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镜外的看客们见到这一幕,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仿佛只要一喘气就能隔着水镜闻到那气味。
有人感慨:“这一届的新人怎么一个比一个猛?”
“谁说不是呢……”
“以为汤元门那个小师弟已经够狠了,没想到这个才是真正的狠人……”
议论之间,水镜里的俊朗青年已经把竹竿伸进了坑里,在里面缓慢地搅动着,感觉着坑底是否有异物,每转一圈,裴谌就要干呕几声,观众们也跟着几欲窒息,他们恨不得移开视线,但是莫名被一股神奇的力量牵引,忍不住再看一眼。
汤元门几人也不好过,然而他们还肩负着一项重要的使命——小师妹临行前交给他们一人一块水镜,让他们盯着嵩阳宗那个外门弟子,把他全程的表现都录下来,尤其是丢脸的场面。
舒静娴情不自禁地用手捏住鼻子,瓮声瓮气道:“小师妹要这些干嘛?”
秦巍道:“小师妹说要拿去给她的鱼看。”
众人都摸不着头脑。
舒静娴:“这种东西,鱼看了也吃不下饭吧。”很不利于锦鲤的身心健康啊。
秦芝:“也许要的就是这个功效吧。”最近那条锦鲤也太能吃了,别说小师妹,连她都有点担心了。
众人都点头。
秦岸雪:“说真的,那条鱼好像胖了不少吧?”吃这么多,肝也会长得很肥吧?灵鲤肝可是一味好药呢。
除了戚灵灵之外,就属秦巍照顾小锦鲤的时候最多,他真心实意地担忧道:“已经胖了快三斤了。”
裴谌不知道自己已经坐稳了罗浮第一狠人的宝座,他的注意力全在手中的竹竿上,因此没有发现有人向茅厕走来。
等到他察觉的时候,脚步声已经近在咫尺,他一转身,看见不远处有一个尼姑提着灯向茅厕走来。
那尼姑约莫四五十岁年纪,生得腰圆膀粗,一看就是油水丰足,时常开荤。
裴谌心里叫苦不迭,怎么偏偏这时候有人来!茅厕只有一扇木门,这时候夺门而逃是不可能了。他只能把竹竿放下,躲进角落里,尽可能贴着墙壁,暗暗祈祷那尼姑别发现他。
尼姑睡眼惺忪,把灯挂在门背后的钩子上,正要撩起衣裳下摆,不经意朝角落里一瞥,冷不丁看见油灯微弱的光线里,似乎有一双脚。
她吓了一跳,忙取过油灯往角落一照,角落里的人顿时无所遁形。
尼姑直勾勾地瞪着他,看身形那显然是个男子,但脸上却蒙着块女子用的绣花手帕,怎么看都不像是正经人——半夜三更躲在尼姑庵茅厕里的能是什么正经人?
尼姑脑海中闪现出三个字,她中气十足地把这三个字吼了出来:“采!花!贼!”
裴谌:“我不是……”
尼姑哪里听他解释,扯着嗓门大喊:“来人呐——抓采花贼啦——”
裴谌此时也顾不得茅坑里的宝贵线索了,拔腿便要往外逃,尼姑却一把扯住他胳膊:“你哪里逃!跟我去见官!”
