此那年御华楼献曲,她弹错的曲调并非全无章法。只是将自己平日惯常出错的地方故意漏出来,借此嘲笑萧南烛和林小侯爷而已。
为何此刻的少年萧南烛,会一点不差的复刻她前世的错误?
宁嫣小心窍砰砰乱跳,一个答案呼之欲出。
她望着少年清润的脸庞,口中甜羹「噗」地一声喷了出来。
第28章
御华楼, 七楼雅厅。
“嫣儿怎么不说话,小叔弹得不好听么?”曲终之后,萧南烛凤目微扬, 含笑望向宁嫣。
宁嫣:“……”
她呆呆看着萧南烛,四目相对,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
萧南烛也不逼她, 若有所指道:“小叔幼时曾随家中母亲学过琴道, 后来母亲去世,便不曾碰琴,许多曲子都淡忘了。”
“唯独这一首,小叔曾经有幸听一个姑娘这样弹奏过, 印象深刻, 多年未忘。”
烛灯煌煌, 少年面目莹白,眸底晕开的浅浅笑意,如春池涟漪般动人, 与前世冷锐阴煞的模样实在不相符。
但宁嫣确定了, 此人就是前世的萧南烛, 他口中的姑娘也一定是她!
为何会这样?!
宁嫣咬唇看着烛影中的少年,回想自己上辈子在御华楼奏琴的丢脸举动, 两颊燥热, 心中恼恨不已。
她为何没认出他来?!
这个眉眼清润的少年, 在她面前永远温声温气, 哪里有前世少时阴郁、厌悒,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
她怎能没认出他来?
其实她不是没有察觉过不对劲, 从初见她就觉得此人待她与前世不同, 却选择视而不见, 安然享受他的照顾与陪伴……
甚至,她将他待她的善意,归于她今生做了一手好戏;
归于她平日里装得可爱,不像前世那般聒噪无知、讨他不喜……
她刻意忽略许多细枝末节,维持二人间安稳又微妙的关系。
所以,眼下的萧南烛确实是前世故人,那他今生为何待她这般上心?
他当真喜欢她?
宁嫣心思百转,从这辈子宁家的花苑初见,一路辗转至前世钧台暗狱中,他搂着她血泊中的尸身,一句句呢喃「嫣儿」的样子。
梦里桃花冢下,他一笔一笔描摹她的墓碑,恨不得将骨血浸入她名字中的样子……
他就是偷偷喜欢我!
宁嫣心头小鹿乱撞,牙关一紧,终于为自己断了案。
萧南烛坐在琴案下,瞧她神色纠结,两排牙齿把薄唇咬得泛白,一时也摸不准她是何意思?
以宁嫣的聪慧,不可能没听出他话里的意思。
这是不愿与他相认么?
萧南烛睫羽轻颤,默默不语。
窗外寒风拂动,二人中间相隔的软帘随风扬起,帘上垂坠的碎玉琉璃当啷作响,一如混乱的心境。
宁嫣脸上变幻莫测,打量萧南烛不动声色的神采,暗暗揣摩他的用心。
她可以确定萧南烛的身份、甚至确定他对她的心意,却不清楚萧南烛知不知道她也来自前世?
宁嫣回想今生与萧南烛相遇的一切,她从不曾吐露自己的过往,与萧南烛交谈时,也有意无意的用六七岁少女的稚嫩语气;
平日行事的举动更挑不出错,绝没什么马脚。
而且她前世与萧南烛鲜少独处,双方了解不深,萧南烛不清楚她的为人,理当看不出她的来历才对。
宁嫣愈想愈深,面上神色愈发捉摸不定。
萧南烛看在眼里,凤目微眯,她到底想做什么?
青铜烛台上,灯花「哔啵」一声爆响,雅厅内明光透亮,又疾速黯淡下来。
宁嫣惊醒般的回神,再望向萧南烛时,小脸腾起淡淡红雾,竟隐隐有些无所适从。
毕竟面前这位小郎君,可不止是前段日子,与她交谈甚欢的少年萧南烛。
他是大燕朝杀敌无数的名将,是位高权重的四皇子,无数贵女小姐倾慕的对象。
他性情阴鸷、冷漠,前世与她很不对付。然而这样一个人,却背地里偷偷喜欢着她。
宁嫣桃腮飞红,越发不好意思。
当务之急,还得弄清萧南烛知不知道她是前世之人,她浅笑道:“我入国公府之前,一直在舅父家长大,舅父家中并不宽裕,我没学过琴,听不懂。”
萧南烛凝眸:“是么?”
宁嫣颔首,酝酿着试探:“何小叔,你口中所说的姑娘是谁呀?你与她……是什么关系?”
萧南烛抿唇良久,缓缓掀帘走出来:“等你长大就知道了。”
宁嫣昂首望他,追问道:“那她此刻在哪里?”
她此刻在哪里,你真不清楚?
萧南烛淡淡垂目,鸦羽似的睫毛掩去眸中情绪:“我不知道,我已经很久没有见过她了。”
宁嫣眨眨眼,瞧这反应是没发现她是前世的宁嫣?
萧南烛说完,又笑着揉揉她发上小揪揪:“是小叔不好,忘了嫣儿现在还小,听不懂琴曲,以后等你长大了,小叔再弹给你听。”
这就是没发现她的身份吧?!
宁嫣压下疑心,望着少年清润的面目,心中掠过雀跃之意:“好,我等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