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
晏月亦笑着点了点头:“是了,前日有事耽搁了,今早才到。”
见晏珩垂着左臂,晏月忽然敛了笑,面色严肃道:“听陛下说,太子殿下昨日遇刺了?伤得不重吧?”
“谢姑姑关心,晏珩无碍。”晏珩不知是真心还是假意,但至少此时,晏月一定不会有害她的心思。
“太子当初替陛下出征,本宫与婉儿提心吊胆了三个月。凯旋的时候,本宫亦为陛下感到骄傲。没想到,吴王造反一事尘埃落定,余孽还敢来京城造次!”
“陛下,”晏月转过身来,望着一语不发的晏清,郑重道,“看来削藩一事,需得从长计议。大夏大小诸侯成百,除却尾大不掉的吴王一行,仍有强藩数十。说句不中听的,将来珩儿继位,不一定压着住。”
晏清点头,他这么多年再无子嗣,并非全是魏王撺掇太后从中搞鬼。
他自幼不喜骑射练武,身体素质平平。他虽执政多年,待下宽和仁爱,但在后宫事上,亦不曾荒废。换句话说,他常年沉湎温柔乡,游走美人丛,虽未被色迷了心智,却终究是从内亏了身子。
“太子昨夜亦有奏对,朕也知道该怎么做,皇姐不必担忧。”晏清捋了捋胡须,道,“珩儿,你尽快将袁晓所遗之策一一书之。待朕看过后,再下旨施行。”
晏珩有些惊讶,她没有想到,她的父皇竟然要借此事替她立威。这样坐收后美名的事,晏清居然毫不在意。且听皇帝这么说,袁晓之死也不再是他避而不谈的错误,大概率要追封的。
“是,父皇。”晏珩点头应了。
“快坐。”江若柔见晏珩和陆婉仍然站着,催促道,“陛下说了,外面不比宫中,不必拘礼。”
“坐下吧。”晏清颔首道,“朕说过了,在外行家人之礼。只父子,不君臣。”
“是。”晏珩与陆婉齐声应了,而后从容的落座。
“什么一家人?”
“魏王殿下到——”
不见其人,先闻其声,晏渚掐着腰间软肉走进来。
晏琦亦跟在后头,不卑不亢,一双眼睛明亮而清澈。她穿着枫红的纱裙,走起路来衣袂飘飘,带着异域的风采。额前缀着金饰,脑后的青丝编成干练的长辫。
“给皇兄、皇嫂、皇姐请安。”
“参见陛下、皇后娘娘、长公主殿下。”
既是不拘礼,晏珩与陆婉作为晚辈,只能起身相迎,晏琦亦没有给平辈的晏珩和陆婉行礼。
晏清慈眉善目地看向魏王和晏琦,对身边人吩咐道:“赐座。”
“诺。”
“这一家人,自然是我们。”晏月接过腔,笑道,“王弟也来了,除了母后深居简出的,咱们这一家,可算齐了。”
晏渚与晏琦在太监新搬来的杌子上坐下。晏渚挨着晏月,晏琦挨着陆婉。屋内每个人脸上都带着淡淡地笑意,气氛看似极其融洽。
“皇姐说的是。”晏渚笑眯眯地开口,“我们自然是一家人。不过,臣弟比不得皇姐和皇兄,亲上加亲啊!”
