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停在国公府门口的马车上下来了三个年轻人。
最为年长的是一个陌生的,严肃的男子。
跟在他身后的一个是姜秉儿见过的,在茶室里闹了一场的瑞王世子。
另外一个……
姜秉儿定睛一看,小声倒吸了口气。
居然是那个爬人家墙,光着屁股跑的小权贵。
果然是权贵公子,前头发生再不堪的事儿,扭扭头就能来国公府的寿宴。
姜秉儿移开视线。
男客来了,世子夫人也主动请了姜秉儿先走一步。免得冲撞了。
主要是这位开国伯府的幼子有多顽劣,权贵门第大都知道。
这云家带着三个年纪小的姑娘呢,可不敢给他撞见了。
为此她们走的时候脚步都有些急匆匆的。
却不知身后那个看起来清雅的沈家郎君盯着姜秉儿的背影看了几眼,好奇地捣了捣身侧的人。
“那是谁家女娘?”
瑞王世子爱玩,和沈小郎玩得好,听他说话顺势抬眸看去。
背影看着雍容华贵,但背身单薄,年纪不大。
认不出来。
另外就是跟在那女子身后的是……云家三婶儿?
瑞王世子再定睛一看,这云家阿兄就在门口和人国公世子说话呢!
实在是没把那端庄娴静的背影认出来,知道这人居然是在茶楼里寻欢作乐的云家妻时,瑞王世子一下子吓着了,赶紧重重捣了沈小郎一拳,咬着牙低声说:“少惹事,那是我云阿兄的妻。”
沈小郎盯着姜秉儿的背影看了许久,捏着下巴有些疑惑。
将军夫人?
那他许是看错了。
云溪奉瞧见瑞王世子,回眸看了他一眼。
瑞王世子顿时老老实实上前去行了个礼。
“云阿兄。”
沈小郎多混不吝地人,也敢热热闹闹凑上去舔着脸行礼:“云阿兄。”
今日是老夫人的寿辰,国公府事情繁多,世子夫人也不能一直陪着姜秉儿,只是牵着她将她送到了内院稍说了两句话就离开。
内院之中女客已经来了不少。
今日是老国公夫人的寿辰。所有人都知道皇后会来,也因此大家都很得体。
纵然热得额头流汗,也不敢穿的单薄,只能拼命摇着手中团扇。
姜秉儿也不例外。
她一来,那些个夫人主动凑来与她说话。
这位大将军夫人上一次公开露面,还是皇后宫中的赏花宴呢。
一晃过去了这么久,几乎没人听说过这位大将军夫人可有什么动向。
人都好奇,围着姜秉儿闲话家常,问东问西。
姜秉儿本来就热。
内院之中人一多,更显得闷热。她周围一圈都是人,空气里都是滚烫地。
闹得她扇扇子也没有什么用,额头很快就是一层薄汗。
还得应付这么多的人。
姜秉儿腮帮子都笑僵了,还是云三夫人想法子来陪她说话,才让那些位夫人们让开,没有围着姜秉儿一直说。
趁人不注意,姜秉儿飞快用帕子按了按额头。
早知道今日就不点妆了。
“嫂嫂不必担心,没有落印子。”
云萱知道姜秉儿在担心什么,在她身边小心说道。
姜秉儿只要不落印子就好。
等了片刻,那边说是老国公夫人在内堂去了,请诸位拜寿的前去。
姜秉儿这才被人请着去了内堂。
内堂与外头不同,里头放了两盆冰,丫鬟牵着绳子晃着高空的垂扇,室内没有外头的热气,但也不算凉爽。
是最适合老人家的温度。
主位放了一张小榻,年近七十的老国公夫人被孙女扶着,颤巍巍落了座。
她年纪大了,眼神不好,扫过一圈内堂的女眷们,看了好一会儿,才把目光落在姜秉儿的身上。
“是丰泽媳妇儿吗?来,让我瞧瞧。”
丰泽是云溪奉的字,新媳妇儿自然是她。
姜秉儿起身,笑吟吟上前在老国公夫人面前行了个礼。
“阿姜祝老夫人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好……好!”
老国公夫人牵着姜秉儿的手,拍着她连说了几个好,等姜秉儿凑近了,才仔细打量着她。
“是个乖巧的孩子,年纪还小呢。”
而后又关怀地问她:“多大了?家是哪儿的?和丰泽什么时候成的婚啊?”
