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琦直白道:“太子殿下说话云里雾里的,一看就不是什么简单的人。相较而言,我更喜欢你。”
“我们应当是同一种人,所以我和你……”
这算什么?心心念念的妻子抛弃了自己,和晏琦混在了一起?中表之亲可以通婚,难道陆婉和晏琦看对了眼?
晏珩心里不由咯噔一下。
她无法否认,自己过去对陆婉的伤害,亦无法确信,陆婉对她的爱与信任,究竟到了什么程度。万一陆婉为了自己的自由与魏王联手,除掉她,也并是非没有胜算的事……
但陆婉不是那样的人,她没有刺穿欲望的野心和韬光养晦的隐忍。若即若离的游走在权力的棋局中,似是棋子,又似看客。按部就班地来,匆匆忙忙地去。
“阿婉……”晏珩不敢想晏琦接下来要说什么,大步流星地进了门。
实际上,晏珩很清楚,晏琦不会说什么煽情的话。当今世上,没有几人如她和陆婉一般,接受得了女子与女子之间别样的情愫。而且,晏琦这么直率的女子,怎么可能懂这些弯弯绕绕。但她还是不想听,不想听到任何人对她的妻子说暧昧的话。
“孤回来了,你们……方才在聊些什么?”话虽如此,但晏珩面上没有透出半分好奇。
“殿下。”陆婉起身相迎,晏琦亦跟着不情不愿地站起来。
“堂姐,你觉得刚刚那场射箭比赛,是谁赢了?”晏珩望向见到自己就东张西望掩饰眼底慌乱的晏琦,温和地开口,尾音上扬,“嗯?”
那个“嗯”字咬得清晰,拖得合宜,晏琦听了,碎发下的耳尖一红:“你……勉强算你赢。”
“但殿下……你能不能……能不能好好说话?算了,我走,我走!”
晏琦觉得自己有些多余,老话讲床头吵架床尾和。虽然她不知道太子和太子妃之间,气氛为什么这么诡异,但总有法子和,犯不着把她骗进来陪着绕圈。
晏琦跟一阵风似的刮走了,若不是桌上还摆着她用的瓷盘茶盏和盘中留有的少许碎屑,到真看不出来屋里还有客人来过。
“她走了,正好。”晏珩掀起下摆,自顾自地坐下,抬眸望向还站在那的陆婉,“阿婉,你在闹什么呢?”
陆婉亦坐到晏珩对面,执起茶盏抿了一口,方慢条斯理地开口:“看殿下在外面玩得很开心,我也想开心开心罢了。怎么,不可以?”
陆婉执盏的手莹白如玉,与那点着红枫的茶盏留白处几乎融为一体,令人难辨真伪。丹蔻染指,玉箸尽头,泛着最自然的粉。如仲春桃花芳菲,若夏日海棠簇簇,让晏珩自然而然,联想到昨日红纱帐中的旖旎。
“可以……”晏珩忽觉口干舌燥起来。她收回灼热的视线,伸手去提面前的茶壶。桌上没有多余的盏,索性往面前的空盏中倾。
“怎么,殿下想用你堂姐用过的茶盏喝茶?”
自晏珩坐定,陆婉的目光就一直锁定在她身上。晏珩太擅长隐藏情绪,所以她不敢掉以轻心。她摸不准晏珩的想法,毕竟江山在对方眼中,重于自己。晏琦是魏王的掌上明珠,这谁都知道。保不准,晏珩想了什么法子来对付魏王,或许……
“明明昨日才亲密接触的,怎么今天,阿婉变得这般别扭。”晏珩乖乖放下茶壶,将面前的茶盏倒扣在桌面上,“孤当然知道这是她用过的,可孤就是想看看,阿婉这一国之母的胸襟,能有多大?”
此间无外人,唯余她和她,所以陆婉坦诚地开口:“我倒是没有想到,殿下与晏琦不过才见面,这就一见如故了。至于本宫的胸襟有多大……妒妇寡德,那些人扣给我的帽子还少吗?”
