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的不说,一开始她捞起沈庭玉就是因为吴虎让她帮忙拦一下漂到船边的尸体。
早知今日当初倒不如将沈庭玉交给吴虎。
既然不算是陌生人,所以靠近去瞧一瞧应该也没关系。
南乐从树后绕出来,走到吴虎身边。
虽然早已有所猜测吴虎是受伤了,但真正看到吴虎,她还是心中一震。
他身上裹着一件厚厚的黑狐裘,下面衣服也厚,看不见伤处到底在哪里。
但吴虎于南乐并非陌生人,她以前是见过吴虎数次的,印象中这位大哥在船帮一群彪悍的水手中面相也是尤为凶恶的一个,神色更总是很让人畏惧的满脸冷酷。
夏日偶尔见到船帮的船,总能看着他赤着上身站在船头,一身精悍结实的腱子肉,瞧着不像是划船的水手,倒更像土匪一些。
可此时的吴虎面目已经与她印象中大不相同了,虽然他衣服穿的很厚,显得人很魁梧,但这么厚的衣物穿在他身上本就是很奇怪的一件事。
金平城本地的人已经习惯了寒风大雪,冬日其实都不太怕冷,一路送她出城的这些男人们就算是骑马也不见得会多穿两件。
往年只有南方来的客商走在街头才会穿的这样厚,将自己裹成一个球。
吴虎的脑袋支在这个巨大的球上,就像是个干瘪的冻鱼头插在了鸡身上,怪异又让人生畏。
他脸上没有血色,隐隐发青发暗,嘴唇则是另一种不健康的紫,瘦得脱了相,双颊都微微凹陷下去,眼窝显得极深,半点都找不到南乐印象中的健壮凶悍。
“吴大哥,吴大哥。”她蹲下身叫了他几声,吴虎一动不动,没有反应。
南乐伸出一只手,脱下手套,屏住呼吸,颤颤巍巍的伸到吴虎鼻子下面。
一点细微温热的鼻息吹在指尖。
南乐稍微放松了一点,长松一口气,嘴角微扬起一点笑弧度,欢喜道:“有气,还有气。”
那一点笑在她脸上只是短短的浮现了一瞬,又变成了愁眉不展的样子。
她抬头向着将军庙的方向张望,“这可怎么办呀?”
那匹马完全不管主人,吴虎摔下来,它倒是跑得快,眼下一溜烟的早没影了。
这里离将军庙还有一两里地,将吴虎扔在这里,就算现在还有一口气,寒冬腊月的雪地里扔着,过上几个时辰怕不是活人也得变死人。
南乐盯着吴虎苍白得凹陷下去的脸,脑子里想起好几年前,她跟着爷爷上船帮的大船,大人在舱房里聊天,她没耐心听老头子讲话,自己去船头逛。
她刚在船板上寻个阴凉地蹲下就被几个橘子铛铛铛砸在了头上,一仰头,吴虎带着一张很快乐的被晒得红通通的笑脸从船杆上跳了下来。
到底不是陌生人,若是从未见过的陌生人不管便也就罢了。
可过往吴虎与她说过话,帮过她的忙,她怎么能见死不救呢?
南乐还是抵不住良心,叹了一口气。
罢了,就先今天暂时放弃自己的计划,不,放弃一半,她先将行李扔在这里,反正荒山野岭的藏在树丛里里也没别人能捡到。
明日她出来就不用再背行李了,也能省点事。
现在救人要紧,她赶紧回将军庙叫人来,把吴虎给抬回去,找大夫看看。
下定决心,南乐赶忙起身,一路往将军庙跑。
跑到半路,她迎面撞上了一群骑马出来的人。
济流看见南乐一怔,勒停马匹,“南姑娘,你怎么在这里?”
小姑娘跑的脸都红扑扑的,额上一层细汗,拦在马前,一停下来就弯腰一个劲的喘气,还一脸着急得努力跟他们说话,“你,你们干什么,么去?不管了,你们快,快……”
其他人看得好笑,有人忍不住逗小姑娘,“快,快,快干什么呀?”
济流淡淡看了那人一眼,潜渊摸了摸鼻子不敢笑了。
他转过头看向南乐,目光温和,“别急,慢慢说。”
南乐终于喘匀了气,她直起身指着来的方向,乌亮的眼睛满是担心,“快跟我去看看。吴虎在前面,他从马上坠下来了,像是受伤了。不,像是病了。人都昏过去了。”
众人对视一眼,各自都变了脸色。
南乐不知,但实际上他们的马都是以往按照军马的法子训出来的。
这样的马认路也认人,胆子比寻常马匹大得多。会在需要的时候假装甩下主人自己跑,但不会跑远,只要主人一个口哨,马上就能回来。
从前这样训练马匹是为了假装败退,用落马的骑兵假装大败,以此引诱敌人孤军深入,一直追到准备好的埋伏里。
是以那匹空马跑到将军庙前面,众人认出这是自家的马,立时察觉到其中蹊跷,这才会点了十人出门来查探。
此时他们无心去追究为什么南乐会出现在这里,只因着吴虎出现在此,而且受伤昏迷的消息足以说明事情多么紧急而严重。
方山堂拿主意的就两个人,崔姨娘和王兆,吴虎是王兆的义子,说话也算有分量。
但近日他受了重伤,一直在养伤。
此时吴虎根本不该出现在这里,除非……金平城的情况有变。
济流一甩马鞭,高头大马竟直直向着南乐的方向冲了过来。
南乐吓得不敢动弹,呆站在原地,看着马匹靠近。
错身而过的一瞬,南乐只觉得后脖子一紧,再睁眼,已经坐在了马上。
青空上的苍鹰长啼一声,不远处的人看着这一幕站住脚步。
潜渊若有所觉的回过头去,见远处站着的是一直跟在南乐身边的漂亮小姑娘,他并未多想,只皱了皱眉头就回过头。
济流已经带着人一马当先跑出数百米,俯下身贴在南乐耳边问道:“人还有多远?”
