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真的回来了?不会是因为本殿马上就要撒手人寰了, 故意来哄我的吧。”慕策之的声音还带着一点点哑意,话音刚落,就感觉自己的唇上一凉,是喻青嫣用手心捂住了他的嘴。
眼前的姑娘见到他后眼中又是热气缭绕,那双黑白分明的瞳仁雾蒙蒙的,汹蓄了许多看不透的情绪。
慕策之明显一愣,下意识道:“我开玩笑的,你怎么哭了?”
因为被喻青嫣的手捂着,他的声音含混不清的,说话间有热气呼到喻青嫣的手上,连带着说话时的胸腔震动声也一并传了过来。
喻青嫣有些羞赧地撤开手,气愤道:“谁说你马上就要死了?我才是大夫,我都还没发话呢,你凭何这么武断?”
“好,好,听大夫的,咳咳……”慕策之弯腰低咳,一时停不下来,脸上浮现出一丝病态般的薄红,他的手习惯性地按着胸口,用来缓解那里传来的剧痛。
而这一次,他才刚按了没多久,手就被另外一个人的手给握住了。
喻青嫣将他的手轻轻挪开,用自己的手覆盖在他的心口,一点接着一点地按摩,直到他完全停止了咳嗽,心肺也不再疼得那么厉害。
她的手像是有什么魔力一般,令他的五脏六腑都顺着她的举动而位移,紧紧地纠缠在一块。难受感已经不知道什么时候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股前所未有的紧张与紧绷。
慕策之低头盯着胸口那抹雪白的柔荑,有些没话找话道:“你如何会这个的?”
“这个吗?”喻青嫣眨了眨眼睛,“医书上学的,最近这几天我翻了好几本医书,上面详细说了许多心疾发作时能够缓解心脏疼痛的方法,这只是其中一种而已,若是殿下觉得奏效的话,那我将其他的方法也都试试。”
“不用了,”慕策之遮掩地推开了她的手,耳根都红透了,“现在我已经不觉得难受了。”
“哦,好。”喻青嫣将手给默默收回来。
也许是因为现在脑子有些被病糊涂,慕策之在又悄悄看了她一眼之后,忽然问道:“既然如此,那你若是遇到其他有心疾的病人,会不会也这样帮他揉胸口啊?”
要是搁着平时的慕策之,是绝对不会问出这样不过脑子的话来的。
但也许是觉得自己已经病入膏肓,再也疲于伪装,说出来的话便显得格外直白,直喇喇地袒露出现下的心绪。
喻青嫣轻轻摇了摇头否认:“怎么可能,我从以前到现在,行医多年,遇到过有心疾的医患只有你一个,哪里来的其他人?”
这么说着,等到她一抬眼看见慕策之满含着笑意的眼睛,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自己是被套话了,立刻颇为不自在地搓了搓衣角。
她犹豫地开口问道:“明日……我师父就要替你医治,你怕吗?”
“怕什么?”慕策之好笑地反问道,“横竖都不过是一死,如果运气好还能够侥幸多活几年,无论怎么说都是本殿赚了,该怕的人,不应该是你们?”
“是,是我怕,”喻青嫣坦率地承认了,“怕你明日再也醒不过来了,所以今日特地跑来再看看你。”
这赤忱的真心话极大程度取悦了慕策之,他低低地掩唇轻笑了笑,压抑着自己即将出口的低咳。
“放心吧,即便是为了重新再见你,盯着你履行之前的承诺,本殿也会努力让自己挺过明日。”
喻青嫣心中稍安,又在床边作陪了一会儿,等到慕策之实在忍不住满身的困意,连眼皮都三番两次地阖上,这才收了话头,替他整理好床铺,起身离开。
这一夜她又没有睡好,搭着梯子坐上了房顶,在房梁上独自看月亮。
之前在西境,月亮看着总是明亮又浑圆,而自从来到汴京之后,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总觉得月亮离她遥远,藏在云层里,朦胧得几乎连边缘都看不清晰。
看着不像是个好兆头。
喻青嫣默默地想着。
身后又传来有人攀爬梯子的声音,喻青嫣回过头看,才发现是云绿提着裙摆也爬了上来,坐到了她的身侧。
“先前那两位从穿云骑被救出来的将军,葛神医去看过,现在好像已经醒来了,姑娘要不要去瞧瞧?”