“太子妃的胸襟,孤昨夜倒是体会了……”晏珩本想笑吟吟地开口,但陆婉的后半句话,难免将她打回原形,叫她硬生生将这句话憋了回去。
“唔……孤知道错了,重新开始的话,阿婉能不能不要提那些伤心事了,好不好?”晏珩起身,走到陆婉面前,慢慢矮下身子。
“阿婉……”
“你忍心,让孤像今日那只失群的大雁一样,寂寞地离开人世吗?”晏珩单膝仰面看她,如渊如潭的眸子里,唯映陆婉一人。
陆婉别过头,不去看晏珩“服软”时那双足矣溺毙人神的星眸,质问脱口成了轻询:“那你说,你和晏琦是怎么一回事?她看你的目光并无惊诧,可见你们绝非初见。”
“看见孤为什么要惊诧?”晏珩明知故问。
陆婉不想被她套进去,态度坚决道:“殿下,现在是我问你。”
“的确不是初见,阿婉你……”晏珩忽然吞吞吐吐起来。
“晏珩……”
晏珩发现,陆婉一旦生气或者将要生气,就会叫她全名。此刻听见对面连名带姓的点她,只能老老实实答:“阿婉是不是被孤气昏了头……今早晏琦在父皇面前告孤的状时,你不是也在吗?”
“……”
陆婉一时语塞,她可能真的被晏琦和晏珩之间的“眉来眼去”给气糊涂了。毕竟,她一向没有什么安全感。所有的高傲与恣意,都是为了掩饰内心的脆弱与自卑。她不愿意示人以弱,也不愿意摇尾乞怜地求爱。
天子赐婚,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她的前世与今生,都与晏珩牢牢地绑在一起。这是命运的安排,也是她自己的选择。
可晏珩呢?
两世为人,深谙为君之道的晏珩,能左右别人的选择,能决定是否给予他人选择的机会。
晏琦的出现,让陆婉如梦方醒。晏珩拥有的太多,自己不过是她的万分之一。哪怕晏珩喜欢女人,像她这样姿色的女子,如过江之鲫。只要晏珩想找,泱泱大夏,万里挑一,也能挑出不少。
晏珩空口无凭的爱,会因为和自己有了鱼水之欢才变成倚仗吗?可晏珩根本不了解她,色衰则爱驰,晏珩喜欢的陆婉……可能只是……片面的……
陆婉垂睫,掩下眸中忧虑:“殿下,我昨夜做了个梦……”
“什么?”晏珩闻言,关切道,“阿婉昨日明明那么累,怎么还有精力做梦?一定是孤……”
陆婉伸出食指,抵住了晏珩微张的唇:“殿下能不能老实一点,听我把话讲完?”
温软的指腹直抵晏珩内心深处,引发一阵触动。晏珩主动噤了声,握住陆婉的手,慢慢起身,坐在身后的圆凳上,望向陆婉的目光如星。
“我梦见你,君临天下,四海臣服,一雪太|祖前耻,泰山封禅告神。”
“我仍旧是你的皇后,可椒房殿中唯余孤灯。”
“我看见你左拥右抱,美人在怀,丝毫不曾想起孤枕难眠的我。”
“曹娥挺着大肚子,接受百官朝贺。你难得做了回和颜悦色的皇帝,微笑着面对臣子。”
“繁华笑语属于你们,而我……仍旧选择了自……”
“胡说!”晏珩迅速打断陆婉的话,语气近乎严厉,“梦都是假的,阿婉。我说过,除了你,我不会喜欢别人,可你总是不肯信……”
“我怎么信……”陆婉轻叹一声,抽回晏珩握住的手,盯着染上丹蔻的指甲,喃喃道,“往日母亲给陛下献美人,如今魏王也来给陛下美人……殿下今日见了晏琦,也偷偷瞥了她三眼。”
“所以……我觉得殿下对我的喜欢,似乎……也仅仅停留在皮囊上。”
陆婉这番话说的突兀,却又似有备而来。晏珩一向谨慎,闻言难免要揣摩揣摩,才敢回应。毕竟陆婉不是朝廷里的官员,龙椅上的父皇,而是她认定的妻子,而后才是大夏的太子妃。
晏珩头一次觉得,自己理得清朝堂上千丝万缕的关联,能明白臣子们所求所想的一切,却弄不懂后宫里的女人都在想些什么。她好像从未花时间了解过谁。哪怕是她藏身于暗夜中窥探的萤火,也只是,在其微光闪耀才能引起她的注意。
见晏珩陷入沉思,想起胡雪曾经的话,陆婉又加上了一句:“不知殿下有没有想过,你所谓的喜欢,到底……是不是‘爱’?”
