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什么都不怕,但他怕让南乐伤心,怕南乐那双乌亮的眼睛里氤氲着泪珠。
他老老实实翻了窗户离开,找到在外面寻找他的林晏与林夫人,编了一番谎,将南乐摘得干干净净。
可是林晏却像是听不懂人话一样,还对着南乐大放厥词,说这种会让南乐不开心,会让南乐伤心的话。
见到南乐没什么反应,沈庭玉的语气愈发低三下四,可怜巴巴,“姐姐,你对我真的很重要。我之前做错的事情我向你道歉。姐姐,我以后再也不会做那些错事了。我会改的。姐姐,你原谅我好不好?”
林晏难以忍耐得皱着眉头。
沈庭玉对待南乐的态度,让他方才的质问都变得好像一个笑话。
南乐故作平静的看着沈庭玉点了点头,心中却莫名的烦躁,“说完了吗?”
沈庭玉泫然欲泣,“我……”
林晏并不看南乐,而是侧过头对沈庭玉,忍无可忍打断他,“你在这种时候就不要再向她求情了。这个女人心肠是铁做的,一旦翻脸根本不会听人解释。以前她对你多好,翻脸她就多狠。”
沈庭玉大为光火,忍无可忍,转过身一把揪住林晏的领子,将他推得重重撞在墙壁上。
他周身气压极低,精致的眉眼冰冷得好像霜雪雕就,漆黑的眼底是浓重得骇人的戾气,“你凭什么这么说姐姐?我不许你这么说!”
现在南乐会和他这么僵,这小子至少要占一半的责任!
要不是怕南乐会生气,他早想砍林晏八百回了。
林夫人惊骇不已,她不知道看起来柔弱纤细的‘少女’究竟是哪里来那么大的力气,林晏一个大男人在他手里跟纸糊的似的。
林晏本就心头压着气,此时让沈庭玉这样毫无理由的发难,面色更冷,只在心里劝自己不跟女人计较。
只是到底压不住火,他深深地看了沈庭玉一眼,冷笑道:“你跟我一样都被这个女人当成狗一样踢开了,难道你看不出来吗?还解释什么?你以为解释几句就能让她重新高看你一眼吗!我与你在她的眼中就是一对奸夫淫|妇,她认定的事情怎么解释都没有用!”
就像是他根本没有想要娶小一样,解释了多少遍,南乐认定了又何曾听过他的解释。
沈庭玉此时的模样与林晏印象中柔弱又楚楚可怜的样子大相径庭,眼神中满是摄人的冰冷,像是被侵犯领地的野兽一样,语气中带着一种森冷的威胁,“我与姐姐的事情你懂什么。我与你不同!”
林晏极力隐忍,但林公子天生就没有什么耐性,他看着沈庭玉此时回护南乐的样子,想到的是曾经自己数次上门却被南乐指使那些地痞流氓赶走的样子。
那时他有很多话想对南乐说,但又觉得此时再开口讲那些,无论说什么都很可笑无力。
他是想要挽回南乐的,他已经尽力去挽回她了。
他甚至愿意将她带回南朝,在侯府给她一个位置。
南乐这样一个孤苦无依,卑贱如草的渔女却将他弃如敝履。
他这辈子没有在女人身上吃过这么大的苦头,他自己都不知道南乐究竟有什么好,值得他这样难受。
论样貌,论性子,难道眼前人不才是真正的极品吗?
按照他从前的性子是一定要沾染一番沈玉的,但现在他因为南乐,根本未曾起过一点碰沈玉的念头。
一想到这一点,林晏难以克制愤恨,他实在恨南乐,恨她为了那么一点事情就决绝的翻脸,让他尝到这么多的难堪,绝望,羞辱,无力。
恨她明明吃醋吃到待自己曾很宝贝的妹妹这么坏,也不肯承认一点半点对他的心意。
林晏几乎将自己的掌心掐出了血,“我当然懂。就跟别人要给我送妾一样,这本就是常事。偏偏她不可理喻,斤斤计较。她这种妒妇,就算什么都不做都会招她讨厌,你我根本什么错都没有……”
沈庭玉呼吸骤然粗重,他已经无法掩饰眼神中对林晏的厌憎与嫌恶,更无法控制因为林晏一而再再而三将他们相提并论,论证南乐绝不会原谅他的愤怒。
他攥着林晏的领子的手骤然用力,收紧的领口卡的林晏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另一只手紧握成拳,根根青筋分明,扬手就要打,“别把我跟你相提并论!”
林夫人急得脸都白了,马上上去拦。
南乐走上来,两个人的动作都是一顿。
林晏马上看过来。
他以为她会说些什么,哪怕是劝架呢?或者拉开他们中任何一个人。
南乐只满脸漠然的说了两个字,“让开。”
林夫人的身体一动,她便与三个人擦肩而过,谁也不管,谁也没有多看一眼,径直离开了。
沈庭玉甩开林晏,却又是犹豫了一瞬,他不知道此时追上去会不会让南乐生气。
他这一犹豫,林晏立时追了两步,“南乐。你真的没有什么话想跟我说吗?”