裴谌一瞬间起了杀心,手已经向腰间剑柄摸去,突然想起秘境外有人看着这一幕,悬崖勒马地收回了手。
他万万想不到,这迟疑的瞬间决定了他的命运,如果知道接下去会发生什么,他一定毫不犹豫地拔剑把那尼姑刺死夺门而逃。
然而此刻的他对命运的馈赠一无所知。
裴谌和那尼姑拉拉扯扯,推搡之间,裴谌失去重心,整个人向后仰去。
尼姑赶忙跳开,用衣袖遮住了整张脸。
“扑通”一声巨响,水镜外的看客们顿时鸦雀无声。
这一刻,所有人都知道,这位外门弟子一鸣惊人,注定要载入罗浮山的史册。
……
此时戚灵灵刚从明玄寺的一座枯井下把一具女尸打捞上来。
虽然她在一般人中算得上胆子大,但在幽深的井下面对一具人骨,还是有些超乎想象。
她只能拿忽悠裴谌的话安慰自己,这是试炼秘境,一切都是假的,是幻影。
大佬言出必行,果然慷慨地把体力活让给了她,自己站在井边袖手旁观。
虽说是戚灵灵自己提议的,但是把尸骨绑在预先系在树上从井口垂下来的绳索上,灰头土脸地从井里爬出来,她觉得自己身上的怨气可能不比贞子少。
尤其是他见到她第一句话是:“小师姐,你头上有蜘蛛网。”说完朝她头上扔了两个净衣诀。
戚灵灵在那一瞬间几乎生出了为民除害的念头。
她回到地面,拉着绳索,费劲巴拉地把井里的尸骨拉出来放在地上,累得瘫坐在地。
遗骸已经白骨化,身上的衣裳大半已经腐朽,看不出本来的颜色和花纹,但是从骨架大小和形状能看出来是个娇小的女性。
骨架上没有留下外伤的痕迹,但是左臂的骨骼有些异样。
祁夜熵打量了一会儿道:“应当是多年前折断过又长起来的。
遗骨的左腕上戴着一只刻着双燕花纹的银镯子,已经氧化发黑,寓意美好的纹样透着股不祥又哀伤的气息。
他们还从她的衣襟里找出了一封书信,信封是皮纸做的,在干燥的井底保存得很好,戚灵灵取出信纸,扫了眼纸尾的落款,是一个“屹”字,是驸马的名字。
戚灵灵大致浏览了一下内容,这是一封分手信,语气十分坚决,但潦草的字迹透露了写信之人不安又矛盾的心绪。
戚灵灵把信重新叠好,放进信封,又重新塞回了那无名枯骨的衣襟里。
在井下的时候她觉得毛骨悚然,但是此刻借着夜明珠清冷的光看着这具遗骸,她只感到一股淡淡的悲哀浮动在破晓前寒凉稀薄的空气中。
左臂的骨折、银镯、书信,这三样东西足以证明尸骨的身份。
除了尸骨之外,她在井底还找到了一个布包,虽然已经看不出原本的纹样和颜色,但触感像是很精致的丝绸。
戚灵灵打开包袱,里面是一个一尺来长的长方形木盒。她刚揭开盖子,便被五彩缤纷的光芒晃了眼,竟然是满满一匣子珠宝,里面的明珠宝石都有指甲盖大小,而且成色极佳。
这样大小和成色的珠宝,满满一下子,恐怕只有皇家能拿出来。
两人对视了一眼,从彼此的眼中看到了一样的想法。
如果杀人的是公主,她不可能多此一举送一匣子珠宝给她。
至于是想用来“买断”驸马,还是因为心怀愧疚想要补偿,就不得而知了。
凶手为什么没有带走这些珠宝?即便这人视金钱为粪土,也可以带走珠宝,找个安全的地方埋起来,否则一旦有人发现尸体就会猜到杀人的不是公主。
除非那人没办法把珠宝带在身上,也没时间找地方掩埋,只能仓促地把包袱和尸体一起推入枯井中。
一个名字从戚灵灵的脑海中浮现出来:“小蓉。”
她是公主最信赖的心腹,她曾奉命“打发”公主的情敌,她因为觊觎驸马被妒火中烧的公主杀死——然而没有任何证据表明是公主杀了她,除了她自己的一面之词。
但是那时候公主只是狂怒之下抽了她几笞杖,把她关在仓房里,她为什么言之凿凿地告诉凛香公主要杀她?
结果她也真的死了。
戚灵灵心头一跳,祁夜熵几乎是同时问出了她心里的问题:“她真的死了吗?”