◎作者有话说:
十在:珩崽,仔细思考,认真回答,你到底是不是颜狗?
晏珩:朕……朕……朕……朕应该不是?
陆婉:吞吞吐吐,犹犹豫豫,磨磨唧唧,你怎么跟卡文的十在一样?
十在:胡说!我横竖都是一!
南城:我是正经人。
第93章 抉择(三)
“是不是‘爱’……”
晏珩不知道陆婉此话怎讲,她也从没有思考过这个问题。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可她不是君子,君子也走不到至尊之位。她不以君子自居,是故为达目的,“无所不用其极”。
大夏以孝治天下,推崇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可轻易自毁。可她饮下寒药伤身那一刻起,就违背了天理纲常。她不甘心,读书识字,习武学御,凭什么只是男儿的权利?
所以她在得知兄长遇害,可能长睡不醒的消息后,不是担忧,而是生出一丝肮脏的窃喜。
谁都知道,晏珩与晏珃,是一母同胞的龙凤胎。她和他,生时粉雕玉琢,稍大雌雄莫辨。若非服饰之分,鲜少有人能指认得出来,谁为兄长,谁为幼妹。有时,晏珃与晏珩玩闹,换衣面对江若柔,做母亲的都难以正确的猜出。
稍长,江若柔发现兄妹俩性格相反,一软弱一强势,一胆小一稳重。江若柔长叹她们生错了性别,但好在有个儿子。等着太子登基,晏珃许人,晏珩封王就藩,她跟过去做个王太后,余生也算闲散富贵。
没想到,变故突起,一场围猎,让真正的晏珩险些丧命。刚撺掇皇帝晏清废掉皇后,代行中宫之权的李鹂,亲生儿子晏琮又以庶长的身份被立为太子,当时风头正盛,后宫惧之。
江若柔入宫虽亦有八年,承宠不少,却依旧势单力薄,人微言轻。儿子仗幼获晏清喜爱,却温温吞吞,也被天子笑称“恭人”。所以,宠爱虽厚,却不甚重视。只是诸皇子都不争气,这一对比,倒显得“高下立判”。
李鹂自然有所察觉,不然晏琮也不会恶劣至此。明知晏珩不擅骑射,还故意惊了他的马,害他堕马滚下壕沟,摔得昏迷不醒。
晏珃却恰到好处地借着皇帝的宠爱,跟去了围场。放心不下骑射不佳的兄长,趁着围猎的号令一发,皇帝在外面观看行围,她借口累了回去大帐休息。守卫亦随皇帝观猎,晏珃趁其不备,偷溜出去。
了解晏珩的性子,知他定受不了马背颠簸,估计不会走远。果不其然,她出现的恰逢其时。晏琮眸子里的轻蔑与不屑,那居高临下的神情,像是审视蝼蚁一般。
她们都是皇室血脉,庶出子女,理应无高低贵贱之分。为什么晏琮一个庸人,能够做储君,能够用那样的眼神看她的兄长……
他的兄长明白却畏惧,认为君臣有别,储君也是君。可她不承认,她生来就有无法磨灭的野心。读都是君明臣直的圣贤书,可诸子百家,她最喜欢的不是大夏太|祖定下的道,而是法、儒。
毕六王、一四海,使车同轨、书同文的秦皇,才是她崇拜的对象。既然没有皇子能让她觉得,做得比她更好,那正好,她自己来。
兄长的意外,是母亲和舅舅心慌的万丈深渊,却是她的鹏程万里独缺的那阵风。她没有动什么手脚,只是当做无事发生。毕竟,她一个孩子,无法从身强力壮的且有帮手的庶兄晏琮手中,救下兄长。
只能捂住嘴,不发出声音。在半人高的枯黄的蒿草中隐蔽,瞪大眼睛,见晏琮颐指气使的命令着心腹,举起石头,对准兄长的头颅……
坠马怎么可能伤那么严重……
