蓁蓁起先还生气,还坐不住,不过祁宴这人异常的有耐心,他就如同老僧入定一般,只由着蓁蓁耍脾气,却一动不动。
这样日复一日地磨,整整大半年的时间,每日雷打不动地一碗茶,蓁蓁硬是被磨平了性子,到了最后离宫时,竟也能如同祁宴一般安安静静地捧着一本书,静静等着水沸了。
如今月下闲坐,蓁蓁捧着茶盏,在这样热烘烘的夏夜里,一盏热茶入肚,身上被熏蒸起了浅浅的汗意,竟是无比的舒服。
想起当年事,蓁蓁由衷地感叹了一句:“说起来,我还要感谢当年去地窖里偷那坛酒呢,否则你也不会教我烹茶了。”
说起那件事,祁宴默了默,抬手为她重新蓄了一盏茶,清俊的眉眼闪了闪,在心里否定了她这句话。
不,即便没有那日偷酒事件,他也会教她,只是一切来的不会这么快。
想起那日海棠月下的情景,祁宴侧目看着眼前人,喉结滚动,良久,开口问道:“你,还记得那日发生了什么?”
蓁蓁点了点头,没注意到他的神色变化,只自顾自说道:“我一早就找人打听好了宫里守卫交接班的时辰,还安排好了在屋里假扮我的人,为了让宫人帮我说话,我答应他们给他们带一个月销金楼的吃食呢。本来一切都是很顺利的,后来你来了嘛……”
说到这儿,她叹口气:“嗨呀,说起来段若妤是被我硬逼着陪我去的,她实在是无辜,你是不是还训斥了她一通?”
她转头看他,亮晶晶的眼睛一闪一闪,是全然没有什么心理负担的样子。
祁宴想说自己没有,可看她的样子,便是全然不记得,那日究竟发生了什么。
他便点了点头:“嗯,无论如何,她与你做了一样的事,自然论罪同罚。”
“咦?”
蓁蓁听他这样说,又不明白了:“可是你没有罚她每日烹茶呀?”
“哦哦,我明白了,因为我是主犯对吧。”
她撇撇嘴:“哼,太子爷律法习的很是精通嘛。”
她兀自连着说了三句话,祁宴没能插的进去话,便淡笑着摇了摇头。
那日月色笼罩着海棠花影,落在那人脸上时,便如同裹上了花神的圣衣,让他愣住,也让他第一次升起了无法克制的情绪。
两人说了会儿话,祁宴便收了她手中的茶盏,道:“夜里饮茶会睡不好,早点歇息吧。”
蓁蓁其实不太困,不过她身子疲倦的很,对于祁宴的自作主张便也没说什么,被拉着再次躺在崭新的床榻上时,蓁蓁的小脑袋瓜清醒的很,毕竟她已经睡了一整日了。
这会儿,终于腾出了点精神,想一想初为人妻要做的事情了。
她侧身看他,问:“明日该去宫里给皇后娘娘请安了吧?”
大夏民俗,成亲三日后回门,却没规定何时会见婆家人,因为大多都是大婚当日便敬酒改口了。
但是祁宴这情况有些例外,他和皇帝合不来,所以还没成亲,便单独出来立府了。以致昨日蓁蓁并没进宫,本来今日该进宫了吧,但祁宴没说,她也实在没有精神,便拖到了现在。
祁宴听了,闭着眼点了下头,轻声道:“不急,你尽管休息,养好了身子再去不迟。”
他的语气轻松又随意,蓁蓁吃了一惊,怪道:“若去晚了,恐怕皇后娘娘要生气呢。”
“她生气又能怎么着?”祁宴提到她时,不知为何,声音有点冷冷的,许是意识到自己态度不佳,便吁了口气,重新道:“放心,她忙着安排她久未回京的儿子呢,此时顾不上咱们。”
“不过,明日也确实该去了,咱们一日不去,恐怕父皇一日不肯离宫。”
这些大逆不道的话,祁宴用稀松平常的口气说给蓁蓁听,让她心里连着翻个儿,先是惊讶九王殿下回来了,怎么京城里一点消息都没有,后是想捂祁宴的嘴,就算他盼望着皇帝离宫自己监国,也不能付诸于口呀!
