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只觉自己喉咙口莫名有些发紧,心中没来由地生出一股不悦,他移开了视线。
戚灵灵没察觉他的变化:“吹凉了再吃,明白了吗?”
祁夜熵放下饼:“我不饿。”
戚灵灵摇了摇头:“暴殄天物,你不吃给我吧。”
祁夜熵把饼递了过去,戚灵灵向大娘要了刀,把他咬过的地方切去,然后津津有味地吃起来。
祁夜熵冷眼看着她切饼,抱起了胳膊。
大娘一边烙饼,一边时不时抬眼看看两人,似乎觉得好笑:“两位是刚成婚么?”
戚灵灵一脸惊恐,忙否认:“不是不是,他是我弟弟。”人家搁现代还是读高中的年纪呢!这是犯罪!
这念头在脑海中一闪而过,她隐约感到有点不太对劲,随即反应过来,问题的关键是年龄吗?关键是他们一个炮灰女配,一个反派大佬,随便拉郎太恐怖了好吗!
大娘“哦”了一声,但并没有被说服,这一看就不像姐弟,小两口还不好意思了。
祁夜熵一脸事不关己,眼睛里却像结了一层霜。
戚灵灵没发现大佬心情不好,继续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大娘闲聊,不动声色地把话题又拉回了公主的怪病上。
这件事显然是城中最热门的八卦之一,大娘的分享欲也十分旺盛。
戚灵灵道:“听说驸马和公主伉俪情深,是一对璧人,真是叫人羡慕。”
大娘轻嗤了一声,看看四下没什么人,压低声音道:“其实有不少人在传,那驸马是个专门吸人精气的男狐狸精,要不公主怎么一和他成亲就病了呢?”
戚灵灵:“……驸马不是探花郎吗?”
大娘一时语塞,随即道:“为了吸公主的精气苦读几年算什么。”
戚灵灵:“……”狐狸精界也这么卷了吗。
她又问:“驸马尚了公主,想必飞黄腾达了吧?”
大娘:“可不是。一般驸马是不给实职的,但公主不是被他迷得五迷三道的吗,圣上又疼爱公主,就让他进了御史台。”
戚灵灵:“御史台可是个好地方啊。”
大娘:“可不是。”
戚灵灵:“公主病得这么厉害,想必驸马最近整天在宫里陪她了吧?”
大娘:“人家可不肯抛却前程呢,每逢双日都去御史台点卯的。”
今天正是双日,戚灵灵和祁夜熵对视了一眼。
大娘已经烙好了第五张饼,戚灵灵让她用油纸包好拿在手里,与她道了别。
两人走出十来步,祁夜熵:“去御史台?”
戚灵灵点点头:“小蓉的档案肯定在宫里,我们要进去查难于登天,驸马要查却轻而易举。他去御史台上班就好办了。对了,你知道御史台在哪里吗?”
祁夜熵:“知道,地图上有。”
戚灵灵道:“不知道昨晚宫里闹成这样,驸马今天还上不上班。”
她顿了顿:“不过也没更好的办法,只能去守株待兔了。”
两人在御史台不远处找了家茶肆,装作喝茶听说书,不时用眼角余光瞟一眼朱红的官舍大门。
晨雾渐渐消散,官吏们一个个陆陆续续地到了。他们的运气不错,驸马比平日晚了一个时辰到,但还是来了。
驸马苏屹一边骑着马踱步,一边担心着昭华宫里的妻子,不知不觉到了官舍门口。
他翻身下马,真要进门,身后有人叫住他,他转身一看,却是个穿着短褐,包着头巾,小二模样的年轻人。
“何事?”他问道。
小二从衣襟里取出一个巴掌大的绢布包:“有一对男女让小的把这件东西交给驸马。”
苏屹蹙眉:“这是何物?”
小二:“他们说驸马只要打开看看,自然就知道了。”
苏屹狐疑地接过绢布包摸了摸,里面是个坚硬的圆环状物品,似乎是镯子手钏一类的东西。
他心中莫名生出一股不安,没有便即打开,而是塞进衣袖里,对那小二一颔首:“多谢。”
他牵着马进了衙门,把缰绳递给僮仆,径直走到净房,这才取出袖中的那个布包。
正要打开,他的右眼皮跳了起来。
他的手不由一顿,心中涌起不祥的预感,仿佛布包里蕴藏着黑暗的力量,足以粉碎他所拥有的一切。
可他还是微微颤抖着手打开了外层的绢帕。
里面赫然是一只银镯,镯子已经发黑,上面沾着污泥,几乎面目全非,但他还是一眼认了出来。
因为那上面稚拙的双燕纹样,是他亲手一刀刀刻上去的。
“愿如梁上燕,岁岁常相见。”
在遥远的江南,曾有一个少年亲手给他心爱的少女戴上镯子,在心里默默祝祷着。
“叮”一声响,银镯落到地上,把他拉回了此时此地。
他忙捡起镯子紧紧握在手心里,这是从哪里来的?他的阿念不是被公主沉入了洛水中吗?不是尸骨无存吗?为什么又留下了这只镯子。
他怔怔地拿起绢帕,只见上面用朱砂写着两行字:“昭华宫里的真是你以为的那个人么?想知道你未婚妻怎么死的?今夜子时,城外白云观见。”
第62章
昭华宫中帷幔沉沉, 宫人们都蹑手蹑脚,不敢发出一丝声音,因为昭华公主昨夜折腾了大半夜, 直到天亮才又睡过去。
即使在白昼, 她睡得也并不安稳,双眉微蹙着, 时不时急喘几声。
苏屹无声无息地走到她的卧榻前, 隔着纱幔凝视着里面的睡颜, 他已经习惯了透过这张脸看到另一个人, 然而……
他将手伸进衣袖中, 绢布柔滑的触感从指腹传来。
“昭华宫里的, 真是你以为的那个人么?”