“王叔说笑了,晏珩还没感谢王叔,不远千里来京,参加小侄的婚礼。”晏珩举起江若柔满上的清茶,隔着淡淡的水汽,向晏渚举杯,“伤中不能饮酒,晏珩以茶代酒,王叔,请。”
“太子客气。”见晏清默许,晏渚亦接过身侧婢女递过来的清茶,象征性地抿了一口。
陆婉抬眸,与正打量着她的晏琦四目相对。对方比她更张扬,清浅的琥珀色眸子里,全然是好奇和审视。
一样的红衣如火,却是不同的风情与姿态。陆婉举手投足间,是刻入骨子里的端庄优雅。晏琦眉眼盈盈处,是域外女儿的明媚直率。一如骄阳灿灿,一如烈火耀耀,各自盛大。
晏珩放下杯子,察觉到身侧陆婉的出神。余光一瞥,见晏琦与陆婉正旁若无人的对视。心中的危机感,顿时油然而生。
“咳……”晏珩抬手成拳,置于唇边,轻咳一声道,“阿婉,这是堂姐。”
陆婉闻言一愣,晏琦还未反应过来,晏月摔先噗嗤一笑:“太子何出此言,阿婉可比你和琦儿要大上三两岁岁。”
“珩儿可能忘了,”江若柔打着哈哈道,“况且夫妻一体,谁跟谁喊,还是两回事。”
晏渚仍面上带笑:“民间有句古话,叫‘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婉儿既然做了太子妃,自然要跟着太子叫琦儿堂姐才对。”
晏渚这番话一出口,晏月与晏清便齐刷刷地望向他。晏珩亦替他觉得尴尬,魏王找死,还真是不挑时间地点。用志大才疏来形容这位叔叔,当真不为过,甚至无法企及他的高度。
晏月疏离道:“王弟这是什么话?太子人中龙凤,怎么能用民间的话来这样形容?”
“渚弟此言有失偏颇。”晏清淡淡开口,“珩儿的能力,朝中文武有目共睹。婉儿亦是知书达礼,就算让珩儿随了婉儿叫,珩儿也不吃亏。”
“父皇所言极是,”晏珩朝魏王礼貌一笑,“王叔,能娶阿婉为太子妃是小侄的福气。姑姑舍得将阿婉配我,更是晏珩的荣幸。”
“父王……”晏琦收回目光,陆婉的确如传闻中所言,没有让她失望。与晏珩坐在一起,一俊一美,宛若佳偶天成。
何彼襛矣,唐棣之华?
舞阳之女,冠绝长京。
何彼襛矣,华如桃李?
公主之女,艳压棠棣。
“琦儿今日见太子,方知幼时,您非要让我读的那些书中,‘抑抑威仪,维德之隅’是什么样子。”
“若是太子妃笑起来,能让女儿知道什么是‘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就更好不过了。”
晏琦毫不吝啬地夸赞,倒叫陆婉有些意外。她知道,面前的人不是善茬。这么明目张胆地隔着自己,夸赞晏珩,不知道打得什么主意。
虽说人们历来讲究亲上加亲,但同宗同族的两个人,是没有通婚可能的。但陆婉此刻,只记得她们三个都是女子。女子之间无法进行血脉传承,相爱的话……世上无例可循。
◎作者有话说:
十在:赶完这期榜单就暂时不申榜了,很可能随缘更,或者一周三更。大三课太多了,我抵不住,要不行了……
晏珩:哦~你不行。
陆婉:你以为你自己很行?
晏珩:(紧张)朕让你不满意了吗?
南城:坐着火箭上分,将小十扔在钻石。
十在:懂了懂了,爬了爬了。
注:
先秦佚名《抑》:抑抑威仪,维德之隅。
第88章 去忧(二)
晏珩能和她这个表姐在一起,指不定也能和晏琦在一起。反正女子与女子只能行周公之礼,不用履夫妻之务。既然无传承子嗣混乱血脉的能力,那么,伦理道德能否约束一个人,全然在那人自己。
陆婉虽然觉得晏珩可靠,但还是仍然忍不住胡思乱想。这非是天性,而是自幼见陆骄与晏月不睦,在内心种下了不安的种子。连在外人面前都不愿意同时出现的“夫妻”,又怎么能以“父母”的身份,教会她去完全的信任一个人。
“堂姐谬赞了,”晏珩礼貌地微笑道,“不过,阿婉确实如堂姐所说。”
“只有东阳郡主,才当得起‘一笑倾城,再笑倾国’的美名。可惜,阿婉是不大爱笑的。”
“没关系。”晏琦倒是毫不介意地接受了晏珩的说法,“笑有笑的灿烂,不笑也有不笑的温婉。”
“依本宫看,你们都是郎才女貌,各有千秋。”江若柔适时开口,止住话头,而后望向不和的兄弟,“魏王和琦儿可曾用过早膳了?”