姜秉儿一一作答。
在得知是三年前就成婚时,老国公夫人眼睛里包了一圈泪花儿,攥着姜秉儿的手不放。
“好孩子……你是个好孩子。”
说罢就要把自己准备的见面礼让孙女递给姜秉儿。
那是一个厚重的匣子,姜秉儿接过后笑着说道:“长者赐不敢辞,阿姜得了您的礼,可有些羞愧,阿姜没别的,只会酿酒,给您准备了一份醉酒鹅,给老夫人添个菜头。”
老国公夫人的孙女替接了,老国公夫人一闻到那食盒里的酒味,不由就笑了。
“阿姜不骗我,说是会酿酒,这酒香着实勾人。”
老国公夫人年纪大了,体力不支,略微坐了片刻,就请了宾客去厅中坐。
“阿姜来,陪我老婆子说说话。”
姜秉儿自然是跟了上去,扶着老国公夫人一步步慢悠悠进了内室。
室内只有几个侍女伺候,另外就是老国公夫人的孙女。
老国公夫人打发了侍女和孙女出去,只留下了姜秉儿一人。
她坐在小榻上,招呼着姜秉儿靠近些。
“阿姜与丰泽认识,可是他还在……在外吃苦的时候?”
姜秉儿犹豫了下,想着云溪奉对卫国公府的态度,还是点了点头。
老国公夫人眼泪落了下来,拿手擦去,哽咽着。
“那孩子从小锦衣玉食,温柔内敛,何曾吃过苦。先帝忒狠的心,这么好的云家,这么好的孩子,说作践就作践……”
老国公夫人说来也是先帝的表姨,是长辈,才敢说这种话。
姜秉儿只敢听着,心里头疯狂点头,面上还不敢说。
只能替老国公夫人擦去眼泪。
“丰泽,那孩子当年……当年可有……瞧着可有些什么念头不曾?”
老国公夫人不由得追问:“那孩子从小出类拔萃,也心高气傲,老婆子怕啊,怕了好多年,就怕他撑不下去。”
姜秉儿垂下眸。
她知道老国公夫人问的是什么。
她问的是,当年的云溪奉有没有求死之心。
或者说,是否已经没有了求生的意识。
当年姜秉儿第一次见到云溪奉的时候,是在陪阿父外出走商铺查账的时候。
那会儿的她还不满十三,长得比别的姑娘快,看着像是十三四的样子。又是出身商户,从小接触的人群复杂,机灵,学什么都快,旁人都不敢拿她当孩子对待,都知道姜大姑娘说什么,都得听什么。
姜秉儿就养了一副心气儿高的性子。走哪儿都那样。
她从小见过的人无数。
有单纯的,有心思颇深的,有笑里藏刀的,也有偏激固执的。
但是姜秉儿那天掀开帘子,手托着腮打哈欠,眼泪汪汪盯着远处农田的时候,她看见了河道之中一个和众生百态截然不同的少年。
他无疑是让姜秉儿一眼被吸引的。
纵然满身泥泞,纵然身处水草青苔杂生的河流。
他带着镣铐,蓬头垢面。
在宽阔的河流,在混着血水的泥泞之中。他看太阳的时候,近乎琥珀色的浅眸里似乎舍去了对人生最后的眷恋。
阴郁,冷漠,沾着鲜血的身体仿佛是他与这个世间最后的交集。
当他迎着太阳闭上眼的那一瞬,在他睫毛被阳光染成金色的那一瞬间,姜秉儿心跳忽地漏了一拍。
她莫名有种错觉,这个在阳光下的阴郁少年,会死。
她……她不想让他死。
姜大姑娘头一次求人,牵着阿父的袖子,双眼明亮又带有急切,求着阿爹让她买下他。
用她的私存钱和三个月乖乖听话,换来了毫无求生意识的少年,浅浅抬起眼皮的一瞥。
冷漠,无情,又了无牵挂。
直到她答应了他,替他寻找弟弟,那双金琥珀般的眼眸,才逐渐注入了光亮。
他活了过来。
“老夫人担心他,是他的福气。您且宽心吧,他啊,什么都不怕的。”
姜秉儿只能这么回答。
阿云什么都不怕,同样也不怕死。
只要给他找到了求生的意志。他比任何人都有韧劲,是枯藤上努力盛开的新叶。
老国公夫人不知道懂了没有,只抹着眼泪。
“那孩子什么都不给我说。问他了,只说都好。”
“你这孩子也是,也只说好。”
姜秉儿不敢刺激这位老夫人,笑着说道:“那自然是因为好着呢。您别担心。”
老夫人想说些什么,最后也只是深深叹了口气。
没一会儿,外头侍女来禀,说是云将军来了。
老国公夫人眼睛都亮了亮:“快让那小子进来!与他说,他媳妇儿搁我这儿呢。”
云溪奉进来内室,恭恭敬敬给老国公夫人跪下拜了寿。起身后,自觉地坐在姜秉儿的身侧,一只手也落在姜秉儿的手边。
两个人的手你抓我一下,我躲一下,来来回回碰着玩。
老国公夫人年纪大了眼睛不好,却也不是什么都看不见。
不由得嘴角挂了一抹笑。
“丰泽啊,今儿你媳妇在这,老婆子就问句话。”
“当年你与微末之中和阿姜成婚,可有后悔?”