喻青嫣盯着自己悬空的双腿,轻轻摇了摇头,只问道:“他们情况可好?”
“神医说一个再也不能够提剑,另一个得坐一辈子的轮椅,兴许以后多多锻炼,还能够有机会将断掉的手筋和脚筋接上。只不过奴婢看这两位将军意志消沉,一时半会儿的,也不敢和他们陈说这个事实。”
喻青嫣有些感伤地点了点头。
“我第一次见到他们的时候,也不过才十三岁,那时候他们已经是征战一方,素有声名的小将了,跟随在将军的身边,意气风发,满脸的桀骜。”
“他们不知我是谁,还把我当作军营里哪个富家公子带来的侍婢,吩咐我去打水。”
“当时我不知如何想的,觉得自己确实也是在军营里头无所事事,若是能够帮上一点忙,也就当是回报重烨救我的一点恩情。”
“于是我便听了吩咐前去打水,没想到那水盆太重,一时不察竟落了水,幸好将军那时候路过,将我给拎了上来,还把湛白好一通教训。第二日便见到湛白青肿着一张脸来同我赔罪,从那之后,他们二人待我无不是恭恭敬敬的,说是将我供在手心里也不过如是。”
云绿听得神往,艳羡道:“那姑娘过去在军营里头也算是被大家偏疼的,真好。姑娘多讲些在西境的事情,奴婢爱听。”
“西境啊……西境哪里都好,就是日子太苦。你若是真的随过军,打过仗,兴许便不会觉得那里好了。你虽然是王府中的侍女,但自小的吃穿用度也是精细,过得也不比小户人家的小姐来得差。若是去那里,定然过得不习惯。
军中常常缺衣短食的,日夜行军,有时候又不能暴露行踪生火,身旁带的吃食多是些粗糙的干粮面饼。再奢侈点的,便是从家里带来易储的酱菜。偶尔战事顺利,才会被允许杀牲宰牛羊,那时才能吃上一顿好酒好肉。
这样的日子也不算多,一年也盼不到几次。”
“这样啊……”云绿流露出几分失望,“奴婢还以为天高海阔的任人踏游呢,那姑娘岂不是也吃了不少苦头。”
“对,”喻青嫣讲述起来的时候目露怀念,“我是个土生土长的江南人,习惯了水田水乡,哪里能够适应得了西北的毒日与大荒漠。所以常常吃一些就饱了,半夜又容易饿,经常要麻烦将军在火堆里头塞上几个地瓜,给我开小灶。”
“而且我很喜欢马,经常呆在马厩里头,将军便将马厩都交给了我打理,我可是替军队挑选出来好几匹骁勇善战的良驹,就连将军那匹赫赫有名的万云,也是我送去的。”
“这么说来,将军对姑娘还真是不错,”云绿若有所思道,目光瞟到下头,立马改了口,“不过我们殿下对姑娘也很不错,虽然相处的时日尚短,你也能够瞧出殿下待你的非同寻常。若是换作别的女子,别说是住在泽山苑了,就是踏进了泽山苑的大门,也会被缙风卫尽数赶出去。就连当初的表小姐也……”
说到这里,她忽然噤了声不说话了。喻青嫣听到一半,疑惑地追问道:“表小姐怎么了?”
