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还在相看,那还是不要去打扰的好。
只有一个长辈在侧还好说,哪有一大家子围上去看人家的。
“婶娘似乎遇上熟人了,我们在这边等一等吧。”
姜秉儿如此说道。
云萱云葶年岁还小,没想到相看这种事来,都当只是三夫人遇上熟人。
索性云家来时给寺庙提前安排了排房,若是嫌外头晒,便去排房内休息。
说是休息,但姑娘们难得出来,哪里肯去休息,央着姜秉儿带她们去旁的地方玩耍。
“嫂嫂,春日万花盛开,弱柳迎风之时,大好春光不可辜负啊!”
云萱情深意切说道。
姜秉儿懂了。
她环顾一圈,身边有个年十三岁的小郎,另外就是陪同她们的几个侍女并两个仆妇小厮。
“取将春茶取来,给姑娘们准备的糕点拿上,去后山花田旁。”
云葶小声补充了句:“纸鸢……也拿上。”
寺庙的山上大都是良田果园。
清明过后田地里菜苗长势正好,果园中连绵花果不断。
因是踏青的好日子,地势平坦开阔的位置大都有了人。也都是以女眷居多,还有带着孩童玩耍的。
云家仆妇早早就在一棵树下的阴凉处铺了纯色素布,上面放着几个蒲团软垫,另有一张小几,给夫人姑娘们准备的春茶点心驱虫香一应齐全。
姜秉儿坐在蒲团上,令一个仆妇去荷花池找云三夫人的侍女,告知一下她们的地方。免得过会儿不好找人。
这边云萱和云葶已经在挑选纸鸢了。
府上给姑娘们准备的小玩意儿不少,单是纸鸢就准备七八只不同的。有小燕儿的,有芙蓉花的,还有些是专门请了能工巧匠做的玲珑塔模样的纸鸢,甚至是一幅画卷模样的。
这些纸鸢拿出来,各个都比漫天上的纸鸢要别致好看的多。
云萱云葶一人选了一个,叫上侍女去田埂有风的地方放纸鸢了。
姜秉儿看着欢喜,她也喜欢放纸鸢。
不同的是她放纸鸢不是在田间捏着纸鸢跑,而是骑着她的小马驹,让阿云在后面替她拽着,驾着马小跑片刻,那纸鸢就摇摇晃晃飞上蓝天。
她借着喝茶的机会左右环顾了一圈。
此处大都是女眷,已婚的妇人们和未婚的姑娘区分很开。玩的热闹的都是女孩儿们。
盘了发的妇人们几乎都是坐在那儿聊天喝茶,没有起来去玩的。
她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发髻,叹了口气。
早知道换了发髻玩都不好意思玩,还不如刚刚由着云将军生气呢。
她无事可做,将目光投向唯一老实孩子。
云开叶。
少年迎着长嫂的目光挺直了背,忽地觉着有种不详的预感降临。
“开叶怎么不同你阿姊们去玩?”
少年人尤其是十三四的时候,那叫一个闹腾。能掀翻房顶绝不只砸一扇窗户。
姜秉儿以往身边都是闹腾猴儿似的纨绔哥儿,鲜少有这么乖的小郎。
不过乖巧的小郎也不会和通城一霸姜大姑娘玩到一起去。
她有些关心自家小叔子的心情。
云开叶抿了抿唇,坐得端正。
“我……我喜静。”
云开叶不是个爱闹腾的孩子,喜静这一点姜秉儿大概能看得出来。从她入府至今,云开叶整日里不是在读书就是在练字,在家里都有些闷瓜模样,出来了也还是如此。
“喜静没什么不好的。”
姜秉儿笑眯眯说道:“但是你这个年纪不玩不闹不摔不打的很没意思的。过几年就没这个机会了。”一旦考取功名入朝为官,哪有那么肆意的时候。
云开叶有些困惑。他不知道为什么过几年就不能玩闹了。也不太懂为什么要玩闹。
“开叶想和长兄一样稳重。”
云开叶犹豫再三,还是开口说道。
姜秉儿挑了挑眉,也不撵云开叶去玩了,给他塞了一碟梅子酥,饶有兴趣问。
“你长兄小时有多稳重呀?”
