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最怕的不是被人骂,而是如同石沉大海一般激不起半点水花,一篇文章,越是有人骂,就越能反衬出它的价值。
就这一点来看的话,《纺织女工春雨的一生》显然是极其成功的。
在继第一篇骂它的文章出现之后,接下来接二连三的开始在其他小报上,出现了对这篇文章的批判。
而《春雨》的支持者们也并不甘于寂寞,纷纷开始在报纸上发表对它的声援。
一时间,这篇文章竟以一己之力,造成了对一个行业、甚至整个工业与人文之间的批判与反思。
在《春雨》的气势下,和它相比,另一篇《说张三》,就显得有些乏力了。
它也引起了一阵小规模范围内的讨论,但这些讨论是谨慎的、低调的、仿佛惊动了什么似的,如若不是已经斟酌过百遍,能够确定无疑这些词汇的正确性的话,讨论者们是绝不会轻易将这些言论,发表到纸上的。
《说张三》所指向的问题,实在是太犀利了,从来弱国无外交,这一百多年来,多少能人志士漂洋过海,甚至不惜客死他乡,不惜抛头流血,“上下求索,九死而未悔”,不就是为了找到这么一个强国的法子吗?
竟是制度变革!竟是制度变革!
时人虽然对此已经有了一个模模糊糊的概念,但在普遍的观念里,仍旧秉持的是“师夷长技以制夷”,实业救国的主流,甚至学西方,照搬他们的政体,也不过是懵懵懂懂的囫囵吞枣,向强者学习罢了。
从来没有一个人,能够这么明明白白、单刀直入的提出,国之弊病之所以会如此,竟是因为制度的原因。
简直是一石激起千层浪!
其实就算陈知意不提,不久之后也会有人提出这个观念,毕竟不少人已经模模糊
糊的有了这个念头,就只差捅破这层纸了。
而陈知意发表的这篇文章,此时就是捅破这层纸的光。
《说张三》表面沉寂了下来,和同一时间、同一家报纸上发表的《纺织女工春雨的一生》相比,看起来好像是因为势弱,不敌对方,所以渐渐无声。
但暗地里,《说张三》所激起的水花,却如同原野上星星点点的火花一般,以迅雷烈风的气势,迅速的扩散开来。
只待春风来,这把火就要彻底的,燎了整片原!
契机来得很快,距离《说张三》发表十五日后的一天清晨,全国发行量前列的《沪市日报》以头版头条的位置,转载了这篇文章。
第二日,《丝语》《燕华》等全国知名刊物,转载了这篇文章。
第三日,《天津日报》《南城日报》《渝州日报》等转载了这篇文章。
截止到十一月二十三日,全国各地的各大刊报,竟都纷纷将《说张三》登在了头版头条。
和各地报纸转载相对应的,是各种关于这篇文章的讨论,如同雨后春笋一般,出现在了各大报纸上。
首先是“南林北萧”中,南面文坛中年轻一辈的领头羊林路留,于十一月一日在《沪市日报》上发表文章,旗帜鲜明的支持《说张三》的作者容与,所提出的主张。
“容与先生这篇小说中所映射出的观点,如同一柄利剑一般,拨开了这几年来一直笼罩在我头顶上的乌云......自一年之前我旅游欧洲列国回来后,就常常在思考一个问题──阻碍我的国家崛起的,到底是什么?
论国土面积、人口与智慧,我常认为国人并不输给欧美各国,甚至在一些方面,还要强于别国......一开始我以为是科技,故而回国后致力于教育事业,但近来却常常感到迷茫,师夷长技以制夷,这样的观念从旧朝时便有,但如今几十年过去了,积弊却仍旧存在......时下不少人鼓吹‘实业救国’,但在我看来,却和‘师夷长技’那会儿并无什么区别
直到读了容与先生的这篇文章后,却如同醍醐灌顶一般将我点醒,当今社会下,医学救不了国,文学救不了国,就连科学也救不了国,唯有制度,国民所酣畅需求的,唯是一场自上而下,或者在必要时候,自下而上的制度变革。”
林路留的地位,在文坛上是容与这么个新人所无法比拟的,有了他第一个下场为《说张三》摇旗呐喊后,一众向来追随他脚步的文人们,也纷纷在报纸上发表了对《说张三》的肯定。
有肯定的,就一定会有反对的,但因为第一个支持者林路留在文学界举足轻重的地位,咖位小一点的甚至都不够格和他对峙。
很快,就有另一位和林路留地位相当的学者,发表了对《说张三》的批判。
“不过是一些小孩子的胡乱天马行空,我承认这篇故事确实写得有趣,但充其量也就是有趣罢了,这样的低俗之作,是万万不能上升到‘国策’的地步的
至于拼尽全力,宛如一条为了主人摇尾呐喊的狗一般的林姓才子,言论则着实令人发笑,制度变革救国?国之弊病......国之发展,全赖经济,这在西方国家是在理论依据的......总之,不必再提什么制度变革,实业兴邦才是正道!”