“回皇嫂,已经用过了。”晏渚收回与晏清对视的目光,淡笑道,“不过是听说皇姐今早到了,想着很久没见皇姐。一问,果然是来了皇兄这。便匆匆用过早膳,来找皇姐叙叙旧。”
“渚弟这是什么话,本宫来了,不住到大驾启程,能舍得走吗?”晏月亦恢复了笑吟吟的模样,打趣道,“今年行猎,陛下难得带上我们女眷。上林苑地广景美,本宫自然要好好逛上一逛。”
“皇姐来的晚了,”晏清捋了捋胡须,道,“没看到珩儿昨日百步穿杨,将渚弟射|在鹄子中心的箭给劈开来,那叫一个精彩。”
“珩儿箭术竟如此高超?”晏月望向晏珩,有些惊讶。
“都是太傅教得好。”晏珩谦虚地答道,“太尉大人九岁混迹军营,参与大大小小的战役不计其数。弓马娴熟,兵法精通,是大夏不可多得的良将。肯教儿臣,儿臣自然要跟着用心学,一日不敢荒废。”
晏渚闻言,倒是沉默了。
晏琮年前被废,同一天内,晏珩被立。太后得知时,明旨已发往各个郡县,再无从中作梗的可能。所以,他才会再三上奏,争取亲自来一趟京城,想方设法留在这,徐徐图之。
但他忽略了,晏珩八岁封王时,也与晏琮获封太子在同一日。封王后,因皇帝晏清不舍得幼子小小年纪离京就藩,坚持改了祖制,让其一直都住在宫里。替晏珩延请的老师,也都与废太子晏琮是同一批人。
可见,晏清一开始,就没想把晏琮作为自己唯一的继承人培养。他定是见晏珩资质不凡,健全聪慧,便明里给晏珩配置与太子同样班底的能臣。
这样,不仅易立太子的阻力会小上很多,而且晏珩也可以轻而易举地继承朝廷中坚力量的支持。
晏渚一直想做皇太弟,但那些朝臣一直以“皇帝有嗣,再立兄弟,有违礼法”为由,阻止着他。除去礼法一说,里面定有晏清暗中授意。
当初太子未立,晏渚在晏清登基后,第一次和他秉烛夜谈时,酒酣脑热的晏清拉着他的手,说待他千秋万岁后,传位于自己。晏渚虽然知道是醉话不可信,但真却记住了。
他懦弱的兄长送走了他偷偷喜欢上的女子,又给他点起了野心的火苗。光阴荏苒,岁月沉淀,做惯了在封地里呼风唤雨的王,他也想回到出生的长安,面南而坐。观群臣俯首,听三呼万岁。
本来,一母同胞,只是出生的先后顺序不同罢了。凭什么,他要跪他,他要敬他,也要让他?君无戏言,哪怕是酒后的胡话,也得慎说。
“可惜,太子伤了手臂。”晏月惋惜道,“不然,本宫也想见识见识太子高超的箭法。能百步穿杨的人,在本宫印象中,只有先帝了……”
晏清点头:“是了,父皇的箭法举世无双。当初南征百越之地,也曾于乱军之中,一箭封敌将之喉。可惜,朕与渚弟都是半斤八两,学了个皮毛。”
被晏清点了名,晏渚这才回过神来,忆着皇帝方才的话,他有些不服气:“太子的箭法,的确让臣弟这个做叔叔的甘拜下风。但臣弟私以为,臣弟的武功与陛下相比,还是要强上一些的。”
江若柔替晏清分辩道:“陛下政务繁忙,哪里有时间去摸弓?魏王殿下得空的日子,自然比陛下多。想来多练一练,自是人人都熟能生巧。”
“姑姑不必遗憾,”晏珩想了想,开口道,“堂姐挽弓的样子亦是英姿飒爽,不如让堂姐给姑姑露一手。”
“???”
“!!!”
