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薇升职后有自己的独立办公室,头顶灯光炽亮,她在办公桌前各种忙碌,敲键盘,按计算器,指尖的声音细碎而频繁,祁时晏就坐在她对面靠墙的沙发上,捧着手机打游戏。
两人似乎互不相干,各做各的。
可是夏薇每次停下来的时候,男人便会抬头朝她看过来,时间总是刚刚好。
两人眼神自空中交汇,轻轻一笑,没有言语,继而又各自投入自己的事情中。
似乎什么都没发生,却莫名得,又好像交流了很多东西,说了很多话。
尤其是祁时晏,总有人问他,这样陪人加班有什么意思?每天开车过去打游戏?
祁时晏也说不清,他向来不会深扒自己的内心,只是想这么做,便这么做了。
被人调侃时,他也有些赞同,好像是没什么意思,但是一见到夏薇,便会觉得就是有意思,就一个字——值。
那偶然的瞬间会让他体验到喜欢一个人的滋味,那就是哪怕只是静静看着她,什么也不做,他也想和她在一起。
有那么一天,马玉莲来找夏薇,劝她离开祁时晏,夏薇点头说会的。
“只要他俩结婚,我就退出,但是在那之前,请你不要干涉我们。”
这是她的底线,也是她的自知之明。
回头,夏薇将这件事坦白告诉了祁时晏,祁时晏摇着头,赌咒说:“我不会跟她结婚,这辈子都不会结婚。”
夏薇笑着说:“好啊,只要你不结婚,我就陪着你,但你一旦结婚,我们就分手。”
“我说了多少次,不分手!”男人忽然暴躁,冲她吼了声。
夏薇一时愣住,被吓到。
下一刻,祁时晏又抱住她,胸腔里振动起伏:“我不会和任何人结婚的,我们永远都不会分手。”
夏薇才敢搂住他,说好:“不分手。”
这件事过去没多久,祁家发生了一件大事,祁家老爷子病情危急,送进了医院。
接到电话时,祁时晏正和夏薇吃了晚饭出来,在河边散步。
清凉的晚风带着河水清新的湿气吹拂人的脸,姑娘额前耳鬓几缕碎发微微飘扬,祁时晏捻在指尖玩弄。
他脸面偏侧,耳朵贴着手机,薄唇上的笑像粼粼的河面,一圈一圈,漾起波纹。
挂了电话,张开双手,长长“啊——”了一声,仰天长笑。
“我就要自由了。”
天空一轮月,漆黑的夜幕下格外明亮。
祁时晏抱起夏薇,在栈道上转了几个圈。
一张冷白的脸,喝了酒都不显色,此时却涨满薄红,兴奋得眉毛都要飞起。
夏薇脑顶一阵天旋地转,晕倒在扶手上,灯影与男人的眸光交辉,她仿佛看见很多星星。
栈道狭长,一边是河滩,一边是绿化带,三三两两的人群朝他们看过来,眼神探究又好奇。
祁时晏随手捡起一块小石头,挥舞长臂,扔进河里。
压抑太久了。
河水激起水花,“咚”一声响亮。
夏薇陪着他疯,两人奔跑在栈道上,风擦在耳边飒飒地响。
跑累了,祁时晏将人抵在栏杆上热烈地吻。
夏薇呼吸不匀,迎面滚烫的气息侵占而入,后腰被一道炽热的热量禁锢,那热量紧贴着她,沿着她的脊沟一路攀延,像火一样燃烧了她。
*
第二天,老爷子寿终正寝。
枕荷公馆陷入一片白色的世界,树木、屋檐和角楼到处挂满了白帷幔和白花,诵经声和哀乐流淌在每个角落。
这场丧礼举足轻重,祁家按祖制前后一共办了七天,每天宾客往来络绎不绝。
孟家也来了,孟岳松夫妇带着孟荷,一家三口全来了。
孟荷一身素服,是事先自己偷偷按祁家孙媳妇的标准定制的,在右肩上钉了一块红布,上面手工刺绣的图案和祁时晏的一模一样。
他们到的时候,祁时晏正和几个年纪相仿的同宗兄弟在大树底下抽烟,离灵堂大概十多米的距离。
管事的报:“有客到。”
祁时晏回头一眼,正好看见孟荷右肩上的那一片红色,怒从心起,掐了烟就跑过去。
灵堂里哀声切切,肃穆悲伤。
孟家三人到礼仪台,有人给他们佩戴白花,祁渊父亲以长子的身份,领着几个兄弟姐妹正准备接礼。
祁时晏跑到近处,抬腿勾起一张小板凳,就朝孟荷的脚底下砸去。
孟荷刚才看见他跑来,还窃喜了一下,没料到他是来撵她的,吓得“啊”一声大叫,跳着脚往后退了几步。
“滚!这里不欢迎你们。”
祁时晏眉宇一团戾气,眼眸阴鸷地扫过孟家三人,最后落在孟荷右肩上,两步冲上去,一把拽住那红布就撕扯了下来。
“什么东西?就你也配!”
