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晏珩面前有些怵,不单单是她性子温和柔弱,而是因为她的一切,都来自于面前的女儿。晏珩是天子,更是江家的天,她的天。
“陛下苦心孤诣的经营,难道不是为了今天?”她不敢自称哀家,不单是怕显得自己年老,更是底气不足。
“寿王赐死在前,武安侯夷三族在后,可长公主却毫发无伤。没有贬为庶人,只是罚其食邑,仍存其封号,依岁例赐金。两相对比,朝臣难免有怨言呐!”
晏珩保持沉默,不置一词。江若柔见她不说话,心中一沉。但人都叫来了,总不能话说一半,半途而废。
“他们都是你提拔上来的心腹,你的肱骨,你可不能让他们寒心。”
“你不处置长公主也就罢了,还让她女儿依旧做皇后。七出之罪,她犯了哪些,陛下不清楚吗?”
“如今曹锋等人出征在即,前线的将领,后方的人心,都还没有真正的安定。蔺丞相的谏言陛下可以不听,可母亲的话,你得听一听。母亲是为了你好,他们也是为了你好。”
晏珩听罢,轻笑一声,道:“母亲是为了朕好……却不是,为了我好……母亲想说什么,不妨直言,儿臣听着就是。”
“母后想……如果陛下不愿废后,至少,也不能让她平白无故待在那个位置上……陆婉这孩子虽然脾气差了些,但模样生的确出挑。”
江若柔以为晏珩的沉默,是一种让步,索性直言不讳:“你的兄……你还没有儿子,不如让她‘戴罪立功’,为陛下延续血脉……”
“母后……”晏珩微微抬头,垂目望向规矩地坐在矮墩上的江若柔,目光如电,声悲如埙。
偏偏江若柔误以为,她是被自己的话所打动:“珩儿,朝臣的话不是没有道理,母亲的话也绝不是自私。”
“你想留她,有了嫡子,她还名正言顺,不是吗?”
◎作者有话说:
十在:恢复日更最大的阻力,不是王者,是南城姐姐,我没想到……
晏珩:她带你上分?
十在:我带她掉分……
陆婉:(沉思)南城她……也不行?
晏珩:哈哈,朕就知道!
南城:……
注:
《礼记|大学》:“《诗》曰:‘周虽旧邦,其命维新’,是故君子无所不用其极。”(本文因剧情需要误解此句,切勿信以为真)
《晋书|皇甫谧传》:“欲温温而和畅,不欲察察而明切也。”
第94章 抉择(四)
“名正……言顺……”晏珩负手,抬头,隔着微微晃动的旒帘,认真打量着雍容的妇女。
她这些年来的隐忍为自己换来了至高无上的权力,也让江若柔成功过上了养尊处优的生活。江望封侯,其二子拜官,江氏一族跟着她一起,水涨船高。
太后的日子过得很惬意,岁月并没有在江若柔脸上留下明显的痕迹。与刘太后同样注重养生的江若柔,有着驻颜的秘方。亦不像其他寡居的妇女一样,过着禁欲的生活。
晏珩并不反对母亲有自己的私生活,她深居简出,不涉朝政。需要她出现时,拉出来面众就是了。江若柔也没有让她失望,一直保持着沉默,在晏珩需要她发声时,才按照晏珩的指示站到人前。
作为母亲,江若柔对她的关心从来都不在点上。作为女儿,她对母亲可谓尽孝尽义。她是占了兄长的身份,但她也对兄长做出了应有的补偿。
她后宫里的女人,都是兄长的女人。是他传宗接代的玩物,深宫里无辜的牺牲者。她为他延医寻药,将他的孩子视为己出,只是委屈他不见天日而已。
可是江若柔呢?偶有失言,提及此事,还是长吁短叹,处处觉得她对“妹妹”有所亏欠。
她是不是忘了,皇帝不是那么好当?换作真正的“晏珩”,根本走不到这一天。
可人,总是欲壑难填……
负于身后的手虚握在一起,晏珩轻声发问:“母后,您,真是这么想的吗?”
江若柔点头,偷觑了晏珩一眼,摸不准她,但还是答道:“母后只是觉得,这样两全其美。”
“两全其美……”晏珩听了直发笑,“好一个两全其美啊!”
“为陛下延续血脉……母后您不要忘了,谁才是皇帝?”
“自然是你。”江若柔讪讪道,“可是,这位置本该是……”
“本该是朕。”晏珩拂袖,带起一阵劲风,江若柔情不自禁地惊呼了一声。
“陛下!”
胸腔里的一颗心剧烈起伏,晏珩失控般低吼道:“只能是朕!”
“晏珃已经死了,死在昭阳殿那场大火里!母后,你看清楚了!如今在你面前的这个,才是真正的晏珩!大夏真正的皇帝!为你带来一切的人!”
“为了走到今天这个位置,朕已经失去了太多……”
“母后啊母后,您真的关心过儿臣吗?”