南乐顿住脚步,她回过头来,看了看追过来的沈庭玉,又看了看林晏。
她忽的笑了,两个人都没有想到南乐会笑,皆是一怔。
这一刻,每个人都盼望她会对自己说句什么。
南乐笑容清甜,颊边两个酒窝浅浅,她认认真真的对两个人说道:“祝二位早生贵子。”
还是慢吞吞的,含着一点乡音,听着都让人觉得甜的声音。
两个人的面色却因为这一句祝福,顿时变得极不好看。
·
回到房间,南乐忽然感觉很累,她坐在床上冷静了一会儿,听着门外已经没什么声音了,估摸着林晏和林夫人应该都已经回到自己的房间。
她起身将包裹背在身上,出了门。
此行大部分船帮的兄弟此时应当还在后院烤羊,在将军庙大家都一下放松下来了,白天只有两三个人在神庙周围巡逻。
她现在背着包裹稍微绕一下应该就能避过去,就算撞上了也没什么,好好说一下就行了。
南乐将一切都计划的很好,果然这一走就很顺利,走出将军庙都一两里地也没见有人追上来,或者被拦住。
忽然她听见了隐约的马蹄声,赶忙解下包裹往野草丛里一丢,自己也跟着藏到了一棵松树后面。
迎面涌来的风里都裹着血的腥味。
马匹疾驰的声音中忽然多出重重一声□□坠地的声音。
南乐吓了一跳,她隐约觉得那声音离自己很近。
可能就在不远处。
她盯着面前粗壮的树干,呼吸变得艰难。
救过林晏和沈庭玉之后,南乐得到最大的经验或者教训就是离陌生人远一些。
她下意识想要伸头去瞧一瞧,又极力克制着,几番拉扯之后。
时间过去很久,再没听见有什么动静。
连马匹的声音都远去了。
她忍不住从树后探出头,小心翼翼的看了过去。
就看一眼,只是看一眼而已。
地上躺着一个人,一个她见过好多好多面的人。
吴虎。
他双眼紧闭,身下的雪地浸出一团红,那团红还在不断扩大。
第五十五章
“殿下, 我跟你讲这个肯定好使。真的,这是我让人从张安他家最受宠的小妾闺房里偷……不搜出来的。她与南姑娘年岁相仿, 整日将这玩意宝贝的拿在手上, 让一群姐姐妹妹都很是羡慕。你拿去一定能让太子妃开心。”
一面说着,一面赵小虎神秘兮兮的从怀中捧出一个小匣子,
沈庭玉一听到这东西是偷来的, 面色微沉,“我让你想一想有什么东西能讨女孩子开心,不是让你去偷东西。”
赵小虎只觉得这祖宗是越发难伺候了, 以往也没见他有这么高的道德水准。
她小心窥着他的脸色,“殿下。您看您这问的突然。属下人又蠢,这都不知道怎么办了。您这地方荒山野岭的, 附近也没什么城池, 就一个金平城,里面人早跑光了。咱们拿着钱想买也不好买不是。但殿下吩咐的事情说什么也得办,属下只能想出这样的蠢法子。这东西真是好东西,属下见张安那些妻妾就没有不喜欢的。您拿去给太子妃, 一准也能讨个喜欢。”
“你既是女子, 难道不知道小姑娘喜欢什么?”
沈庭玉明明语调平缓,但赵小虎却从字里行间听出一股阴森的杀意。
她心头微沉, 料想这位眼下怕是与那位太子妃的关系更加紧张了。
“殿下, 您这不是太抬举我了。您问的是小姑娘喜欢什么, 可您看属下这样子,哪算是小姑娘,又怎么能跟太子妃相提并论呢?”
她最后一句话还算中听, 沈庭玉面色稍缓, “算你识相。”
赵小虎转念目光落在沈庭玉的手腕上, 忍不住又开始嘴贱起来,“嘿嘿嘿,不过我倒是喜欢殿下您腕子上那对镯子,纯金的,大师亲手打造,又能藏暗刃,又能装药的,杀人放火特好使。您愿意给我一只吗?”