祁时晏狠狠一脚,将那红布踩在脚底下。
祁渊跑过来,挡在两人中间,双手按住弟弟胳膊,眼神制止他:“冷静点。”
灵堂里人多,很多宾客都在,还有念诵的僧人,和管事的佣人。
平时和祁时晏亲近的人都跑来劝架,但谁也劝不住,他父亲祁景天也劝不住。
祁时晏说什么也不许孟家三人进灵堂,当着老爷子的灵位,不认这个婚。
最后还是老太太闻讯从老屋里赶来,让人将孟荷带到别的地方去转转,只让孟家夫妇两人进灵堂吊唁,祁时晏才降下来一点火。
孟家夫妇被这一闹灰头土脸的,吊唁之后,羹饭也没吃,就带着孟荷走了。
祁时晏抽了支烟,进灵堂,将烟倒插进香坛里,祭给了老爷子。
指着老爷子的遗像说:“你看看你,给我整的事。”
长腿一迈,走了出去。
祁景天在旁边气得发抖,朝自己大哥抱怨:“你看宴儿这副德行,真要气死我。”
祁景东拍了拍他肩膀,感同身受:“宴儿从小就这样,我们祁家最离经叛道的就是他了。”
其他几人纷纷附和。
祁时晏走出灵堂,看到祁渊站在树底下,朝他走了过去。
祁渊摸出烟盒,递了支烟给他,兄弟两人心照不宣,各自点上火。
祁时晏靠上大树,懒散得散了一身身形。
他这一闹,两分冲动,三分意气,还有五分是蓄意。
他就是要让所有人都看看他退婚的决心,而且他当时脑海里想起了一件事,就是孟荷带刀子去夏薇出租屋楼下,企图对夏薇行凶的事。
事情发生时,他没在场,后来听白易文说了才知道,不过那时候他关注的重心在夏薇和白易文身上,对孟荷没在意。
但今天看到孟荷,他忽然就非常愤怒,恨不得拿把刀把孟荷砍了。
祁渊安慰他:“再忍耐一下。”
祁时晏默了默眼,由着阳光从树叶间穿透,照射在他脑门上。
有绿叶飘落,他随手捞住一片,折了两下,放唇边吹了一声,悦耳,响亮。
*
晚上,白易文来了,陪祁时晏几个孙子辈的同宗兄弟一起守夜。
年轻人没那么多规矩,大家在灵堂之外,寻了个比较开阔的地方架了只火盆,备了些点心瓜果,一起围着火盆聊天说笑,打发时间。
祁时晏拿了两只酒杯和一瓶酒,坐到白易文身边,将两只酒杯倒上酒,主动递给白易文一杯。
白易文警惕地拉开距离,像看稀奇动物似地看着他。
祁时晏嗤笑了声,碰了碰对方的酒杯,说:“行了啊,别得了便宜还卖乖。”
打不散的兄弟情,大概就是他们这种了。
自从上次夏薇逃跑那天,两人在水中仙打了一架,白易文赢了,祁时晏心里一直不痛快。
不过感情真是个微妙的东西,平时心里知道却不愿承认的事,今儿在面对孟荷的时候,他心底忽然就和白易文和解了。
是因为心底忽然涌上来一种后怕,那后怕让他想到那次出租屋楼下,如果没有白易文在,夏薇会怎么样?
而这一份后怕渐渐占据心头之后,白易文便变得可爱了。
祁时晏摸小狗似地摸了摸白易文的脑袋,说:“看在夏薇的份上,我就谢你一次了。”
白易文哼了声,打开他的手,不以为然。
有人端着酒杯加入他们,热热闹闹一起喝酒,笑声冲散在夜空里,之前两人的那点别扭便不知不觉中捋平了。
到午夜时,天气微凉,几个年轻人东倒西歪,横躺竖趴,有佣人送来躺椅和毯子,让他们躺得舒服些。
祁时晏嘲讽了几句,往火盆里大把大把地撒纸钱和黄纸,又泼了油,用火钳将火拔高了些。
白易文喝了不少,有了一点醉态,走到祁时晏身边,勾住他肩膀,用力摇了几下,问:“你以后会和夏薇结婚吗?”
祁时晏托着酒杯的手顿了一顿,抬手拱开对方,警告说:“你别酸了行吗?”
白易文随地捡了张椅子,仰面半躺,朝他发出讥笑:“我酸,我当然酸。”
他抬起一脚,去踹祁时晏,踹了个空,无奈地苦笑了声,“她是我的相亲对象啊。你知不知道,那次相亲,我是第三次见她,一次比一次意外,一次比一次让我心动。”
打不着人,白易文只好拿手朝祁时晏指了指,“你这个混蛋,怎么会懂?”
祁时晏眸光寒凉,站在原地:“我是不懂,我跟你说多少回了,夏薇是我女朋友,夏薇是我女朋友,你他妈还在对她念念不忘。”
他抄起火钳敲了敲火盆,“你他妈是不是欠揍啊?”
