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策之似乎预感到她来了，一时片刻没有出声，就那么沉默地隔着一道帘望着她。
喻青嫣深深地呼吸了两瞬，终于消化了这个事实。
他挺过来了，以后便不再受心疾的困扰。只要好好将养着，说不定还能够长命百岁。
喻青嫣感觉到有一颗眼泪不受控制地滑落了下来，紧接着又是第二颗，她胡乱擦去，却是越擦越多，但是唇角却自己扬了起来。
“我说，你还要站在那里自己哭多久？”
慕策之的声音因为失血过多而显得有几分虚弱，平日里的那些嘲言讽语，现在听起来也少了几分威慑力。
“本殿不是按照你说的挺过来了吗？你身为大夫，不来看看病人，光傻站着做什么？”
喻青嫣轻轻抿唇笑了，不再犹豫，撩开了那道珠帘，走到了慕策之的身边。
他的上身几乎是半□□着，只在外披了一件白色的外衣，纱布从腹部开始，一路紧紧裹到了胸口的位置。特别是心口处，现在还在慢慢地往外渗血。
“疼不疼？”喻青嫣不敢乱碰，她先前那几年学习的医术都仅限于把脉和包扎的程度，还是第一次见到由大夫剖出来的伤口，手足无措地呆立在原地。
“还行吧，”慕策之逞强地答，“就是你石沸散的量买少了，最后缝伤的时候，我都能感觉到那针往心头戳。”
喻青嫣当真了，被吓得说不出话来，粉白的唇瓣翕动了一下，最终只喃喃地说了几个字：“我不是故意的……”
慕策之低低地笑起来，胸口发颤，牵扯到了伤口，顿时又是面色一白。
不过喻青嫣倒是很少见到他这副样子，从前慕策之笑归笑，从来情绪都是淡淡的，若是不仔细看，甚至都以为是自己出现了什么莫须有的幻觉。
但是今晚，她却见到了他真正发自内心的笑容。
慕策之的这张脸本来就风华绝代，这一笑更像是云销雨霁，薄雾初晴，绽放出了清冷如月的公子光华。
世人都喜欢看好看的皮囊，喻青嫣自然也不能够免俗，她的眼中也藏着化不开的惊艳之色，在床边静静地盯着他看：“殿下，你好像有哪里变得不一样了，好像……变得更好看了。”
慕策之脸上的笑容稍敛，目光沉沉地看着她，忽而抬手轻轻抚上了她的面颊：“若是我变了，你还会喜欢我吗？”
“变得好看总归不是坏事，殿下这么在意我喜不喜欢做什么？”喻青嫣忍不住想要发笑。
“那是当然，”慕策之自然不过地接口道，“因为我只在乎你会不会喜欢，别人究竟是喜欢还是讨厌，又关我何事？”
说罢，他原本轻抚着喻青嫣的面孔的手指微微一曲，转而变成捏起她面颊上的软肉往外扯，将喻青嫣的脸都捏得有些变形。
“若是你不喜欢，那我便变回原来的那副样子。”
“别呀殿下，”喻青嫣焦急地拍开了他作乱的手，“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我当然喜欢殿下现在的样子。”
慕策之眼中藏着化不开的柔情，轻轻颔首，算是答应了。
“不过殿下，我要申明一件事。并不是我不想履行承诺呆在王府，只不过前几日来看你的时候，不小心撞到了老夫人，她一定要让我从泽山苑里搬出去。我今天实在是没有办法，只能够将所有东西都搬回了太医署里。”
“我是被你的祖母赶出去的，可不是我自己要走的。”
喻青嫣就差举起三根手指和他发誓了。
“我知道，”慕策之并没有太意外，“她应该是以为，我把你强留下来，是为了娶你当世子妃。她的心目中早就有了钦定的太子妃人选，故而不会容许下人把你当作未来的世子妃礼待。”
喻青嫣听得一愣一愣的，她还是第一次知道，王府的下人们其实都在将她当世子妃来对待，要是早些知道，她定然说什么都不会呆在晋王府里养病，第一天就会跑得远远的。
