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蹊将她扶上马车,马车方欲行,他忽然掀开车帘,让她先回府。
他有旁的事要做。
兰芙蕖不明所以,直觉他今日情绪不打对劲,便攥紧了袖角,乖巧“嗯”了一声。
月色涌入车帘,少女乖顺地坐在马车内,手指熨帖置于双膝之上。见她这般,沈蹊目色微动,他嘴唇张了张,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深深回首凝望她一眼。
而后走入一袭夜色中。
兰芙蕖不知道他要做什么。
马车行驶得并不快,甚至有些优哉。来时周遭还是热热闹闹的,如今马车上只剩下她兀自一人。路过繁华的街市时,微风忽尔卷起车帘,她下意识朝外望了一眼,心跳得很快。
街市上有卖话本子的小摊。
兰芙蕖让车夫停下,提着裙角走下马车,心中惦念着二姐,买了好一批京城里最新流行的话本。
结账时,其中一个本子吸引了她的目光。
花花绿绿的封面,其上几个大字:
——《大将军独宠小娇妻》。
翻开一页,图文并茂,活色生香。
兰芙蕖:……
她果断将这一本抽掉,而后将剩下的话本子打包。心想着等二姐从宫里回来后,收到这些礼物时,一定会很开心。
买完话本,她重新坐回马车,打道回府。
马车上百无聊赖,哒哒的马蹄声更衬得兰芙蕖心绪不宁。她便随手抄起一本薄薄的本子,随意翻了起来。
兰芙蕖虽然喜欢读书,但很少看这些玩意儿。
才子佳人,露水情缘,她都不是很感兴趣。
手指刚翻动几页,忽然,她目光顿住。
话本子前半段的内容很俗套,讲的是一名将军,在行军打仗过程中爱上了敌国奸.细。那奸.细生得窈窕妩媚,迷惑了将军的心神。一次交战中,他被敌国虏获,被残忍地挑断手筋。
看到这里,她终于蹙起眉心。
后半段故事,奸.细悔恨不已,偷偷带着将军逃出了敌营,一路逃到京城。在京城,二人遇见一位神医,对方身怀妙手回春之术,将大将军手筋重新接好。
车帘被风吹拂,些许月色涌入,车内光线很暗。
兰芙蕖目不转睛,盯着那些字眼。
医白骨,妙手回春,重接筋骨……
她将话本小心翼翼地收起来。
……
且说另一边。
时至深夜,秋风愈发萧瑟,男人坐于马车之上,身着赤色官袍,脊背极直。
时不时有冷风涌入,将寂寥的月色带到他面颊之上。他微阖着双眸,似是在休憩,又似是在思量。
不过少时。
马车外终于传来声响。
“大人,人带到了。”
人来时又带了一阵风,车帘被冷风卷起,让车外的人看清楚马车里坐着的是何人。
看见沈惊游,郭琮懿神色愈发惊恐。
“大、大人!”
他“扑通”一声,对着马车跪下。
“不知大人唤下官来,是……是为何事?”
夜风将他的酒意吹清醒了些,周遭空旷,让他的声音抖得愈发厉害。
沈蹊缓缓抬眸。
他的凤眸细长,眼尾稍稍向上挑着,眼底眸光更是冰冷锐利。那目光像是一把利剑,刺得郭琮懿双肩一颤,面色也吓得煞白如纸。
“大、大人……”
他忽然想起来。
自己醉酒时,似乎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
他好像说了……当年青岚书院的事。
凌乱的记忆重新组合成一条清晰的线,明白过来后,郭琮懿猛地一个激灵。
他反应过来了——
当年青岚书院事发,受牵连最严重的、如今正在宗罪寺受罚的……正是他沈惊游的老丈人。
“将当年青岚书院的事,一五一十地说一遍。”
风轻轻,传来车内之人冰冷的声音。
“如若有半句隐瞒或不实——本官的手段,想必郭大人清楚得不得了。”
作者有话说:
第99章
记忆回到四年前。
马车外, 郭琮懿声音颤抖不止。
秋风萧瑟,竟吹落了些小雨, 雨线淅淅沥沥而下, 阴寒渗人。
四年前,青岚书院出事,也是个雨天。
自从兰青之致仕后, 便在江南创办了青岚书院。许是天高皇帝远,这里的学生思想较为开放, 也积极地著文立说、针砭时弊。
彼时先帝垂暮,于朝政之事, 愈发心有余而力不足。
郢王乱政,功高盖主, 甚至有易帝之心。
魏都动荡, 朝堂之势波诡云谲。
而朝堂之外, 远在北疆, 更有义邙人来犯。郢王受大魏之禄, 不但不思虑如何平敌寇,反倒与朝中不少臣子勾结。
青岚书院有许多学生, 写了讨伐郢王的檄文。
飞文染翰, 书轴传入京都, 几经辗转, 落于郢王手中。
待郢王看到这篇檄文时, 文章已在京都掀起不小波澜, 惹得他震怒,派人彻查出《讨郢王书》的主笔之人。
郭琮懿提到的《讨郢王书》, 沈蹊很是熟悉。
这些年, 他也在查找翻案的证据, 其中这边檄文曾引起他的注意力。
檄文辞藻华丽,字字泣血。沈惊游翻来覆去读了好几遍,越读越觉得不对味儿。
他还记得兰青之在课上讲,写文注述切忌辞藻华而不实,言语恳切实用,才为上上乘。
而这篇《讨郢王书》,骈句繁丽到了一种可以称得上是冗杂的地步。
不像是兰青之写的。
果然,在他的逼问之下,郭琮懿吐出实情。
“这篇檄文……着实不是兰青之写的,而是他学堂里的一个学生,好像叫……萧、萧炯呈!”