云开叶回忆了许久。
当年云家出事,云开叶年岁太小,记得住的事很少。但有一件事他印象十分深刻。
一把火在云家肆意狂烧,被绳子拴着的云家人脚下踉跄地哭着。
阿爷在默默流泪,长辈们哭诉先帝的不公。比他大几岁的长兄单薄身体在寒风中如初初抽芽的小树苗,狂风骤雨之间也强撑着挺直了背。
阿兄搀扶着腿脚不便的阿爷,和禁军平淡又冷静地交谈。为国为民一辈子的云太傅纵然被帝王下罪,也不该毫无体面。
禁军尊敬云太傅,尤其是一个云家少年敢于在这种风雨飘摇之际站出来与他们交涉,只是为了云太傅的体面。
为此,走出云家的云太傅是由禁军搀扶着,手上并无镣铐。
云家妇与云家成男一样先下诏狱。但年幼的孩童和女孩儿们不一样,他们会被立刻带走,发配流放。
年幼的云家孩子们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被各自的母亲抱着,禁军要分开他们时紧紧抱着母亲,哭嚎不止。
云开叶只记得母亲肩头被他哭湿了的锦衣。以及长兄伸来的手,将他从母亲怀中抱出。
“二婶,我会照顾好阿弟。”
云开叶从自己依恋的母亲怀中挪到了长兄怀中。
和长辈的怀抱截然不同。长兄那时候也还很年少,稚嫩的肩膀本不足以抱起一个男童,但是他抱起云开叶,生疏地哄着他。
“别怕。有阿兄在。”
云溪奉就这么把弟弟妹妹们从各自的母亲身边牵了过来。最后去牵两位姐姐的手。
云家两个姐姐十四五的年纪,有定了亲的,也有刚花朵儿似的被外人知晓的。
可是如今她们什么都没有,发配流放的妙龄少女会如何,她们根本不敢想。
云溪奉伸出手时,云家长姐温柔地牵着他的手:“阿弟,家中弟弟妹妹要辛苦你了。”
下一刻,云家长女用尖锐的簪子刺入自己的胸膛。
鲜血,尖叫,云家人的怒嚎。
跪在长姐旁的云溪奉沉默许久,从长姐头上拆下一朵珠花来。
云开叶年岁太小,只知道自家长姐没了,二姐姐被立刻看管起来,带离了他们的视线。
云开叶记得长兄跪在长姐倒下的位置很久,直到被禁军推搡,才踉跄着站起身。
而后长兄对禁军首领躬身行礼,请求与云家有旧的禁军首领能妥善安置长姐的尸首。
烈火熊熊燃烧,长街一片猩红。长姐的尸首被禁军妥善带走,禁军首领再三催促围在一滩血迹前的云家人离开。
长兄没有流一滴泪,在云府大门前与长辈们相拥,擦去他们的泪水。
而后撩起衣摆跪在云府大门外,三叩九拜,最后辞别云家。
至此之后,人丁兴旺的云家只剩下几个稚龄孩童。
被流放的云家孩子不止四人,然而等长兄为云家平反,直步青云的路上,也不过找回来云葶云开叶和云鹿玟三人。
云开叶用了几年的时间去想,究竟如何才能像长兄一样。
那般坚定的心智非常人所能及。
云开叶越想越沉默,越不爱与人交流。他似乎穷其一生也无法像长兄那样。
抬眸,却见自家长嫂笑眯眯地看着他,似乎在等待一个答案。
云开叶犹豫片刻,目光投向两位姐姐玩耍的田埂。
碧云天清风徐,纸鸢线交织,云萱云葶笑声清脆。
云开叶挥退了身边仆妇侍女,
“……当年在流放的路上经过徐州,阿兄说阿爷有个学生在徐州做官,秉性纯良,云家又与他有恩,是个好人。朱大人也的确是好人,想尽办法见到押解我们的官差想要买下阿兄,最后长兄请他买下了我。”
也是因为如此,云开叶并未吃什么苦头,被庇护着长大了。
姜秉儿睫毛一颤,抿着茶似乎懂了什么。
“葶儿……”
“阿姊们都是差役背着阿兄偷偷卖的。阿兄发现之后去追过,但身带镣铐又是奴籍,阿兄也没有办法,只能亲手为我找买主。”
云开叶想到这一点自己也难受,低下头抠着手指。
姜秉儿看着叹气。这都是什么全家小习惯,动不动就抠手指。
“那你阿兄的确厉害,那种环境下也能为你们想好出路。”
“就是苦了长兄……”云开叶始终不知自家长兄当年去往何处经历了什么,只猜测定然是受尽苦头。这么一想说话的声音都带上了哭腔。
姜秉儿一听这还了得,黑着脸不满地拍了拍小几,压低了声音。
“苦什么苦,你问问他在我家受什么苦了!”
本不想让外人知道云溪奉和她怎么认识的,但是自家弟弟妹妹,又为这事心里有郁结,她才松口说了半句。
话音刚落,姜秉儿猛的想到云溪奉刚来她身边时。那会儿的她多别扭啊,又欢喜又不屑,又想靠近又故意远离,还真没少欺负云溪奉。
她若无其事地咳了一声,心虚地转过头去。
云开叶一愣。
“兄长……”
姜秉儿仰着脑袋瓜盯着树叶间的星星点点阳光,得意又故意压着情绪满不在乎道:“对对对,你家兄长当时可是我买下来的。”
花了她足足一百银呢!
“那我要多谢姜大姑娘将我买下了。”
云溪奉随手将长剑放在地垫上,扫了眼自家堂弟。
云开叶瞬间明白了长兄的眼神,也不管自己要不要维持沉稳的模样了,拔腿就去找阿姊们放纸鸢去。
姜秉儿已经听出了来人是谁,梗着脖子不肯低头。
“日行一善罢了。”
云溪奉给自己斟了杯茶,一饮而尽。
放下茶杯的声音不轻不重。
等姜秉儿自己好奇回头时,正好撞入云溪奉的眼中。
“姜栖栖,我有一事很好奇。”
姜秉儿就怕他问这个,慌忙地扭头凶巴巴瞪了他一眼。
“不许好奇!”