南乐不自在的动了动身子,指出方向,“就在前面了。”
第五十六章
黄昏时分, 林中四处先一步暗了下来,小小的将军庙立在半山腰, 上空飘起了袅袅的白烟。
黛蓝的天空中黑压压的一群群盘旋的鸟雀, 起起落落。
“幸好我这一次出来药带得多,这小兄弟的伤与那位林公子的伤如出一辙,二人的药都是一样的。但这小兄弟实在严重了一些, 今日失血这么多,要是再晚来一些,怕是就危险了。”
大夫从小童手中接过干净的湿布, 擦了擦手,又在小童端来的水盆中洗净了双手上的血污,侧过身对身侧的小童说道:“快去将林公子的药拿上一剂, 煮好端来喂这小兄弟喝下去。另外煮一剂补血的方子。”
南乐关切的问道:“那他这怎么昏迷了?要不要紧?”
大夫神色严肃, “他这伤的也不比那位林家的公子轻,需要好好休养。怎么能逞强骑马呢?那么大的风,那么冷的天。马上还颠簸。瞧瞧,这不是伤口裂了, 失血还吹着风, 人不晕才怪。不过您放心吧,你们送来的还算及时, 我已经把他的伤口重新处理过。换了药, 止了血, 他缓一缓,过上一两个时辰就会醒来的。”
南乐不自觉拧着眉头,“伤是同样的?”
大夫对着这一脸乖巧的姑娘总愿意多说两句, “南姑娘, 之前林晏的伤你也是照料过的, 见过他的伤口。再看这小兄弟的伤,你看他们这伤口形状是不是很相似?”
南乐之前照顾过林晏,他昏迷时她替他拆过纱布换药,见到伤口与眼下吴虎的伤口的确相似。
便心中已经有所猜测,此时马上亲耳印证了这个猜测。
她莫名的有些不安。
南乐低头看着吴虎已经包扎好的伤处,有些不忍地点了点头。
大夫说道:“这是被同一把刀所刺。受伤的时间也一样,应当两个人当时是在一起的。”
林晏究竟怎么受伤的,南乐不清楚。
可她清楚吴虎与林晏并不相熟,他为什么会在林晏遇袭的时候跟林晏在一起,还救下林晏呢?
难道林夫人是在林晏受伤之前就已经到了金平城?所以吴虎他们对林晏的保护从他受伤前就开始了?
那也说不通啊……之前林晏来找她,还挨了好多顿揍呢。
另外,林晏受伤并不奇怪,他性情狂傲不羁,还喜欢到处拈花惹草,很容易招惹事端。
但南乐知道吴虎的武艺十分出众。
武艺出众的吴虎竟然没能保护住林晏不受伤,甚至自己也受了这样重的伤,那伤他们的人岂不是武艺比吴虎还要厉害。
大夫此次出城随行只是为了照顾林晏。
因而大夫的房间紧挨着林晏的房间,甚至两个房间之间还有一扇小门连在一起。
林晏本来正在自己的房间里漫不经心得翻着书,听见另一边吵吵闹闹的没什么波动。
直到听见女子的声音,林晏眉目一动,合上书,疑心自己听错了。
可很快又听见了南乐慢吞吞的声音。
他面色微冷,又想起不久前的不快。
耳边又响起南乐那句含着笑的祝福,‘祝二位早生贵子’。
他忍不住将书丢在一旁,起身走了过去。
他一推开门,房间内的众人都静了一下,所有声音都戛然而止,一道道目光投过来。
林晏早已习惯备受瞩目的待遇,他懒散得走进来,视线在众人身上扫了一圈,不动声色在南乐身上定了定。
南乐好像没看见他,长睫低垂,很专注得看着床上躺着的男人,神色中隐约可见忧愁与担心。
时间好像一下跳回了许久之前。
春日江水潺潺流淌,少女蜷缩着身子坐在小小的凳子上,守在他的床边。
无论他什么时候从病痛中睁开眼,总能对上姑娘一双乌亮的眸子,她一见着他睁眼,那双本就跟星子一样亮的眼睛总能更亮上几分,盛满欢喜与关切。
看见春光透过细密的竹帘,在她身上织出晃动的光影,让她本就清甜的笑容更添几分灵气,意外的让人安心。
或许变得并不是南乐,不是她一夕之间就改了性子变得刻薄恶毒冷漠。
她还是会对别人伸出援手,会好心的照顾伤者,眼神干净明亮,神色关切,只是她的好心已经不会再给与他。
林晏很想问一问南乐,难道不知道他也受伤了吗?不说像是以前那样喂他吃药,帮他擦脸,守在床边寸步不离得照顾他。
她怎么就狠心到连见他都不愿意呢?她怎么放心把他就干脆利落的推给沈玉照顾?