祁宴对她惊慌的样子却似毫无反应,只自顾自道:“父皇离宫后,咱们且先在太子府住一段,待年底,我梳笼好事情,再挪进宫里。”
他实在太大胆了,蓁蓁一时怀疑这还是自己认识的祁宴吗?这样张狂的言语,便是从前,他也不会说,而且,她没想到,祁宴与皇上之间的隔阂,竟然已经这么深了吗?
他年幼丧母,虽然金尊玉贵的养大,但皇帝对他寄予厚望,继后又生下嫡子,许家虽然势大,但许皇后去世后,许家便不太能顾得到京城了。其实想想,他这些年独自撑着这个位子,这个身份,应该也是很辛苦的。
想到此,蓁蓁牵了牵他的手,柔声问:“九王回来了,是什么时候回来的呀?怎么京城里一点消息都没有呀?”
她平时常常和爹爹听八卦讲笑话,爹爹也鼓励她多多了解朝堂大事,按理说,九王殿下返京这样的大事,爹爹若知道,不会不同自己说的。
既然没说,那便是爹爹也不知道咯。
祁宴声音依旧四平八稳,仿佛没什么情绪波澜似的,只是若熟悉他的人,都能听出那话语下的冰冷与暗嘲:“没人知道。恐怕明日我们进宫了,也不会有人知道,届时,大约她才会告诉你,九王也快回来了。”
他说的话,蓁蓁迷糊了,没有听懂。她想了想,理解出了大致意思:“就是说,其实九王殿下已经回到京城了,但是却没有将行踪告诉任何人,张皇后知道,但张皇后也不说,他们明日才会说九王殿下快回来了,是这样吗?”
祁宴点了点头。
蓁蓁疑惑:“这是做什么?”
堂堂九王,行踪还这么神秘?
“自然是怕我暗害他。”祁宴冷笑一声:“她怕自己的儿子被他哥哥杀死在半路上回不来。”
他一边说着,一边翻身按住了蓁蓁一直挠他的手,掐起掌心咬了一口,乌黑的目光沉沉地盯了她的嘴唇半晌,最后只是凑上去轻轻贴了贴,然后哑声道:“睡觉,别勾我。”
蓁蓁:……
姑娘脸蛋瞬间红了个通透,转身蒙住了云丝被不理他了。
祁宴低沉笑了两声,也没再闹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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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蓁蓁醒的极早,醒来时祁宴还没有去校场演练,她甫一动手指,便被那人的大手捉住了,握在掌心摸了摸,问:“怎么醒这么早?”
蓁蓁倒是真的不困了,她已经连着睡了一日了,饶是再好睡觉的人,也没有这个睡法,但她此刻十分不愿意解释原因,便推开了祁宴的手。
料定她又是害羞了,祁宴也没再为难她,由着她叫进来了侍女梳妆洗漱。
今日要进宫请安,蓁蓁作为太子妃的身份,头一日进宫,乐夏仿着规制,就蓁蓁的发髻琢磨了许久,才终于满意了,换上了太子妃规制的大红色宫裙,袅袅婷婷地出了门。
太子府到宫门处极快,若不是蓁蓁怕晒,往日祁宴都是打马前往,但也不必问,蓁蓁必不会同意,他便也随她乘了马车。
马车上,无忧在外面负责跟两位主子解说今日进宫的流程。皇帝此刻在前朝,所以他们先到张皇后处奉茶听训,之后再由皇后娘娘领着,去太后宫中给她老人家请安,待陛下下朝后,两人再同去请安。
蓁蓁早起用了好吃的果子糕,心情很是愉悦,又因为一整日没出门,此刻听着这些琐碎的事,吹着早起的晨风,坐在马车上摇摇晃晃,竟然对于进宫请安这事心生了一些期待。
然而,她却不知此刻宫里和京城里关于她的流言已经是铺天盖地了。