作者有话说:
第61章
小蓉, 小蓉,现有的线索好像都指向了这个侍女。
起初戚灵灵并没有怀疑她本人有问题,只是感觉她的死有些蹊跷, 如果皇宫是一座舞台, 那么皇帝、公主、驸马这些贵人是台前的演员,而宫女、太监则只是些无关紧要的龙套, 甚至连龙套都不算, 他们杵在堂皇的宫殿里, 就像一根根沉默的柱子。
这是一群被抹杀了人格和面目的“影子人”。
小蓉是谁?没人关心。连和她关系最亲近的凛香也不知道, 她只知道小蓉没有家人, 他们从小一起在宫里长大, 长到十岁上下便被分派到昭华公主身边伺候。
据凛香所说,宫里的宫女大部分是罪臣家眷或敌国俘虏来的,只有少数是被家人卖入宫中的平民, 凛香就曾出身官宦之家,因为父祖卷入宫廷斗争不幸炮灰,男丁被处斩,女眷没入宫中,那时候她才三岁, 所以她在宫中有很多女性亲眷。
小蓉却没有, 凛香从未见她和宫里的任何人来往, 尸体打捞出来之后也没有人来领,无论她有没有亲人在世, 他们都没来找她。
是小蓉夺舍了公主吗?戚灵灵回想“公主”当时的反应。
她的恐惧不像是装出来的, 她似乎真的相信有鬼要抢夺她的身体, 是因为有过夺舍别人的经历, 所以才会疑神疑鬼吗?
这秘境是个低魔世界, 修士是凤毛麟角,而且不成体系,至今为止他们遇上的人中,只有那个黑袍道人及其属下是身具修为的。
在这种世界里,有本事夺舍别人的肯定不是一般人。
如果设计这一切的真的是小蓉,目的是为了鸠占鹊巢取代公主,那么只有两种可能,一是她自己有法术,二是背后有什么人帮助她。
如果是第一种情况,她的身世一定不简单。如果是第二种情况,背后之人极可能是别有目的,否则为什么帮个普通的宫女?
戚灵灵摁了摁太阳穴:“不管怎么样,只能顺着小蓉这条线查下去了。”
祁夜熵:“小师姐找个空房间歇息,我再去趟皇宫。”
戚灵灵连忙阻拦:“不行,我们刚闯过一次,他们一定会加强戒备,那个黑袍人的修为比你高太多了,刚才能逃走已经是侥幸,何况你身上还有伤呢。”
祁夜熵:“无妨。”一副法外狂徒的淡定超然。
要不是知道他隐藏身份,戚灵灵一定给他两个脑瓜崩,再骂一句“无妨你个头”。
但对方是隐藏大佬,她只能耐着性子道:“风险太大了,说不定像沐诗月一样,一进去就被逮住。”
祁夜熵若有所思地看了她一眼:“就算被抓我也不会连累小师姐。”
戚灵灵薅了把头发:“我是怕你连累吗?再说你被抓不就是连累我吗?你被抓了我不得想办法去宫里捞你?”
“为什么?”祁夜熵似乎完全不理解其中有什么因果关系,只用一种看傻狍子的眼神看着戚灵灵。
戚灵灵只能用他能够理解的逻辑解释:“因为我是你师姐,如果我见死不救就是不仗义,那么就算完成了任务评审的印象分也会大跌,这样我们就赢不了了,明白吗?”
祁夜熵果然毫无困难地理解了,眼里露出一种“人类真虚伪,做人好无聊”的厌倦。
戚灵灵抬头望了望泛起鱼肚白的天空,又低头看看少女的骸骨,叹了口气:“先把……收起来吧。”
最稳妥的选择当然是把尸骨放回井里,保留现场,但不知道为什么,她不想再让这无名的女孩回到暗无天日的井底。
她找出一身没穿过的衣裳把尸骨包好,连同那盒珠宝一起收到了乾坤袋里。
她做这些的时候,祁夜熵就站在一旁静静地看着。
收起尸骨、盖上井盖,两人趁着寺中的尼姑们还没醒,悄悄离开了明玄寺。
戚灵灵深吸了一口清晨湿润的空气,转头一看祁夜熵,发现他的脸色似乎比昨夜还差,脸色在晨曦下苍白微青,像一块通透的玉石。
她问道:“你的伤还好吗?要不要找个客栈休息一下?”