当初她同宋含婷两人发生争执,她被推入水中,随后被刘嬷嬷带到了泽山苑,便再也没了下文。她一直呆在苑中,也从未再见到过宋含婷。
她还以为是泽山苑的地域太偏僻,或者是宋含婷已经彻底死了这条心,没想到还另有隐情。
“姑娘你当时昏着没瞧见,之后殿下肯定也不好意思同你说,”云绿迫不及待地同她解释,“但我可是全程看得清清楚楚的。”
“殿下为了帮你出气,宋表小姐还在自己的院中病着呢,硬生生地被‘请’进了泽山苑里。她身边那个教养嬷嬷,还在说姑娘的坏话,试图想要抹黑姑娘的清白,殿下的眼睛都没眨一下,直接叫缙风卫砍了她的手,把我们院子里的人都给吓坏了。”
“从前殿下的脾气虽然也谈不上好,但始终都是一副无欲无求的模样,无论别人对他做什么,他都像是一个清心寡欲看破红尘的和尚,这还是我头一次见到他当着人的面发这么大的火。紧接着,他就将宋表小姐赶出了王府,让她丢尽了脸面。据说回家又闹了好几次,在整个京城中都传得沸沸扬扬的,直到现在还极少出门呢。”
云绿一口气畅快地说完,见喻青嫣垂着头没有说话,还以为是自己说错了什么,慌张道:“姑娘……这是怎么了?难不成是奴婢说错了什么?还是说你觉得殿下有哪里做得不对?”
“怎么会,”喻青嫣抬起头来摇了摇,“我又不是任人拿捏的包子,怎么可能有人为我出气还不高兴,这不是不识好歹吗?”
“只是我忽然觉得,我有些对不住殿下,一直以来都是这样。”
“既然如此,那你就更加要留在王府,对殿下更好些,不再惹他生气了。”
“以后一定会的。”喻青嫣捏紧了拳头,和做保证似的特地在云绿面前晃了晃。
云绿被逗得噗呲一笑,随及像是想到了什么:“哦对,忘记问姑娘一个问题了。”
“姑娘明明有机会回西境,怎么还会想到回来王府呢?”
被问到这个问题,喻青嫣长叹一声,双手扶住了房檐,将身子更加往后倒了些:“那还不是有人扮可怜,让我心软,只能够留在这里陪他啊。”
云绿转瞬了然,调笑道:“姑娘既然如此不情愿,要不云绿帮帮姑娘,给姑娘开个后门,让姑娘有机会逃走?”
“算了,”喻青嫣轻轻一耸肩,“谁叫我就吃这一套。”
她们主仆二人在房顶上聊了好久,最终云绿还是以她病还未痊愈为由,强行将她塞进了被窝里头。
“老夫人今日看见你了,明日怕是会请人将你送出府,我去拦着冬嬷嬷,叫她别为难你。”
这是个支开云绿的好机会。
喻青嫣脑子飞快地转着,一把拉住她的手,道:“云绿,我不想被送出府去,你能不能在老夫人面前多说些好话,让我能够留下来。”
“这……老夫人明日要去礼佛,给殿下求情,我怕是没机会去见她。”
“那若是你跟着一块去呢?伺机找个机会,同她求求情。”
云绿迟疑道:“可若是如此,殿下这边就会没人……”
“我来照顾!”喻青嫣忙不迭地应承下来,“还有我师父,我们俩都是大夫,多少都有些照顾人的经验,不会出差池的。”
“这……好吧。”云绿只好同意。现下看来是喻青嫣能不能留在王府这件事情更加急迫一些,若是自家殿下从病中醒来见不到姑娘,怕是又要和老夫人发脾气了。
就这样相安无事地过了一夜,第二日一早天刚亮,云绿就去了一趟荣宝斋,向老夫人请求随行。
她是慕策之在泽山苑唯一一名侍女,平日里素来同他亲厚,故而老夫人没有拒绝,很快便应承了下来。
他们一行人刚刚乘着轿子出发,这头卫山便给喻青嫣和葛清明二人开了便门,命令一队缙风卫驻守在门外,若是有人前来打扰,一律打昏处理。
喻青嫣帮葛清明提着医药箱,在屋内点燃了一支长蜡,替他将刀给烧热了,又淋上一坛酒,在白布上一一擦干净,递到葛清明的手边。
葛清明不急不躁地从屋内供着的一方神像前起身,就着屋内的水盆净手,一切就绪之后,终于来到了慕策之的面前。
他还无知无觉地昏睡着,神色宁静,但是站在一旁的喻青嫣却有些不忍地别开了目光。
葛清明径自深吸一口气,对她道:“你先出去吧,等到这里好了,我会唤你进来。”
第44章 此人为什么要扮作察六接近她?