沈庭玉掀起眼,黑沉沉的瞳仁扫了她一眼,天生勾人的眼型,配合着阴郁冷酷的眼神,却让人感觉好似入世的妖魔,非得见血不可。
赵小虎一缩头,“唉,当我没说,当我没说。”
就沈庭玉这个性子,那位太子妃被这位祖宗看上也是倒霉。
沈庭玉打开匣子,里面是一个拳头大小的金秋,通身用一朵朵花型各异的小金花粘接而成,花蕊再镶嵌不同颜色的宝石珠玉,
这颗精巧无比的小球在日光下通身光彩耀人。
他眉心舒展,合上匣子,揣进怀中,“行。这次记你一功。”
沈庭玉脚步轻快的走在长廊里,盯着南乐的房门,他脚步慢了下来,越靠近越生出从未有过的紧张。
站在门前,他调整了一会儿表情,露出最无害的神色,这才小心翼翼的上前,轻轻敲了几下门。
等了半响,门后无声,沈庭玉眉心微皱,愈发忐忑,又敲得稍微重了一些。
可门后迟迟无人应,甚至就连丁点动静也无。
沈庭玉无端生出心慌,却根本连开口问几句或者打开门的勇气都没有。
若南乐在房中,只是猜到是他而不想开门,将门锁上了。
他这一开岂不是又要惹她生气。
沈庭玉只得快步离开,先怀着侥幸在将军庙前前后后有人的地方都找了一圈也没有见到人。
他一颗心越来越沉,心底那种隐隐的不妙预感也越发鲜明。
沈庭玉绕到房外,找准无人的角落轻而易举登上房顶,掀开几块南乐房间的顶砖。
他告诉自己只要看一眼确保南乐在房中就停手,再找别的合适时机将东西送给她,好好向她表明心意。
屋内的一切都井井有条,南乐昨日还是收在一起的行李今日都被打开了,又归整了一番,床上的被子叠得很好。
一切看起来都很正常,好像房中的主人只是暂时出门去吃个饭,马上便会回来。
可沈庭玉一眼就发现包袱皮少了一张,被褥也少了一床,她原本摆在角落里的两张厚毛毡也不见了。
南乐最厚的外袍,帽子都不见了,若人在庙中根本不必穿那么厚。
被褥毛毡也不是能拿出去送人的东西。
沈庭玉顾不得许多,翻了窗户在,直接进入房间。
明明心中已经有了答案,但沈庭玉还是不肯信,他不肯信南乐竟会抛下他一个人跑掉。
外面那么冷,荒山野岭,匪盗横行。
南乐分明是最求安稳的性子,却在这样的关头什么都不顾了也要走。
那么对于她来说一定是留下来要面对的痛苦更大于离开所要面对的凶险。
沈庭玉不愿意信,他蹲在箱子前开了箱子,一样样的翻着,一样样的清点。
南乐收拾行囊之时,他们是一起收拾的东西,互相查了好几遍有没有需要但遗漏的东西。
对于她带出来多少东西,他与她一样清楚。
沈庭玉的手越来越慢,他开始害怕了,害怕得不敢再往下翻。
他害怕最终会得出一个让他无法接受的答案。
可是他的眼睛还是看到了被压在木箱最底下的小箱子。
那是南乐最宝贝的箱子,她很多次的叮嘱过他,不厌其烦,一遍又一遍的告诉他,箱子的钥匙在哪里,箱子里装着她们最值钱的东西,一定要小心,不要让旁人知道。
这个箱子的存在是他与南乐之间的秘密。
是南乐对他最大的信任。
他捧起那个小箱子,根本不需要钥匙就能打开,因为箱子上没有锁。
沈庭玉察觉到箱子不同寻常的分量,意识到某种可能,手猛地一颤,几乎要捧不住。
他用力睁大眼睛看着这个箱子,怀着某种近乎于绝望的侥幸,缓缓打开它。
里面放着一块墨石,两只粗制滥造的毛笔,一枚雕成桃花形状的木簪子,一卷还没用过的宣纸,一枚紫罗色的香囊,下面压着男人的旧衣服。
在林晏的这些旧物之中多出了几样放在最上面的东西,一个他十分熟悉的袋子,袋口微微敞开,露出一角金晃晃的簪花。袋子旁边还有几个瓶瓶罐罐,香粉,胭脂,唇脂,黛笔。
乱七八糟的东西堆在一起,将盒子塞满了。
这满满当当的盒子不再上锁,她走得时候一定就已经想好了,才会将锁拿下来。
沈庭玉情愿南乐将那一袋金首饰全部带走。
这样至少能叫他知道南乐会有点世俗的在乎,世俗的执念。她会喜欢金银玉器,富贵荣华,让他知道他能拿出点什么留住她。
可她不要。
她扔下这一袋金子,就像是扔下一袋垃圾。
南乐不要林晏的那些不值钱的旧东西了,也不要他送的价值贵重的首饰。
这些东西恐怕在她眼中并无差别,同样都是累赘。
它们不再是她心中需要锁起来小心保护的珍宝,而是她不愿再多看一眼,开着箱子等着人来捡的垃圾。
她什么都留下来了,偏偏连对他的一句话都没有留下。
他知道南乐识得字不多,但他也足足教了她有七八百字。
这七八百字足够她无论是爱还是恨,留下哪怕一句话,一个字也好。
可是什么都没有。
箱子失手砸在地上,各色的首饰瓷盒和毛笔宣纸一起咕噜咕噜的滚了一地,薄瓷瓶撞在一起立时碎出缝隙,丝丝缕缕的红如同鲜血一样从缝隙中渗出来,在雪白的宣纸上留下刺目的痕迹。
沈庭玉粗喘着跌坐在地上看着散落了一地的东西,看着那些金晃晃的首饰,看了很久,看得自己双眸好像都被那金光刺得什么都看不清,心好像也跟瓷瓶一样被击碎了。
忽然他想到什么,神色一震,从地上爬起来,头也不回的冲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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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虎是王叔的义子,在船帮内的地位比较高。
因为王叔,他们之间见过好多次,吴虎也帮过南乐不少,待她一向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