好奇的自然是陆婉,震惊的只能是晏琦。陆婉不知道,晏珩什么时候背着自己,去看晏琦拈弓搭箭了。而晏琦,亦被晏珩的一句“英姿飒爽”给呛到了。
晏珩第一箭凌厉,不偏不倚地射中了赤狐。晏珩第二箭老道,稳准快狠地钉死了一跃而起的斑豹。她在晏珩面前,不是丢脸就是狼狈,昨夜还闹了乌龙,哪里当得起“英姿飒爽”这四个字?
还是说,晏珩是存了让她出丑的心思?
“琦儿会些功夫,本宫倒是有所耳闻。”晏月下意识地看向晏琦,“生得的确英气,就是眉眼,有些不像渚弟。”
晏渚点头:“毕竟琦儿的生母是臣弟买来的异域舞姬,眉眼像她母亲,比像本王好,水灵,漂亮。”
“西域多美人,”晏月赞许道,“若不是匈奴盘踞关外,本宫也想为陛下物色一两个呢。”
晏月这样说,江若柔作为皇后和她的盟友,自然要大度:“皇姐说的是,不知陛下,可有意……”
“朕并无此意。”晏清听下捋须的手,淡淡道,“朕都一把年纪了,连珩儿都成婚了,已无意女色。况且先前皇姐送来的女子足以充后宫,没有必要再为朕寻佳人。”
“……”晏珩听得如坐针毡,置与膝上的双手情不自觉地握紧。
陆婉眼尖,自然察觉到了晏珩的不自然。
她侧身,趁着大人们说得热闹,在晏珩耳畔低声道:“殿下……有意吗?”
“不敢有。”晏珩正色道,“阿婉,新婚燕尔,我怎么可能有这种想法?”
“殿下……”陆婉轻笑一声,“你方才说,堂妹英姿飒爽。敢问殿下什么时候,背着臣妾,去独乐乐了?”
“我……”
“她没有。”晏琦耳聪,闻言,转身看向咬耳朵的二人,平静道,“不过是多管闲事,惹人烦而已。希望太子妃殿下,能好好管教管教。”
江若柔忽然开口道:“什么管教?”
晏清等人忽然停了话,认真望向三人。
晏琦与陆婉面面相觑,晏珩松开握成拳的手,神色自若道:“父皇,阿婉以为儿臣有意,要为儿臣纳良娣。堂姐觉得儿臣与阿婉刚成婚不久,这样做不合适。”
晏清沉默片刻,开口问:“什么管教?”
晏珩是太子,是储君,是未来的天子,不能被妻子管。哪怕陆婉大她三岁,曾是她名义上的表姐,但现在是她的太子妃,就不能越过她去。能够管束皇帝的,只能是皇帝自己。
“皇伯伯,不过是琦儿在跟太子妃殿下告状罢了。”晏琦扬了扬下巴,伸手指着晏珩,道,“那日太子殿下巡上林苑,一箭射死了我想要活捉的那只赤狐。”
“我想让太子妃殿下管管太子堂弟,以后少多管闲事。”
“我……”晏珩张口欲辩,见陆婉眼风凌厉的扫过来,便尽数咽下。
“你?”晏琦收回指着晏珩的手,叉腰道,“你敢说,我说的不对?殿下不比我,自幼读了圣贤书,应该知道‘尊老’才对。”
晏清这才松了面色,淡淡笑道:“看来琦儿的书读得不错,还知道讲道理了。当年你入京的时候,拽着朕刚蓄起的胡须不肯放,可把太子吓坏了。”
晏珩对此事完全没有记忆,因为这是她兄长的前八年。但晏清开了口,她就不能让自己的父皇冷场。
晏珩故意支支吾吾地开口:“儿臣……儿臣不大记得了……”
“皇伯伯不要和小孩子计较那么多,”晏琦弯了弯琥珀色的眸子,“当初是晏琦不懂事,现在,我可懂事了。”
“晏珩打死了我的狐狸,我都没有直接告御状,属于大人不计小人过了。”
陆婉闻言,忍不住掩袖轻笑。晏珩见状,亦不好多说什么。不过大人不计小人过么……同为女子,她长身玉立,日后能身高七尺,成为顶天立地的女人。而晏琦,还没她的阿婉高,差了寸余,也能叫“大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