作者有话说:
化身码字机中……
第43章
这两位于皇宫来说,都是老熟人了,宫门处守卫看见太子府的车驾过来,带着谄媚的笑上前来,只是例行公事地简单查看了一番,便放行了。
太子爷气度雍贵,其清冷卓然更为其镀了一层闲人勿进的高傲,本就是人人仰望其姿容,如今太子妃站在他身侧,瓷白的小脸上是天生带着的笑颜,让人看了便心生欢喜。众人见着这两位神仙璧人似的走过,本是凛然不可侵犯地不敢多瞧,可这时见他们并肩,却一时觉得太子爷也多了几分凡尘之气,不显俗套,只多了几分温情。
车驾停在二门处时,守卫看着两位主子走远,还私下议论:“太子爷从来不乘车驾的,如今为了太子妃屈尊了。”
几个人叽叽喳喳都道,阖京都知道太子爷偏宠太子妃了,这消息不胫而走,用了不过半个上午,便都知道太子爷如今为了陪太子妃,连马都不骑了。
不过,这日只是一个开头而已,后来,大家发现,太子爷但凡同太子妃一起进宫,便再没骑过马。久了,便都见怪不怪了。
说回此刻,蓁蓁和祁宴进宫后便直奔张皇后所居的齐鸾宫而去。其实大夏皇后的寝宫名唤坤宁,取与皇帝共为乾坤之意。先许皇后过事后,坤宁宫便被闲置,无人居住了,皇上命人时时前去打扫,众人都以为是以备新后继位。
然而张皇后被封为皇后时,圣旨却清晰地写着,赐居齐鸾宫。
“齐鸾”,与凤齐,却终究不是凤,连大夏皇后所居的坤宁宫都没她的份。
皇帝此举,最初便下了张皇后这个继后的面子,可以说,张皇后与太子的关系不和,皇帝是最佳推手。
齐鸾宫地处坤宁宫右后方,从乾清宫要到齐鸾宫,势必要经过坤宁宫,而这个位置,也注定了张皇后日日夜夜要仰望着先皇后所居过的宫殿后身,也不知对她来说又是怎样的折辱。
蓁蓁被祁宴牵着,绕过坤宁宫时,她驻足望了一会儿,眼里有些失神。
身侧的姑娘突然停了脚步,呆呆地看着那熟悉的匾额和金雕玉砌的楼台阁柱。祁宴也被她扰了下心神,冷峻的眸子划过那恢弘的殿宇。
很快便收回了目光,他问道:“怎么了?”
蓁蓁也收回了目光,犹豫了下,道:“我想着,我们是不是应该去祭拜一下皇后娘娘。”
她自然地称呼先皇后为皇后娘娘,其实是犯了大忌讳。不过鉴于此刻在这里的两个人身份特殊,并没有人去纠正她。蓁蓁也并非故意,而是因为她与张皇后并不熟识,康宁郡主交好的是许皇后,她从小在宫中待她好的也是许皇后,所以虽然张皇后已经是如今名副其实的皇后,她心里却总觉得许皇后才是皇后娘娘。
许皇后的灵位并不在坤宁宫,祁宴虽为太子,也不能枉顾国法,越过张皇后,领着新婚的太子妃先行去祭拜皇后,所以此刻蓁蓁说祭拜,其实只是到故地进行一番悼念。
蓁蓁这样说,祁宴不置可否,他点头道:“你当真是比我还要让人难对付。”
他这话来的奇怪,蓁蓁初时并未觉出什么不对来,直到两人自坤宁宫离开,去了齐鸾宫,看见张皇后妆扮精致的脸上那种凄哀尴尬的神情时,蓁蓁才明白过来。
想来自他们二人一进宫,张皇后的人就跟着他们了,自然也目睹了他们路过坤宁后进去的场景。
这事说来,其实没什么问题,但是张皇后身份使然,又被已去世的许皇后压了许多年,她心里,这事情便定然不是一桩小事了。
齐鸾宫里燃着薰炉,挂在椒泥呼成的墙上,满室尽是芳香。张皇后搬进来之前,皇帝便赐下了椒房之宠,也算是弥补她不能住坤宁宫的遗憾了,毕竟这椒房之宠,便是当初的许皇后都没有。