李鹂大张旗鼓地为昏迷的晏珩延医问药,诊治的太医难道不明白?江望当时并不出众,所以没有替晏珩进行望闻问切的资格。两日后,外面的人将晏珩抬回猗兰殿,江若柔才知道,儿子出了事……
江望尽毕生所学,剑走偏锋,才让晏珩在鬼门关外捡回一条命。可人就救回来了,人傻了……
晏清自然怒不可遏,但有人畏罪自杀,留信供认不讳。那人自称与七皇子不和,被责罚后怀恨在心,所以在马上做了手脚没想到酿成大祸。证据确凿,他亦无法继续追查。只能下令夷族,却发现那人举家迁徙,路遇流寇,已亡于途中。
兄长无望,母亲只知垂泪,舅舅亦束手无策。晏清是皇帝,有很多儿子,虽然哀痛,却并不长久。江若柔沉浸悲伤不愿面君,以泪洗面,他一日三问皆被阻,可帝王悲哀与自责又能持续到几时?
她能怎么办,留给她多时间不多……
那一幕,将是她一生挥之不去的阴影,也是她逼迫自己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支撑。索性兄长性命无碍,她得以减轻心中一些罪疚。
她精心设计,让舅舅与母亲心甘情愿为她所用。“伤好”后深居简出,鲜少出席宫宴,做一条潜龙,更能打得李鹂出其不意。
伤在发间,削发刻伤,她咬牙切齿,在江望的刀下泪如雨下,却一声不吭。为了天衣无缝,她心一横,连饮了七七四十九天的寒枯草药汁。
葵水流绝,用了不下百日。一时间,食万物口中皆苦,味觉足足缺失了两年。本以为今生再无此感,却没想到,在中秋节典,她偶然尝到御膳房送来的桂花糕的微甜。
一时间,她欣喜若狂。所以,她最喜欢吃的食物,就是桂花糕,没有之一。甫一登基,她就下旨,命人不惜一切代价,在御花园中移植了满园的金桂。
苦了那么久……那是她,第一次为自己荒唐,也是唯一一次。
当然……后来秋后算账,处置陆婉时的一拖再拖,是她破天荒为别人破例。
她,晏珩,为一个外人,一个女人,一个说不上来的枕边人……做着毫无意义的事,泛着百害无一利的情……
“母后,您找我……”
“下去吧……”江若柔微微抬手,挥退为自己梳妆的婢女。
自光可鉴人的铜镜中,她看清了来人,是晏珩。
身后的帝王身形不算高大,但赤色冠冕贴合躯体,恰到好处地衬出她威严的气势。腰挂龙渊,系玉围绦,但晏珩走起路来步子不急不缓,所以落脚无声。
宫人素知其性,自然不敢通传惊动太后。直到晏珩出声,江若柔才察觉她的到来。
十二玉旒,缀珠垂下,重如繁露,遮住了唇珠以上的峰梁和眉眼。江若柔转身,抬头,只能看见蔽明的五彩玉。朱、白、苍、黄、玄,按照合适的距离顺次排列,每旒贯玉十二颗。
“陛下这是去做什么了,怎么没更衣?”
“母后何必多问?朕都知道。”晏珩没有昂首,但她与江若柔一站一坐,不怒自威的气势毕露。
王者视事观物,欲温温而和畅,不欲察察而明切,故需“蔽明”。隔着这样一层意义深远的屏障,江若柔愈发看不懂“晏珩”。好像,她也从未看懂过这个女儿。
闻言,江若柔一时有些尴尬:“陛下,来……”
“不用,朕不坐了。”晏珩毫不留情地打断她,“朕宫中尚有要事,母后说完,朕马上就回去了。”
江若柔叹了一口气,晏珩说一不二的性子,她是知道的:“朝中之事,母后已经听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