他的心仿佛变成了铅块,重重往下一坠。
他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但纱帐中的人似有感应, 乍然睁开了眼睛,片刻的茫然之后,她认出了他,向她露出虚弱的微笑。
这是阿念的眼神吗?这是阿念的笑容吗?
怀疑的种子一旦埋下,就在他的心底生根发芽, 眼前人的一颦一笑都变得似是而非起来。
“怎么了?阿屹哥哥?”“公主”坐起身, 撩开帷幔, 露出憔悴的脸,“什么时辰了?”
这是阿念的声调吗?苏屹努力回想, 可是当年那个为他送行的少女好像隔着江南的丝丝烟雨, 怎么也看不清楚, 听不真切。
“没什么, ”他勉强笑了笑, “还不到午时。”
“公主”眼中流露困惑:“今日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台中无事么?”
苏屹定了定神,在床边坐下:“想早些回来陪陪你。”
“公主”如释重负地一笑,垂下眼帘:“今日是怎么了,说起这些怪话。”
苏屹目光微动:“有什么不好意思,以前不也常说么?”
“公主”用袖子掩住脸:“啊呀,还未梳洗,我如今这样子很难看罢?”
苏屹迟疑了一下,握住她细得令人难以置信的手腕,将她遮脸的手拉开,看着她的眼睛道:“无论你变成什么样子,在我眼里都是最好看的。”
明明是脉脉的情话,可两人都想起另一层意思,一时无言。
苏屹向她俯下身,用臂膀环住她,女子身上的气味萦绕在他鼻端,她得病后服了很多药,为了掩盖药味用了更多熏香,混杂在一起的气味很陌生,既不是昭华公主也不是阿念。
苏屹凑到她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得见的声音道:“你还记不记得四年前我进京赴考,你来渡口送我,说等我高中进士,一定要我陪你去游一游大名鼎鼎的白龙寺,还记得么?”
怀中人柔声道:“自然记得。”
苏屹蓦地一僵,胸膛里那颗铅做的心脏在下坠,一直下坠,仿佛要下坠到无尽的深渊。
阿念当然没有说过这种话,自从定下亲事,她每次见到他都低着头,多说一句话都会脸红。
苏屹努力克制着不让自己颤抖。
“怎么了?阿屹哥哥,你在想什么?”女子不安道。
苏屹:“我只是在想,你来了这么久,竟然一直没能践诺。”
女子道:“都怪我不争气……”
苏屹低声安慰她:“慢慢来,那高人说,一开始是会这样的……”
女子轻轻“嗯”了一声:“往后我们永远不再分离,有的是时间……不但是白龙寺,所有地方,我们都要一起走遍……”
半晌得不到回应,她不安地问:“好不好,阿屹哥哥?”
苏屹回过神来:“当然好。”
他松开她:“时候还早,你再睡会儿,我带了些文牍回来处理,先去书斋。”
女子点点头:“好,阿屹哥哥处理完公务也歇一会儿,别太劳神了,若是公务太多,我去同圣上说一说……”
苏屹斩钉截铁道:“不行,你能避着圣上便避着。”
“好,别担心,我一定会小心的,不会露出破绽。”
你当然不会,苏屹心道,因为你从小与昭华公主形影不离,当然能将她的言行举止模仿得天衣无缝。
这么一想,他在这里竟然一刻也待不下去,为了不被识破,勉强敷衍了两句,然后逃也似地走了出去。
迈出昏暗的寝殿,乍然倾泻的阳光让他有种头重脚轻的感觉。他当初为什么认定是公主杀了阿念?是小蓉告诉他的,起初他也是将信将疑,直到小蓉死后。
她一死,他理所当然以为是公主杀人灭口,因此也坐实了公主杀害阿念。
可是从始至终都只有小蓉的一面之词而已。
难道他冤枉了那个女人……一股寒意像毒蛇一样沿着他脊背爬行,心里好像有什么东西被揭开,被他刻意掩埋的东西喷涌而出,她那趾高气昂的姿态,那刺眼得像是要在他心上灼出焦痕的笑容,她念他表字时做作的煞有介事,还有那些支离破碎、颠倒迷离,交织着罪恶、羞耻和疯狂的记忆……
他惊讶地发现,那女人的记忆如此鲜活,如此真实,好像一伸手就能触到。
他猛然回过神来,发现自己站在阳光下,后背上冷汗如雨。
他定了定神,努力把思绪拉回来。
小蓉到底是谁?