有了这位下场后,其余各界的大佬都纷纷开始发表自己的意见,人人迫切想要兴我中华之心,可见一斑。
当下的主流仍旧是“实业救国”,突然出来一种新的主张,欣喜的人有之,不屑的人有之,深思的人有之,纷纷嚷嚷之下,各种批判骂战层出不穷。
发展到最后,《说张三》这篇小说已经成了一个引子,骂战逐渐分化成了两派,一派主张“实业救国”,一派主张“政治救国”。
星星之火,已然燎原。
第11章
为了写出这篇《纺织女工春雨的一生》,简容从三月份回国后,就一直在搜集各方面的资料。
她做事自有一股坚韧劲儿,为了写出当下纺织女工的境遇,还不惜托了她父亲的关系,亲自到纺织厂里体验了一段时间。
简容少女时期情窦初开那会儿,正是师兄萧肃初初在文坛崭露头角的时候,从那时起,她心里就一直有一个念头──她定要效仿她的父亲和师兄,届时和师兄成就一段并肩文坛的佳话。
如今,师兄萧肃虽然已经娶妻,但她这个念头却并未因此动摇过,甚至比较之前,变得越发的坚定。
陈知意那样的旧式女子,怎么配站在师兄的身旁?
她和师兄之间有着共同的语言,从事着同一个行业,不论是在外人眼中还是在两人的心里,该光明正大和师兄比肩的,都该是她才对。
正是憋着这一股心气,简容才越发的要把《春雨》这篇文章写好,最好一鸣惊人,届时不用她多说,对比那么明显,师兄自会知道该选谁。
一开始《春雨》的发展也正如她所料,一经发表,便引起了一阵热议。
虽然同一时间和她刊登到同一报纸上的《说张三》,让她心里感到有些不妙,但这点不妙,很快就被《春雨》势如破竹的气势给压了下去。
之后随着第一篇批判文章出现,父亲简儒文门下的几个门生发文力挺自己,一来二去之下,《春雨》所造成的气势越发浩大。
而当是时,和她同台较量的那篇《说张三》,却已经开始渐渐落寞,及至后几日,竟再无一家报纸提起。
此情此景,真是让简容心里不由有些志得意满。
出身于顶级言情书网之家,少年时代又随父游历欧洲,因为见多识广、眼界颇高的缘故,简容本不是一个轻易骄傲自满的人,但这次却不同──她到底是以一介女子之流,取得了大多数男人都做不出的成就。
这股骄傲的情绪,一直持续到十五日后《沪市日报》转载了那篇《说张三》。
仿佛是一场战事发起前的一个信号一般,随着《沪市日报》的转载,各家颇具影响力的全国性刊物竟也开始跟风,接着是全国各地各个地方报纸纷纷跟入。
《丝语》《天津日报》《渝州日报》《珙洲日报》......沪市大学中文系林路留教授、周介华教授、于维文教授,燕京大学江春水教授、李友渔教授,南面文坛泰斗许久言,江庆华......许多业已成名多年的泰斗宿老,竟都纷纷下场,为这篇《说张三》争论不休。
在《说张三》所引起的浩然声势下,她这篇《春雨》竟像是一道微不足道的萤火,不敢与日月争辉。
人人都在讨论容与的《说张三》,无人记得G的《春雨》,甚至前期《春雨》所引起的些许震动,也在这场有关“政治救国还是实业救国”的讨论中,渐渐消了声势,及至后来,已经泯灭到无人问津的地步。
同类型又同时发表在同一家刊物上的文章就是这样,不是东风压倒西方,就是西风盖过东风,在原本的剧情里,简容发表这篇《纺织女工春雨的一生》的时候,并没有陈知意出来搅局,女主成名的第一步,自然是发展得一帆风顺。
而第一步走顺之后,简容再在随后的文会中,当众承认了G就是自己的笔名,引得众人纷纷感叹“果然是虎父无犬子”,一时间名声大噪之下,才女之名越发响亮。
但这一世,因为陈知意坏心眼儿的把《说张三》和她的《春雨》发到一块儿,看到这两篇文的人,因此都免不了产生一些对比的情绪。
这一对比之下,自然是谁文丑谁尴尬,以至于在《说张三》的气势盖过《春雨》后,这篇在剧情中让女主大放异彩的成名作,竟连前世的一半声势都没能达到。《说张三》所取得的成就,饶是陈知意这个亲笔写下它的作者,都没能预料到。
她写文的时候,虽然有意识的加入了一些现代得来的观点,尤其是为了贴合这个时代,故意往“救国”这方面隐晦的做了些引导。
但她万万没想到,这点引导,竟能引起如此剧烈的轩然大波。
“我只是机缘巧合下,偷偷漏了一点先辈们总结出的正确经验。”陈知意看着窗外的柿子树喃喃自语。
直到现在这个时候,她才后知后觉的意识到,自己手里所握有的筹码是多么的珍贵。
此时是十一月中旬,北方的初冬,风从窗外吹进来,格外的冰冷刺骨。
但陈知意却分明能感觉到,她身体里的那股再也压不住的灼热,彷佛风越吹,她血液里的那股炙热就越沸腾。
想到这里她忍不住伸手摸了摸额头,确定自己没发烧后,才坐下来翻看记录了剧情的本子,静静思索。