云溪奉迎着她慌张错乱的视线,明白了些什么。
到底是要给姜大姑娘一点颜面的,不然她急了要挠人的。小猫似的指甲又锋利,抓一下,痒得他无处发泄。
“走吧,去荷花池。”
姜秉儿起身,眼珠转了一圈对云溪奉努了努嘴。
“公主呢?”
“公主说要休憩半个时辰,我已派人安排妥善。”
云溪奉正是将公主安排妥善了才来寻姜秉儿的。不过寺庙中人员简单,公主身边又有护卫看守,应是无虞。
姜秉儿哦了一声,跟在云溪奉的身后。
她回眸,云家姊妹三人正在围着两个缠在一起的纸鸢笑呢,身边侍女小厮都在。
她哒哒哒跟了两步,心情还算不错,与云溪奉说。
“我看了眼,那李家的小郎生得不错,难怪表妹选了他。”
身侧男人已经侧眸看了她一眼:“哦?”
“年轻姑娘嘛,就喜欢俊俏的小郎君。”姜秉儿回答的很干脆。
云溪奉嗯了一声。
“姜家姑娘呢?”
姜秉儿理直气壮说道:“姜家姑娘也是年轻姑娘。当然一样了!”
谁不喜欢俊俏的小郎君呢?
她可是从小都只挑长得好的玩。
云溪奉似乎懂了些什么,嘴角牵了牵。
“那你还给我戴面具。”
姜秉儿一时语塞,回想起自己当初满满占有欲的想法,当场恼羞成怒到差点跳起来。
“我有疾!我就喜好如此!要你管!”
姜大姑娘着急了,云溪奉见好就收。
两人走出后山的果树林,在靠近庙宇一边瞧见一个宫嬷嬷急着团团转。
“云大人!”
宫嬷嬷瞧见云溪奉如同见到救命恩人疾步上前来行了个礼。
“公主休憩不安,难以合眼,将军正气威严邪祟不可侵,还请将军受累,替公主镇守邪祟。”
云溪奉脚下一顿。他回眸。
刚要和姜秉儿说话,就看见姜大姑娘脸上扬着灿烂的笑容,声音裹了蜂蜜似的甜腻腻。
“年轻姑娘嘛,就喜欢俊俏的小郎君。”
云溪奉轻笑一声,手指在她后颈捏了捏,捏的小姑娘缩起了肩膀,他俯身凑到姜秉儿的耳边低语。
“郎君喜欢小坏蛋。”
作者有话说:
姜秉儿:坏蛋有话要说……
来啦~宝贝们明天早上见哦~
红包包~
第24章
“侄媳,侄媳?”
姜秉儿还在盯着荷花池发呆。
云三夫人笑意有些僵,叫了她好几次都没回应,悄悄用袖子遮着手,拽了拽姜秉儿的衣袖。
姜秉儿恍惚回神。
“侄媳,”云三夫人笑着给她不动声色挤了挤眼,“这位是李夫人。”
姜秉儿眨巴着眼,脑袋瓜儿缓慢清晰。
她刚刚来到荷花池时,云三夫人和梁姝还在,李家母子不见了。
索性在凉亭落座。
她心中有事,云三夫人和梁姝似乎在说些什么,她一句都没有听进去。
这会儿凉亭里多了一个人,却是之前走而复返的李夫人。
云三夫人才在笑吟吟和对方介绍自家侄媳呢,怎料姜秉儿跟失了魂似的,怎么叫都没反应。
这下弄得有些尴尬,幸好姜秉儿回过神来,立刻扬着热情而客气的笑容作势起身。
“李夫人。”
她年纪小生得漂亮,笑起来花儿似的明艳,李夫人一下子忘了她刚刚的失礼。
尤其是听云三夫人介绍,这位年轻的小姑娘居然是云溪奉的妻子。
大将军夫人。
她敢计较吗?
李夫人笑吟吟屈膝行礼。
“大将军夫人。”
姜秉儿起身时才想起来这不是论年纪交情的地方。京中贵妇们以夫家身份来定贵贱。
李夫人的夫婿在太卜署只是个末品小官。而她的夫婿是正一品大将军。
如此一来年长她二十岁的李夫人反而要先给她行礼。
也幸好云三夫人在一侧拉了拉她,姜秉儿只是作势起身,给足了李夫人面子,等李夫人行礼后又都落座。
“原本想着与三夫人说句话来,不想倒是遇上将军夫人,也是我今日早起枝头喜鹊叫,才有这等福分。”
李夫人说说笑笑地,说她回来是刚刚有句话忘了给云三夫人说。
姜秉儿想要起身回避,还是云三夫人先按住她,起身牵着李夫人离开凉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