他在脑海中搜寻,但关于这个侍女的印象少得可怜,他甚至不记得她长什么模样,那只是个侍女而已。他对她的身世当然也一无所知,但是有个地方一定有她的档案,因为御史加驸马的双重身份,他要调阅一个宫女的档案可以说不费吹灰之力。
苏屹恍恍惚惚地向掖庭局走去。
……
子时已过,戚灵灵抬头望望天,夜空中没有片云,只有一轮孤月高悬在树顶。
“不知道他会不会来。”戚灵灵不禁有些担忧,秘境试炼剩下的时间不多了,如果不能尽快解决,他们可能会输给别的队伍。
虽说戚灵灵不在乎那点奖金奖品,但她隐隐觉得大佬有些过分在意,她这种社畜无法理解,只能理解为强者的胜负欲。她也不知道大佬要是输了会怎样,会提前启动毁灭世界的计划吗?
正胡思乱想,祁夜熵忽然叫了一声“小师姐”,戚灵灵吓了一跳:“怎么了?”
祁夜熵见她一脸见了鬼的模样,面无表情指指山坡下:“我只是想告诉你,苏屹来了。”
戚灵灵顺着他所指的方向望去,只见蜿蜒的山路在月光下像一条银蛇,一人正骑着马从蛇尾向这山坡上的小道观奔来。
那人很快到了他们眼前,的确是苏屹。
他翻身下马,把缰绳系在观前的桂树上,向两人走去。
他一走近,戚灵灵就知道他为什么来这么晚了,丰神如玉、温文尔雅的驸马脚步踉跄,一身酒气,下巴长出了一层胡茬。
原来他是去喝酒了。
祁夜熵还是一张扑克脸,但戚灵灵从他眼里分辨出了一丝厌恶和鄙夷,与其说是看出来的,倒不如说是直觉。
驸马看到两人愣了愣,眼里的醉意散去些许:“是你们……”
戚灵灵:“是我们很惊讶吗?”
驸马没有回答,皱着眉头道:“你们是谁?究竟想要什么?”
戚灵灵反问:“你想要什么?”
驸马似乎被问住了,眼神又涣散起来,喃喃自语:“我想要什么……我想要……”
“阿念!我想要阿念……”他就像个想起选择题正确答案是C的中学生,一脸如释重负。
原来她的名字叫阿念,戚灵灵心想。
“想见她可以,但是你要把你知道的所有事都告诉我们。”她道。
驸马露出踌躇之色。
戚灵灵:“你不想知道阿念是怎么死的?”
驸马一听这“死”字,脸容顿时扭曲起来,在白惨惨的月光下看着有些骇人。
“谁说她死了?她明明活着……”他一边说一边朝着戚灵灵伸手,似乎想揪她的衣襟。
反而他连她一片衣角都没碰到,祁夜熵便将戚灵灵拦在了身后。
这明显的保护姿态让戚灵灵十分意外。
但是眼下没空细想,她便将大佬的异常暂时搁在了一边。
“你已经见到了她的遗物,那镯子是我们从她尸骨上发现的,”她冷静道,“她千里迢迢到京城来找你,连你的面都没见着,就被人害死了推进井里,你不想知道害死她的是谁吗?”
苏屹双眼失焦,像是完全听不见戚灵灵的话,只是坚持道:“阿念还活着……”
“因为你用了什么手段让她夺舍了公主吗?”戚灵灵道。
驸马身子一颤。
“你其实已经知道宫里鸠占鹊巢的那个是谁了吧?你也查过小蓉的身份了吧?”
少女的话像一把刀,冰冷刀锋割出血淋淋的事实。
“你可以继续骗我们,但是你骗得了自己吗?”
她念了个法咒,从乾坤袋里“请”出一副棺木,那是他们白天去市坊棺材铺买的。
棺盖慢慢打开,露出了里面的尸首。
阿念的骸骨用净决洗干净了,换上了新衣,按照原来的模样端端正正摆在棺木里,虽然对苏屹的冲击力也许没有直接将沾满污泥的尸骨摆在他面前那么大,但戚灵灵还是想给这个客死异乡的可怜少女一点体面。
她一定不想以那样的面目出现在心上人面前吧。
苏屹往棺中看了一眼,像是被什么烫了一下:“假的,是你们找来骗我的……我不会上你们的当……”
祁夜熵抱着胳膊靠着树,冷酷地指出:“不信你可以看看她左臂的骨头,小时候折断过吧?”
他顿了顿:“还有,衣襟里有你写给她的信。”
驸马闻言终于崩溃,发出一声困兽般的吼叫,跪倒在棺木旁。
“要是想替她报仇,就把来龙去脉告诉我们。”祁夜熵公事公办地道,语气中有一丝不耐烦,戚灵灵仿佛看到他脑门上写着“必胜”两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