那是个年轻的学生,名叫萧炯呈,很有才气。
这满腹文采撞上了这腔义愤填膺,《讨郢王书》看得人声泪俱下,亦为他招来了杀身之祸。
走投无路,萧炯呈找老师求助。
为了保护学生,兰青之将罪名一手揽下。他似乎笃定,自己不过是在官场上过时的老骨头,对方应该不会拿自己怎么样。
而萧炯呈年纪轻轻,才情出众,未来还有许多路要走。
雨势越来越大,冰凉的雨水拍在车帘之上,更将郭琮懿的衣袍浸湿。雨水漫过他的膝盖,男人却不敢移动分毫,任由雨线拍打,他的身子也变得愈发透凉。
更凉的,是车内之人冰冷的凤眸。
时不时有冷风吹起车帘,将月光与雨水拂于其上。沈惊游薄唇轻抿成线,听那人颤声道:
“于是郢王便派人编造,兰青之受贿,泄露考题……”
轰隆一道雷声。
雨下得更大了。
一场秋雨一场寒,马车停在府邸门前时,兰芙蕖感觉周遭更寒冷了些。她唤来下人,将买来的话本先收起来,而后小心翼翼提着裙角,迈过院内堆积的水洼。
蹊哥哥还未回来。
她一个人乖顺地梳洗完,躺在床上等他,不知不觉,困意深深。
沈蹊是后半夜才回来的。
似乎怕吵醒她,沈蹊的动作很轻,兰芙蕖正侧躺着,感觉身后床榻稍微一陷,便忍不住轻哼了声。
像小猫儿一样。
沈蹊还以为她醒了。
他正解着衣带,右手轻轻一顿,而后低弯下头。少女蒙着被子,正睡得香甜。看见她熟睡的侧颜,沈蹊的目光才终于缓和了些。
这件事,他想暂时瞒着她。
虽然兰青之是她的父亲,但沈蹊还是不忍心告诉她,你的父亲含冤入狱,如今正在宗罪寺受罪。
他想,待这件事完全处理妥当了,再将事情的来龙去脉,一五一十地同她说。
沈蹊刚躺下,兰芙蕖翻了个身。
许是窗外雨声太大,竟将她惊醒了。她揉了揉眼睛,借着月色,看清身侧平躺着的男子。
“回来了?”
“嗯。”
他的声音莫名有些疲惫。
听得兰芙蕖心疼,便忍不住伸出胳膊,将他的脖颈搂住。
“干什么去了呀,这么晚才回来。”
“没什么大事。”
他垂下眼睫,用手轻轻环住她的腰,气息流逸在她耳廓。淅淅沥沥的雨声与他的话语交织着,更衬得他语气轻柔。
这场雨下了四年,终于快要停了。
这几天,沈蹊一直在整理卷宗。
他需要更多的证据,来为青岚书院翻案。
果然不出他所料,当年的幕后主使是郢王。而近些年,郢王在朝堂上的根基愈发稳固,他之所以不敢太过于猖獗,是有沈蹊与他互为掣肘。
而他如今要做的,是翻郢王手底下的案子。
幼帝一贯善中庸之道。
以他的脾性,只要不出什么大乱子,他便总是粉饰太平。
譬如先前与北疆开战一事。
沈蹊坐在桌案前,誊抄了一份郭琮懿的口供。刚一放下笔,书房外传来脚步声,他敏锐地将卷宗一阖,转眼便见兰芙蕖一袭淡青色的水衫,端着碗热烫袅袅走了进来。
“蹊哥哥。”
她端着汤,眉眼微垂着,眉目之间愈发有婉婉之态。
迈过门槛时,兰芙蕖似乎见着沈蹊将什么东西匆匆一掩,她并没有多想,将甜汤放到桌案上,缓声道:
“沈老爷那边又派人过来了,说要你与我一同回沈家,聚一聚、吃吃家宴。”
沈蹊伸出手,将她牵过来。
“你想回去么?”