张皇后穿了一件金绿色广袖裙,前襟绣着展翅欲飞的金凤凰,额上、颈上、耳上均戴了东珠,张皇后历来以朴素宽和闻名,这样盛装的样子实在不多。
蓁蓁见了,心里便明白了,大约祁宴和自己成亲这事,对张家和张皇后确实刺激挺大的。这可真是有点令人头痛,张皇后再不济也是皇后,蓁蓁虽不介意她不喜欢自己,但也不想多树敌。
两人走进来,自是一派谦恭,问安,听训,敬茶,仍是那一套流程,蓁蓁有了先前看祁宴做的经验,自己做起来也十分顺手。
待饮过一盏茶,张皇后便浅笑着颔首:“快坐吧。”
蓁蓁便挨着祁宴就了座。
祁宴是个顶顶冷清的性子,若是他不想说话,便是神仙也难掰开他的口,蓁蓁呢,她对着张皇后一时也确实没想出要说些什么话。她正转着脑袋瓜时,三人便陷入了短暂的沉默,最后还是张皇后先开了口:
“蓁儿近些年少进宫了,上回见你,虽是在宫宴上,但也是匆匆一瞥,本宫心里,还总觉得你是当年那个淘丫头呢。今日再见面,竟出落得如此大方了。”
“……”
蓁蓁听了张皇后这话,更不知该怎么接了。她还没见过如此不会讲场面话的人,张口闭口便提人家不愿意回忆的事情,也不知是真不会说话,还是故意揭人伤疤。
不过这等小事,她还是手到擒来的,顿了顿,她开口,脸蛋有了些犹豫的表情,道:“今日见娘娘,本是满心欢喜,娘娘这话,却令蓁蓁心里很是愧疚。”
粉雕玉琢的小脸上隐见了几分落寞,不似以往般总是笑眯眯的。
祁宴余光瞧见她的故作姿态,眉头动了动,执盏的手摩挲了下杯壁,大约已经猜到她要说的话了。
他对陆蓁蓁心里的小九九猜了个八九不离十,旁人却不太清楚,比如张皇后。
她看蓁蓁露出这番表情,便顺着她问:“发生了何事?”
蓁蓁压了压唇角,颇有些伤心道:“娘娘说上次见蓁蓁是在宫宴,却无太大印象,总是记得蓁蓁小时候。蓁蓁心里便在反思,定然是这些年娘娘时常挂念着蓁蓁,而蓁蓁懒怠,不常进宫向娘娘请安,伤了娘娘的心。所以今日娘娘才拿话来提点蓁蓁……”
说什么提点之类的话,便有些重了。太子太子妃大婚后第一次进宫请安,继后便出言提点,这不是打皇帝和太子的脸么?
张皇后此时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便急于反驳:“蓁儿,此言此言差矣。本宫虽时时挂念你,但也知道你为贵女的难处,若时时进宫,难免被人议论攀附皇恩,说出去总归是不好听的,本宫明白你,你可明白本宫?”
她容色沉稳,端的是一派大方和善,对于太子妃的胡搅蛮缠毫无责怪之意。
按理说,蓁蓁该道歉认错了。但她偏不,她偏要试出张皇后的底线。
于是,众人便见,太子妃抹了抹不存在的眼泪,有些低落,道:“蓁蓁明白,娘娘原本属意的太子妃并不是蓁蓁,所以,也没想着今日见蓁蓁。”
这便是实打实的胡搅蛮缠了。
众人都知道,上回宫宴上,张皇后亲自开口想向皇上赐一位太子妃,当时皇帝提了陆蓁蓁,而张皇后开口驳了回去。如今蓁蓁这样说,众人不免回忆起当时的情景,哪怕此刻聚在这里的都是皇后宫里的人,也难免让张皇后下不来台。
张皇后听了这话,脸色当真不好看了,甚至隐有几分气恼:“你!蓁儿,休要胡说!”
她语气起伏,带了些责备之意。
然而,她话音刚落,一旁久未开口的男人却嗤笑了一声,随意道:“太子妃嘴上笨得很,娘娘莫要生气,伤了身子。”
张皇后闻言讶异了一下,奇道祁宴这次居然没跟自己顶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