“珩儿……”江若柔哪里见晏珩发这样大的火,一时间叫了一声她的名字,却支支吾吾,再无下言。
晏珩漠然地俯视着她:“朕有今天,不能没有母后。可母后有今天,亦缺不得朕。”
“母后明白,”江若柔姿态放得愈发的低,“可母后真的是为了你好。你的一世英名,不能被一个女人给毁了。你的大业,不该被一个陆婉给阻了。”
“……”晏珩沉默片刻,否认道,“她不会。”
江若柔闻言,却忽然严厉了起来:“可君臣离心,会不会动摇陛下刚巩固的根基,陛下比哀家更清楚。哀家是陛下的母后,更是大夏的太后,有责任也有资格,对陛下谏言。”
“是……”晏珩颔首,声音有些飘忽。
为君之道,在于制衡,而不在于一意孤行。哪怕是一统天下的赢秦氏,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是和百官共治天下的。何况,她现在没有说一不二的威严。她需要这些大臣,为她效命,为她尽忠……
“陛下喜欢她,也要掂量掂量她和天下相比,孰轻孰重……”
“长痛不如短痛啊!”
“够了……”晏珩转身,垂落的旒珠相击,发出清脆的响,“朕知道了,朕会给群臣一个满意的答复。至于母后方才所言,朕是绝不会考虑的。”
“风险太大,陆婉她……不是寻常的女子……”
“没有其他事的话,朕先回去了,母后不用送了。”
“陛……”
晏珩毫不犹豫地离开,留给江若柔一个孤寂的背影。
往事走马观花般在脑海早闪过,陆婉的质疑让晏珩陷入了岑寂。而冷静之后,迎来是二人长久的沉默。
“阿婉,孤不知道什么是爱。但孤觉得,孤对你的感情,就是爱。”晏珩想了又想,郑重道,“情之一字本就朦胧,孤不擅此道,但孤可以为了你学。”
“你说,孤只是爱你的外表……”
“可难道对你外在的爱,就不是对你的爱吗?你就是你,你的五官,你的身体,都是你的一部分。”
“孤爱的是你整个人,是全部。外在也好,内在也罢,那都是你。”
晏珩语气诚恳,眼神真挚,让陆婉听的有些动摇。
“我的……一部分……”她移开目光,喃喃重复着晏珩的话。
是了,爱一个人就要爱她的全部。没有人能将灵魂与肉|体完全剥离,有血有肉的才叫完整的人。晏珩的话不无道理,那深邃的目光中泛出的如水的温柔,也足以让她沦陷。
少年目光如炬,专注地凝视着她。她们两两相望,陆婉的眼中有试探和猜疑,晏珩的眸底有犹豫和谨慎。尊贵的身份让她们走到一起,也让她们始终无法放下对对方的戒备。
良久,陆婉回过神来,失焦的双眼重新汇聚光华:“那我问你……晏珩,你觉得我,生的好看吗?”
晏珩点头:“我记得这个问题,很久之前,我就回答过你。”
陆婉一时没有想起来,她直视着晏珩黑湛湛的眸,脱口问道:“什么?”
“我是说——”晏珩清了清嗓子,眉目含情,声音柔缓,“我的阿婉,惊为天人。”
“!!!”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惊为天人……原来那夜,晏珩并非没有感觉。
陆婉一时语塞,起身,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坐在座位上的晏珩:“殿下啊殿下,你骗得我好苦……”
“您的演技,当真是……举世无双。”
晏珩被她这样带着锋芒的目光盯得如坐针毡。她连忙起身,仗着此时微弱的身高优势,重新夺回主动权。
“阿婉……我不是故意骗你的。我其实,其实……”
陆婉此时洞若观火,幽幽地开口:“其实你当初,也对我动了心,是吗?”
晏珩没有否认,爽快地应了:“是。我很久之前,就喜欢你了。”
“很久之前……”这陆婉到没有想到。她本以为,她与晏珩的感情中,先动心的那一方是自己。
晏珩尊重她,与她约法三章;呵护她,对她体贴入微。同床共枕,愿意维持着卧榻上的楚河汉界;相敬如宾,能够给予她人前的风光无限。
是她,对这个“谦谦君子”产生了不该有的感情。这是对她对她们“盟友”关系由内而外的僭越,从头到尾的背叛……
思及此,陆婉轻笑一声:“那殿下倒是说说,很久……有多久?”
晏珩闻言一噎:“这个……怎么算?”
“……”
倒不是晏珩说谎,她从来没有算过这个。喜欢就是喜欢,还要管什么时候喜欢上的么?
见陆婉神色一滞,晏珩方觉失言,下意识地开口挽救:“大概……或许……可能……是一见钟情。阿婉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是在什么时候吗?”