“我?我都可以,你父亲待我很好。我在沈家也受不了什么委屈。”
她说得都是实话。
莫说是在沈家了,如今放眼整个京都、甚至整个大魏,都没人敢来欺负她。
“对了,我刚收到安翎姐姐的信。她要与应将军一同来京城了。”
闻言,沈蹊有些意外。
他坐在窗边,日影透过窗牖,在他身上投落一层薄薄的翳影。兰芙蕖也坐过去,柔荑捧了羹汤,用小勺轻轻舀了一口。
“京城有位老中医,擅长拨筋接骨,安翎姐姐便与应将军一道,过来看看。”
信件是由安翎姐姐口述、应槐代笔的。收到传信,兰芙蕖甚是惊喜。以兰芙蕖对安翎郡主的了解,她一定会走出这一段阴霾。况且又有应槐陪着,兰芙蕖愈发放心。
信上说,他们将会在下个月初来京城。
如今正是月末,离他们“大婚”有半个月有余。沈老爷找人算的吉时在下个月十五,如今整个沈府,都在为这场婚宴忙得不可开交。
除去沈府那些人,兰芙蕖觉着,沈蹊也不知在忙些什么,这些日子总是神龙不见尾。
她舀着甜汤,递到沈蹊嘴唇边,他从一侧随意拿了卷书,手指漫不经心地翻过书页。他也没看那甜汤,将嘴巴张开,兰芙蕖抿了抿唇,不满地哼了声。
她分明有事瞒着自己。
不等兰芙蕖询问出声,忽尔有侍人轻轻叩响房门。
“大人,门外有人找您。”
“何人?”
“对方并未说,只说是……大人的一位故人。”
故人?
沈蹊微微侧首。
兰芙蕖将汤勺放下,替他将衣裳前襟理了理。昨夜一场大雨,空气中仍残存着些润意。自从下朝后,沈蹊在府里一贯穿得随意,他身着一件浅紫色的直裰,用手指捏了捏下摆,腰际芙蕖玉轻悠悠一拂。
“大人,这边。”
沈蹊独自一人走入前客堂。
撞见的是一袭白得圣洁的素袍,那人衣袂微展,站在堂院中一棵破败的秋树下,面容十分熟悉。
兰子初。
见了沈蹊,他微垂下眼,朝他作揖。
很显然,对于他这位“故人”,沈蹊很是不待见。
紫衣之人微微蹙眉,神色慵懒,讥讽地勾了勾唇:“哟,这不是兰大公子么?如今不应该是在义邙军营享着荣华富贵么,怎么千里迢迢赶到魏都来了?”
兰旭面上,依稀有风尘仆仆之色。
他早料到沈蹊不屑的轻嗤,似乎习惯了这种态度,兰旭的神色竟格外平静。
周围佣人退下,偌大的堂院,只剩下沈蹊与兰旭两个人。
好似从小到大,无论在何时何地,二人之间都是这般剑拔弩张。
秋意深深,庭院落叶扫净,不时又有枯黄的叶翩翩然而下。沈蹊亦身形翩然,立于兰子初面前。他目光中掺杂着不加掩饰的敌意,睨着他。
思忖片刻,兰旭道:“听闻……你与小妹已经定亲,婚期是定在下个月么?”
“怎么?”
沈蹊挑了挑眉,“你是想来劫我沈惊游的亲事么?”
“我没有这个意思。”
兰旭的声音亦发冷。
他看了眼沈蹊,似乎想要发作,可一贯的好脾气没让他撕破脸皮。他不愿与沈蹊争执,对方见了他却十分来劲,冷嘲热讽之声不绝于耳。
兰子初咬了咬牙,没应声。待到沈蹊说出那句“卖国贼”时,他的目光忽然一黯。
义邙刑室里,安翎郡主也这样骂过他。
他从未见过性子这般刚烈的女孩,让他自愧不如。
刑室内,灯火昏暗。安翎疼得满头大汗,整个人像个破布娃娃般瘫在那里。他见了,终是不忍,走上前去给她递了一块热毛巾。
对方冷眸,朝他“呸”了一声。
她的声音虚弱无力,一句“卖国贼”就这般清晰地落入兰旭耳中。
他神色一顿。
目光垂下。
如果可以。
他根本不想与义邙人合作,做这种无耻的勾当。
可他不能选。
也不得不选。
他的父亲还在京城。
他的妹妹还在驻谷关。
他们无依无靠,都等着他去救。
他并没有沈蹊那样的能耐,这些年,他像活在阴沟里的蛆一般,窥视着沈蹊,仰望着沈蹊,嫉妒着沈蹊。他没有沈惊游那样的本事,他自幼多病,无法在北疆建功立业。他唯一的出路,就是找到自己那个在义邙的舅舅,出卖自己这一身的人格,去救他们。
兰家养育之恩。
他终身不敢忘。
作者有话说:
第100章
时隔多日, 兰子初仍能记得那个沉寂的下午。
义邙的地牢与北疆一般阴暗潮湿,少女有气无力地倚在墙壁上, 墙壁冰凉, 她的神色亦是冰冷。
她如一株被北风摧残过的花,单薄的衣衫下,依稀有伤口淋淋。可那一双眼眸却是明亮而倔强, 她眼底似乎扎有一根刺,眸光扫过, 尖刺化作刀锋,狠狠地捅落他所剩无几的自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