女主成名的第一步,已经被她给搞掉了,至于接下来的剧情点文会,既然成名作都夭折了,这文会上想来女主也翻不出什么大花样。
至于文会之后的剧情点
正如陈知意所想的那样,文会上简容确实没能如原文一般艳惊四座。
这次文会的规模颇大,文学界许多知名人士都应邀前来,盖因其举办者是燕京大学文学系主任,李友渔教授。
单听一个“燕京大学文学系主任”的名头,或许大多数人还有些不明所以,一个主任有什么了不起的?但说到他的另一个头衔──当代白话文推广的先驱者,就能明白他为什么会拥有这么大的影响力了。
这次文会,简容作为北方文坛泰斗简儒文的女儿,小有才名的才女,当然也在邀请之列。
同时,林路留因为想要打听知己真实身份的缘故,并未返回沪市,留在了燕京,自然也被邀请参加了这次文会。
一群文人聚在一起,免不了就要就当前的实事谈论几句,而当下最受人热议的话题,自然是由《说张三》所引发的一系列骂战。
在座的人多,因此免不了有那么一两个是在报纸上隔空对骂过的,但不管在报纸上骂得有多狠,面对面的时候,大家还是表现得很有礼貌的。
比如“政治救国”派的中流砥柱们,吵到最后就很礼貌的问候了一下”实业救国“派的爹妈。
最后还是李友渔实在看不下去,站出来打了个圆场。
只不过话题已经进行到了这里,众人不免都颇有兴致的探寻起了一个问题:这位写出了《说张三》这样的大作,引起了各界大地震的容与先生,到底是哪位高驾?
“我仿佛听燕京日报的好友提起过,这篇《说张三》,竟是相放兄推荐到报社的。”说这话的人看向林路留。
“哦?竟有此事?”上座的李友渔听闻,脸上不禁起了几分兴致。
他虽然不如林路留一般,在第一时间就下场为《说张三》摇旗呐喊,但他本人也的确是这篇文章的忠实推崇者。
甚至在察觉出《说张三》行文之间,笔触还带着稍许稚嫩的时候,一度因为爱才之心,升起过收容与此人为学生的念头。
众人的目光都聚集在了林路留身上,迫切的想要知道这容与先生的庐山真面目。
而被问到的林路留,内心想要知道容与真实身份的迫切,却比他们还要剧烈。
抿了抿唇后,林路留开口,“容与是我少年时候在南城日报任职时,结识的知己笔友,我和她只以纸笔相交,是以并不知道容与的真实姓名。”
“竟是如此?”
众人纷纷感叹,就这件事又议论了几句。
忽然有人开口,“说起来我好像听说,简小姐近来好像也在燕京日报上发表了一篇佳作?”
简容忽然被人提起,还是说的是前段时间被对比得败北之下,险些就销声匿迹的《春雨》,一时间脸色不由得有些不自然。
这让她怎么回答?承认自己就是那个被比到泥土里的G?
才女的自尊心让她不愿意就这么承认,自己技不如人,因此回答得十分含糊,“不过是随意写就的,当不得什么佳作。”
她姿态端得十分漂亮,乍一听之下,只感觉这回答彷佛是在掩饰着什么似的,十分的轻描淡写、云淡风轻。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林路留旁边的那人就嘀咕了几句,“简小姐名字里就有个容字,人好似也是在南城长大的......”
这句话说得声音不大,听到的不过是几个人,但听到的人,眼里看着简容,却都是有些若有所思。
简容少年时期就随父游历欧洲,听起来的确是有这个见识写出《说张三》这样的文章的,而且人还是他燕京大学的学生......一时间,李友渔看着简容的眼神,都和蔼了几分。
而林路留则更是被炸得心跳如鼓,别人不知道,他却是很清楚的,《说张三》的作者容与,的确是一位女性!
再回忆一下知己与他通信的时间点,三年前两人突然断了联系──而简容正是在那时候随父游历欧洲。
近来两人又开始通信,且信上的寄信地址正是在燕京大学附近──这正对应着简容游历欧洲归来,入学燕京大学。
第12章
林路留没有贸然上去问明身份。
一方面是因为,知己既然迟迟没有表明身份,那必然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如果这位简小姐真的是知己,这样急匆匆的上前询问,必然会使对方感到为难。
而另一方面,则是林路留心里对此事,还有些疑惑。
简容是文坛泰斗简儒文之女,简儒文在文学界自有自己的人脉,且这人脉肯定比它一个小辈宽得多,因此如果她真的是自己的知己容与的话,又为什么会拐弯又拐弯的,托了好几道程序找到自己,帮忙在燕京日报上发表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