微末之中的云溪奉只是一个没家的奴籍,但是他出身京中,清贵至极的云家。若是在京中择妻,上至公主郡主,下至爵府嫡女,都是任他挑选。
却在那种时候,在他还不满十八的时候,以奴隶的身份,和一个商户女成了婚,还是入赘。
可曾后悔?
姜秉儿心跳一急促,手没动,给云溪奉抓到了。
她抽了抽,没抽回来。
云溪奉面对这个问题,思考了许久。
他思考的越久,姜秉儿就越坐立不安。
在这种地方给人说后悔了,她可没脸待。
后悔就后悔吧,反正她东西少,稍微一收拾就能回家去。爹娘都要回来了,她不是没地儿哭的小孩儿。
“不敢欺瞒老夫人,与她成婚丰泽从未后悔。”
姜秉儿不由得有些恼,不后悔怎么还思考这么久?合着是刚刚才在想的吗?
老夫人也有些疑惑,不等她发问,云溪奉不紧不慢加上了一句。
“但我与她成婚当日之事,让我一直后悔至今,不敢忘怀。”
作者有话说:
云团子:开始了。
红包包~
第42章
姜秉儿心中一跳。她侧眸看向云溪奉。
他似乎很认真,在对这位他很信赖的长辈说着当年的后悔。
他后悔的到底是什么?
是后悔……不告而别吗?那又为什么走的义无反顾,从不曾回头。
若真的后悔,又为何从来不提那件事?
姜秉儿有些看不懂云溪奉。
还记得在婚期之前,她甚至因为闹别扭,还专门问过云溪奉,你到底愿不愿意入赘姜家,和她成婚,若是不愿,大可换个人来,不要整日里皱着眉,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
她说这话的时候,似乎是因为云溪奉越是临近婚期,越显得整个人紧绷。犹如弓弦,越绷越紧,几乎是游走在挣裂的边缘。
明明是炎炎夏日,姜秉儿在树下靠在云溪奉肩上时,却总觉着他浑身冰冷,前一刻还在和她说话,回答她的问题,后一刻就陷入沉思,要姜秉儿和他说好几句才回得过神来。
姜秉儿总觉着他的状态不对,问他是不是想悔婚,他说不是,可问他什么都一副毫不在乎的模样。给姜秉儿弄得有些生气,三五不时就要和他气一场。
后来是怎么没有生气的呢?
姜秉儿记得是临近婚期前五天的时候,夏日炎热,她贪凉,房中摆着两三盆冰鉴,侍女们摇着空扇,房内始终保持着一个舒适的冰爽温度。
入夜后,侍女们退到耳房去睡,姜秉儿在床榻上翻来翻去,好不容易睡着了,却被人摇醒了。
隔着屏风的桌上点着一盏灯。
昏暗的烛光下,她睁开眼看见眉眸冷凝的少年。
不由得讶异到差点叫出声。
阿云趴在她的床上,立刻抬手捂住了她的嘴。
“嘘……”
少年难得做贼一样的夜闯她的闺房,明显是有些紧张的,抿着唇角,一双眼明亮地看着她。
姜秉儿心下好奇,倒也不叫,坐起身手撑着床,歪着头好奇地看着他。
阿云居然也会夜闯她的闺房,属实稀奇。让她不由得猜测到底是发生了什么,还是说,他想做什么?
少女披散着一头长发,睡眼惺忪,眸中还有未睡醒的一抹水色,夏夜中,不过穿着一条单薄的纱襕裙,薄薄的,小小的,绸裤也都堆在脚弯儿,她抬手打了个哈欠,用眼神催促着云溪奉。
少年犹豫了很久,才低声问她:“成婚后,你会怎么安排我?”
安排?
姜秉儿随口说道:“那你自然是要去跟着阿爹学打理生意。我要去酒坊,铺子里的生意你得帮衬阿爹,哦,阿爹说了他认识一个书院的夫子,要送你去读书。用新名字考取功名似乎也不错。”
云溪奉的眼神黯淡下来。
“大晚上的,就是来问我这个吗?”
姜秉儿有些闹脾气地踢了踢他。
“还是你有想要的产业?我可先说好了,全都要你来忙,我要跟着老爷子学酿酒的,可帮不得你。”
云溪奉自然知道这个理儿。
姜大姑娘娇气,若是成了婚有了夫婿,那跑腿累人的活计,自然是她夫婿的事儿。
他听到了来自姜秉儿的回答,沉默了许久。
姜秉儿困得东倒西歪,手托着腮耐心等着他。
“若我做了对你来说的错事,会原谅我吗?”
等到她几乎快要睡着,才听到少年低低的一声。
这话给姜秉儿听得清醒了,也茫然了。
做错事,阿云可不会做错事。他做什么都很有分寸。但是能让他来问的,那肯定不是小事。
姜秉儿多滑头,眼睛一眨巴,就瘪起了嘴一副要哭不哭地样子。
“不原谅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