陆婉见晏珩混淆视听,淡淡一笑:“在殿下大言不惭地说要建金屋藏我之前,我们好像连点头之交都算不上。毕竟,所有人都知道,皇长子才是我的青梅竹马。”
陆婉准确无误的踩到了晏珩的尾巴,晏珩果然面色一沉:“青梅竹马又怎么样,晏琮他配不上你。阿婉绝色,理所应当与孤这样才貌双全的人在一起。”
无关性别,她足够优秀,能取而代之,那是她的本事。碰到晏琮与李鹂这种能将一手好牌打得稀巴烂的人,也是她的运气。她实力与运气并存,所以能毫无悬念地坐上储君的位置。
“才貌双全,殿下自豪起来,也算是一枝独秀。”说到这,陆婉心中的不禁莞尔,“那殿下喜欢臣妾的样貌吗?”
晏珩点头,真诚道:“所有人都喜欢美好的事物,我也不会是例外。阿婉既是绝色,自然引人注目。”
东阳郡主六岁时,就名动京城了。会造势的长公主,在牡丹盛开的阳春三月里,举办了声势浩大的赏花宴。王公贵族里有头有脸的人物,都受邀参加。
晏珩那时尚从咿呀学语的状态中走出,自然无法出席。况且江若柔与长公主并无来往,位分也不高。虽诞育有皇子、公主,但母凭子贵,子亦凭母贵。江若柔没有收到邀请,宫中只有李鹂和皇后,得到了赏花宴的请柬。
晏珩并不清楚当日的盛况,但长公主请了文人雅士,题画作文以记之。尤其是一位画师所画的揽春图,在宴后名噪一时。
牡丹丛中折枝女,颜色可令芳景惭。粉雕玉琢的稚子,抱花卧枝下,垂眸怜催折堕地的牡丹时,那悲郁的神色,实在让人心生怜爱。
晏珩在晏琮的书桌上,看到过那副小像。晏琮特意让临摹了真迹,缩在一轴小卷上,在授课的太傅摇头晃脑地转过身时,偷偷看过一眼。不过后来,她被母亲揪住,没能继续顶替兄长去点卯上课。所以,她想亲手将那幅画描摹出来的愿望,就此搁置。
所幸,她得到了画中人。
◎作者有话说:
十在:想和漂亮姐姐贴贴!
晏珩:想和皇后姐姐抱抱!
陆婉:想和南城姐姐出逃……
南城:我真的是个正经人。
第95章 变故(一)
陆婉颔首:“看来殿下,没我想象的那么高尚。”
晏珩不以为然:“孟子曰:食色性也。圣人尚且如此,孤从未标榜自己是圣人,如何不能遵从天性、追求本心?”
“好一个,遵从天性、追循本心。”陆婉一笑置之,“你说服我了,殿下。”
“说服……”晏珩闻言,沉思道,“阿婉若是不满意,孤还能睡服。”
“你……”晏珩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陆婉望着她,一张嘴张张合合,却始终没能说出什么。
晏珩抬头,对上陆婉眼中的错愕,轻笑道:“阿婉不要这样盯着孤,孤会误会的。”
“……”陆婉别开头,不再理会她这个伪君子。
“你不要多想,阿婉。孤说不出来爱是什么,但孤会努力做给你瞧。”晏珩见她转过身去,目光飘渺地盯着桌面上的盘盏,低声道,“其实,这件事不需要怎么证明……只需要,你亲自试一试我的心跳。”
晏珩含情脉脉地望着她,长而不狭的凤眸,眼尾泛着晶莹的光。陆婉不疑有他,顺从的被晏珩拉过右手,按在了她的玄裳上。
对方胸膛里的一颗赤诚的心,正有力的跳动着,一下又一下。陆婉真正清晰地感受到了,晏珩的悸动。快如擂鼓,动若脱兔,她没有说谎,心率是不会骗人的。
“感受到了吗?”晏珩握着手中的皓腕,认认真真地问。
“嗯……”
“咳咳……咳咳……”
因为不知到要去哪,所以半路折回来的晏琦,好巧不巧,撞见这略微暧昧的场面。一时提不上那口气,咽下声音的同时口水岔了道,反倒引起她一阵猛咳。
“……”眼看着气氛正好,已经倾身过去的晏珩正要吻上陆婉的唇,被这一阵忽如其来的咳嗽声打断。
是了,为了不让人打扰她和陆婉,人都被她挥退退了,晏琦自然能畅通无阻的回来。这下,算得上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陆婉闻声,一把推开晏珩,欲盖弥彰地起身:“堂妹……”
顶着晏珩如刃的目光,晏琦打了个寒颤,她有些心虚:“咳咳……那什么……我什么都没看见,我我我……我挺喜欢吃这个点心的……”
晏琦指着桌上剩余的糕点,结结巴巴道:“我回来是想……是想问问,还有没有……有没有多余的,叫我带回去一些,做……做饭后的小点心……”
“有的。”
“没有。”
晏珩与陆婉同时开口,异口异声。搞得一旁低抬着左脚,在地毯上画圈的晏琦好不尴尬。
“没有就算了……”晏琦抬起头,面不红心不跳地撩了撩耳畔的碎发,“那我先回去了,你们继续,继续……”
说罢,一溜烟似的,消失的无影无踪。
“看来她还是看到了,希望她不要不识好歹。”晏珩轻哼一声,起身,站在陆婉身侧,“阿婉,我们……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