祁夜熵习惯了身体的自我修复,在秘境之中失去了这种能力,确实有些不太适应,但还是摇摇头:“没事。”
戚灵灵也不好扒开他的衣服看,只能取出一瓶丹药给他:“每隔一个时辰服一颗,痛得厉害告诉我,别逞强。”
祁夜熵接过药瓶:“好。”
两人重新披上商贾的衣服,沿着坊门外的横街往前走,空气中飘来一股芝麻烙饼的香气。
戚灵灵本来以为自己挖完尸体会几天吃不下东西,没想到一闻到烙饼香气立刻食指大动,忍不住咽了咽口水,指着不远处那冒着热气的摊儿:“我们去那里看看。”
祁夜熵立刻发现了她的目的:“小师姐饿了?”
小师姐嘴硬:“已经辟谷了怎么会饿,当然是为了打探消息。”
祁夜熵:“哦。”原来是馋了。
戚灵灵:“……”哦是几个意思??
两人走到烙饼摊前,摊主是个慈眉善目的大娘,看见两人热情招呼:“两位,来个古楼子?”
戚灵灵对着一堆馅料挑挑拣拣,半晌不知道挑什么,干脆道:“一样来一个吧。”
“好嘞。”大娘说着便麻利地烙起饼来。
“听两位的口音,是外乡人吧?”大娘很健谈,正中戚灵灵的下怀。
戚灵灵点点头: “昨日刚到京城,想赁个铺子做点药材买卖,兼开医馆,只是不知道哪里的铺子好,正犯难呢。”
大娘讶异:“两位年纪轻轻,会看病?”
戚灵灵点头:“是我们家祖传的手艺。”
大娘:“两位年纪那么轻,又是外乡人,恐怕一时半会儿别人信不过。”
戚灵灵:“是啊,要取信于人,可不得先挣点名声。”
她顿了顿:“所以我们打算去揭皇榜,进宫给公主治病。”
大娘一听,顿时双眼圆睁:“这可使不得!”
戚灵灵困惑:“为什么?”
大娘压低了声音,把那些道士僧人方士的下场说了一遍。
戚灵灵佯装害怕:“竟然这样,那我们还是不去了。”
大娘:“可不是,大娘一看你们俩就知道是好孩子,这才告诉你们,不然才不会多管闲事呢。”
戚灵灵用眼角的余光瞥了眼大反派,心说这大娘的眼神可不太好。
说话间她大娘已烙好了一张羊肉馅的饼,足有两个脸盘那么大。
“两位这就用么?”
戚灵灵求之不得:“好,有劳对半切。”
大娘把饼切成两半,戚灵灵接过来,给了祁夜熵一个:“小熵,你也尝尝。”
祁夜熵怔了怔,接到手里。
羊肉饼散发着浓郁的香气,这是一种充满烟火味的,来自尘世的气息,对祁夜熵来说无比陌生。
但他不肯露怯,一口咬了下去。
戚灵灵一句“等等”没来得及出口,滚烫的油脂涌了出来,烫得祁夜熵舌头一麻,什么味道都没尝出来。
戚灵灵不由捂脸,她好像忘了大反派至今还没吃过东西的事实。
“烫到了吧?”她连忙向大娘要了一碗凉水。
祁夜熵烫得眼中泛出了生理性的泪光,仍旧逞强:“没有。”
说着又要咬第二口。
戚灵灵服了这位一生要强的大佬,赶紧拦住他:“先吹一吹再下口,像这样……”
她说着对着烙饼轻轻吹了吹。
祁夜熵看着少女微微噘起樱色的嘴唇,朝着烙饼轻轻吹了两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