当然想到沈玉,想到南乐的好心同样也不会给予沈玉,想到另有一个人同样被她所厌弃,林晏知道不该,但的的确确感觉稍稍好受了一点。
林晏收回目光,想起刚才大夫说的话,这才凝神向着床上人扫了一眼,转过头向一旁的霍林南问道:“莫非这位兄长就是将我从恶贼刀下救出的恩公?”
他这一问立时激起围在床边其他人的不虞。
二人被同一种兵器,同一个人所伤,吴虎伤在后背,林晏伤在胸口,细究还是林晏伤的更重一些。
但眼下林晏都能好好的站在这里,面色虽苍白,但多少是有一些血色的,甚至就连那份苍白也为眼前人俊美的面庞更添上了另一种文弱斯文的神韵。
仅仅只是看着他,哪怕再讨厌的人也要承认林公子的俊美,他身上更是有一种不同于在场任何一个武人的清贵风雅。
吴虎却躺在床上,昏迷不醒,连脸颊都消瘦得凹陷下去,病的快要不成人形了。
两个人的情形两相对照,无非是林晏受伤后从第一日就送到了南乐那里细心照料,一路上又专门带了个大夫专门就为了伺候他一人,因而才恢复的这样好。
他此时还问这种问题,好似根本连吴虎的身形样貌都没有记住,自然引得众人心中愈发不满。
一人冷哼一声,“那一日若不是为了救你林公子,虎子怎么可能受这么重的伤。”
“吴虎这小子算是走了好运道了,今天从马上摔下来还能遇着好心的南姑娘。多亏了南姑娘回来为我们指路,这才最快将人寻到。若是晚一点,还不知道怎么样呢。”
“不知道怎么样?我知道狼鼻子最好使,听听外面的狼嚎。咱们若是去晚一点,指不定血味就引来什么豺狼虎豹的将人给拖走了。”
按照林晏从前的性子,这些讥讽之语自不会半分往心里去,更不可能会让他难受。
但此时听见他们说这人又是被南乐所救。
他却禁不住面色一冷。
那一夜吴虎带着面巾,他未曾看见他的脸。
现在看见吴虎的脸,林晏才想起之前他是见过这个人的。
在南乐丢失的那一日,早上便是吴虎带着一群人告知一众渔人南乐已经找回来了。
林晏的记性不差,他不会忘记这男人那一日一路上对他的几次带着敌意的警告和威胁,以及对南乐的回护。
这人甚至还指着被打断腿拖出去的人,威胁他,“看到了没有,以后你敢欺负南姑娘就给我等着,有你好果子吃。”
林晏从回忆中抽出神,抬眸看向南乐,唇角微勾,勾出一抹极凉的笑。
自从她搬了家,身畔的男人就没有断过,还真是如鱼得水。
说风流,到底谁更风流?
他不过就是与她身边的小姑娘多说了几句话,她就如此大闹。
那她呢?昨日与一群年少好颜色的新情人调笑,今日又是救了哪个旧日的情郎,又比他干净到哪里去?
一群男人个个都捧着她,她这倒好,真是浪蝶跌进花丛,众星捧月。处处都有人为她伸张正义,人人都爱她。
过去他倒是小瞧了她,以为她天真单纯,什么都不懂,却不知道她还有这样让男人们为她俯首帖耳的本领。
察觉到有人在看她,南乐抬起头向门外看去。
沈庭玉站在门口,肤白如玉,面上不施半点脂粉,却比春花更艳三分,端端立在那里,将身畔的一切都衬得黯然失色起来。
他面无表情的盯着她,比起平时,他此时的表情多少显得有些奇怪,周身更萦绕着一种低沉的威压。
南乐看着他此时的神色再一次想起了在马车上的情形,缓缓皱起了眉头。
四目相对,沈庭玉死死得瞪着她,乌黑的眼睛很快就红了,如浓云堆叠在天空,氤氲出水汽。
他的眼睛本就生的相当漂亮,此时氤氲着泪水,目光却又是千般的温柔,万般的留恋,那样怔怔的望着人,愈发惹人生怜。
南乐只觉得莫名其妙。
他对着她又哭什么?
或许是因为照顾都成了习惯,看着他这份模样,她竟有些难受。
南乐只能不断告诉自己不能再被他的可怜样子骗了,绝对不能心软。
她硬起心肠,板起脸,故作不为所动的移开眼,强迫自己去听旁人说话。
“吴虎这会儿至少还有一口气吊着。那一日其他的兄弟没有这么好的命,现在骨头都凉了。也不知道咱们明日能不能有虎哥的好运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