白易文被那敲火盆的声音震动到了神经,人清醒了几分,神色不耐说:“行了行了,我有分寸。”
“不过。”他摸了摸自己涨满酒气的脸,又说,“我就看你们俩什么时候分手。”
祁时晏忍无可忍,一脚踹到他椅子后背上:“滚你妈蛋。”
白易文猝不及防,差点摔倒。
旁边有人眼看他们要打起来,慌忙将两人拉开,劝了好一会,才平息了。
*
丧礼结束之后,很快迎来了万众瞩目的遗嘱。
大多数子嗣都在私底下议论老爷子的遗产,交头接耳自己能继承些什么。
只有祁时晏没什么兴趣,他只关心什么时候能拿到婚约文书,一拿到就要作废这场荒唐的联姻。
那天遗嘱宣读,在祠堂的大堂里,所有祁家子孙全到齐了,连沈逸矜都特别邀请到席。
因为她也有幸得到了老爷子的青睐。
老爷子收藏的名贵珠宝中,有一套粉钻项链,价值连城,倍受瞩目,众多女眷都在猜测最后花落谁家,猜来猜去,谁都没猜到是沈逸矜。
众人哗然。
沈逸矜受宠若惊,祁渊陪在她身边,挡住了各种目光,老太太也淡定地安抚她。
祁时晏不在意这些,只管催促:“快点了。”
他盯着桌上一个红丝绒的本子很久了,他看出来了,那就是老爷子背着他,绑架他的联姻文书。
律师清了清嗓子,继续宣读。
这份遗产分配和祁家股份无关,因为祁家股份老爷子在世时,就已经全部交给了祁渊一个人。
这次分配的是老爷子生前的私人财产,主要都是他曾经收藏的各种古玩,珠宝,字画等,还有颇多的房产地产,完全凭借老爷子对每个人的喜爱程度,随意分配。
儿子辈的几人收获都不多,因为老爷子对他们都无感,倒是隔代亲,对孙子辈的宠爱多一些。
祁渊年少时喜欢玩车,得到了老爷子的两辆收藏级的古董老爷车。
老二祁时礼长期在国外,老爷子希望他能多回来看看,给了他一处房产。
到祁时晏的时候,没想到老爷子将大部分的古玩字画都给了他,还有两套房产,总价值几个亿。
祁时晏虽然玩世不恭,但他在古玩字画上的品鉴能力却是祁家第一。
谁叫他在这方面得到了老爷子的真传,又比老爷子更有灵性呢。
而那两套房产都在市中心,不但地理位置好,面积也大,属于有钱也买不到的黄金屋。
众人又是一阵唏嘘。
谁都知道祁时晏在几个孙子孙女中,小时候被老爷子带在身边时间最长,宠得最多,管教得也最多。
只是大家一度以为,老爷子将祁家的江山交给了祁渊,祁时晏便失宠了。
可没想到,老爷子还是偏爱着他。
只不过,遗嘱到这儿没完。
老爷子还给了祁时晏一份婚约。
这份婚约便是和孟家之女孟荷的商业联姻。
而且,老爷子遗嘱中特别嘱咐了,如果祁时晏不接受这份联姻,那么他所有的遗产和继承权将全部剥夺,连同他在祁家享有的一切股份和财产也一并剥夺。
换言之,如果不和孟荷结婚,祁时晏就必须从祁家净身出户。
这一条宣布后,祠堂里一片惊呼。
众人皆叹,姜还是老的辣。
可见老爷子对祁时晏这个孙儿是非常了解的,知道他野性难驯,自由不羁,因此给他这么大一笔丰厚的遗产,同时绑定了一份婚约。
你是接受还是不接受呢?
大家齐齐看去祁时晏。
祁时晏坐在椅子上,定神定了几秒,忽地冷笑了声,站起身走向律师,一把夺过文书。
那文书特制的,封面封底红丝绒加硬壳,非常难撕。
祁时晏双手运力,中间撕成两半,掏出打火机,点燃。
“噌”一下,一团红色火焰在他手中燃烧而起,照映他英隽的脸上一双阴寒的眼。
烧到末尾,祁时晏随手扔进了火盆,火盆里的纸灰顿时纷纷扬扬扑了满地。
在座的全都屏了呼吸,连他父亲祁景天也没敢吭声,老太太也只是静静看着他,因为谁都无法预判祁时晏接着会干什么。
只有律师,掏了手帕抹了抹额头的冷汗,职责所在,强装镇定地说:“祁、祁三少,我必须、必须通知你,就算没了文书,这场联姻也是存在的。”
祁时晏轻飘飘“哦”了声,冷峭一笑:“你是律师,你该知道这种订婚没有法律效力,是无效的吧。”
律师紧张地看着他,回说:“虽然订婚不受法律约束,但老爷子的遗嘱受法律保护,所以……”
话没完,他手里的遗嘱已经被祁时晏一把抽了去,三两下,撕了个稀巴烂,扔进了火盆。
那火盆烧了文书,原本只剩一丁点火星,突然加了燃物,火苗一下子又蹿了上来,浓浓黑烟直往头顶升。
有人惊叫一声:“还没念完呢。”
律师离开祁时晏几步,退到人群前,抬抬手,低声说:“大家放心,那是复印件。”
律师是祁家专用的律师,什么人什么脾气他要摸不清楚,还能在祁家做律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