她就算留在这里也帮不上什么忙, 反而会因为关心则乱在在这里影响葛清明,于是深深地望了慕策之最后一眼, 便将地方留给了他们。
但同时, 她也不想离得太远,便就在门口坐了下来。
门口有许多缙风卫在巡逻,卫山也在其中。
喻青嫣在门槛上呆坐了一小会儿, 随后起身问卫山:“泽山苑的马厩在这附近吗?”
卫山没有说话,只是用手给她指了指右方。
喻青嫣领会, 冲他点了点头当作是道谢, 之后便一个人走了进去。
以前她心情不好的时候,就喜欢去马厩里同马儿说话, 给它们割草喂草。
军营里住的大多是男子, 言语上没个顾忌, 又是个粗直神经,很多时候心思没那么细, 她又不能够和他们说这个, 只得全诉给了不会开口打断她的马儿。
久而久之,便形成了一个习惯,只要是她需要倾诉的时候, 都会去马厩里。
泽山苑的马厩比起军营里的那个要小上许多, 里头甚至只有饲了一匹马,那就是她第一次踏入此地时见到的那匹浑身雪白的老马。
马厩里干干净净的,四处都有人专门打扫清理,就连那匹老马的身上也是一尘不染, 听到动静, 它一双如黑珍珠般温和的马眼温婉地抬起来, 安安静静地注视着她。
“打扰你了, ”喻青嫣将边上的饲草拿过来了一些,喂到它的嘴边,“好久不见。”
老马打了个响鼻,慢慢咀嚼着她递过来的草,一点排斥的情绪都没有。
“我有点担心,所以没办法让自己闲下来,”喻青嫣有一搭没一搭地抚着它浓密的鬃毛,“你说他能够挺过来吗?”
马儿轻轻用头顶蹭了蹭她的手背,似乎是在无声地宽慰着她。
喻青嫣轻轻笑了笑,似乎收到了它的鼓励,转而更加用力地抚摸着它的头顶。
就在一人一马相互依偎时,喻青嫣远远看见冬嬷嬷带着一众荣宝斋的侍女从院外缓缓走来,与守在这里的卫山交涉了一番,带人进了马厩。
“喻姑娘,”冬嬷嬷客气地行了个礼,“老夫人走前有令,让老奴送姑娘出府。姑娘乃是太医署的医女,一直寄住在王府内本身便是于礼不合,如今将姑娘全须全尾的送回去,老奴自会向太医署给个交代。先前的事是世子殿下不懂事,如今殿下也病倒了,还请姑娘莫怪。”
喻青嫣虽然早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但听到这些话仍然皱紧了眉头,她连连回望着主院的厢房,竭力争取道:“我可以走,但是能不能等到明日再动身?啊……我还有些细软落在屋子里,收拾起来还怪麻烦的,请嬷嬷高抬贵手,许我延到明日出府。”
“细软什么的姑娘不必担心,届时会有人替你打包好了之后送去太医署,若是姑娘怕这些丫鬟们粗心遗漏了什么,那就将贵重的物件随身带着,应该花不了多少的时间。”
冬嬷嬷言辞委婉,但笑不语,既没有说可以也没有说不可以,但是喻青嫣在她的神情里轻易地读出了拒绝之色。
“好,那我现在便回房先收拾东西。”喻青嫣不愿意闹出动静来,虽然此刻很想在房外守着,直到葛清明出来。但是若是继续这般纠缠下去,怕是还没等到,里面的人就会被外头的动静所打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