“怎么？你不高兴了？”慕策之始终注意着她的神色，一有微动就察觉到了，“她钦定的世子妃是她的事，我并没有首肯。”
见他一副急于解释的模样，喻青嫣便知道他是误会了：“殿下，我知道。只不过这倒是真的提醒我了。青嫣只不过是一个出身平凡的女子，没有什么权势地位，也没有什么远大的野心。我从未想过要当世子妃或者是其他的，老夫人对我有些成见也是应当的，毕竟你我之间，确实没有多相配。”
她每说一句话，慕策之握着她腕子的手便紧一分，似乎是怕她说完就跑了。
“我一直在想，若是当时的刘太医丞并没有嘱咐我来送药，换了其他人，其他女子来送，那会不会殿下现在喜欢的，也会是其他人？我对于殿下的意义，大概是在殿下最需要关怀的时候，出现在你面前，恰好给了你些许慰藉。但是这并不止有我能够做到，只是青嫣足够幸运，能够有机会在合适的时候，不偏不倚地遇到殿下。”
“我希望殿下能够分清楚自己的心，能够分清对一个人究竟是喜欢，还是感激。若是前者，那是青嫣之幸，若是后者，还是希望殿下对自己有个更好的交代。”
“我分得清楚，”慕策之在她话刚刚说完，便毫不犹豫地接了口，“你和她们不一样，你就是你，任何一个女子都能够接近我，但是只有你真正地对我伸出了手。”
喻青嫣怔怔地看着他。
“至于你的权势或者地位，这些都是旁人给的，有还是没有，并不影响我喜欢你。”
他那双熔金一般好看的琥珀瞳孔里头，清晰无比地倒映着喻青嫣的身影。
她眼看着面前的慕策之倾身向她慢慢凑过来，面孔也在眼前不断地放大，近到她几乎都要看见他细密垂下来的黑睫。
情迷心窍，一时间竟然忘记推开。
就在他的薄唇即将碰上她嘴唇的那一刻，从外头传来一声巨响，瞬间惊动了屋内的两个人。
喻青嫣慌忙中一把推开了面前的慕策之，手头没注意，正好推到他的伤口，慕策之顿时脸色一白，闷哼一声。
喻青嫣从地上站了起来，欲盖弥彰地用手背擦拭了一下自己的嘴唇，努力将注意力放到从外头摔进来的人身上。
辨认出来人的瞬间，她的神色一愣，因为此人不是别人，正是刚刚才打过照面，自信满满地对她说要迎战刺客的卫山。
此时他躺在地上，像是昏了过去，满脸都是淤青，看样子伤得很重。
喻青嫣心生不妙，奔过去替他皱着眉把了把脉，一探他的脉搏才发现，他的肺腑也伤得极重，来的人必然是下了狠手，想要将他往死里打。
喻青嫣偷偷和慕策之交换了个神色，轻轻地冲着他摇了摇头。
慕策之放在膝上的手顿时收紧了，手背上青筋暴起。
喻青嫣暂且不能够移动他，床上又有着慕策之这个危险的病患，两相权衡之下，她最终还是走到了慕策之的身侧。
房门大开着，始作俑者却迟迟没有现身，喻青嫣清了清嗓子，故作镇定地朗声道：“阁下既然来了，何必遮遮掩掩，不如现身一见？”
话音刚落，一把锋利的剑从远处疾射而来，不偏不倚地擦着慕策之的脖颈而过，狠狠地钉入后头的墙上。
伴随而来的，还有一道嘶哑的声音：“慕策之，今夜我来取你的命。”
第46章 只你我二人，共宿一处。
喻青嫣凝眸去看, 见到原先那个跟在她身边的那个“察六”如今已经摘下了面罩，露出了原本的一张陌生而粗犷的脸。
短粗眉, 目光炯炯有神, 脚步稳健，只一眼便可以初步断出对方的大致身份，应是与先前来刺杀她的人是同个地方派遣来的, 是个行伍之人，不出意外的话, 也是出身禁军。
喻青嫣下意识后退一步, 将慕策之的身影完全挡在身后。
慕策之视线被遮，没看清来人的脸, 但心中却是一暖, 在后头低低笑了一声：“如何？看见了谁？是在担心我吗？”
喻青嫣没功夫理会他语气中的调笑之意, 近乎如临大敌地目视着前方。
在她看来，目前唯一有些战力的卫山都已经被放倒在地, 房中不过只有一个不会武力的她和连移动都困难的慕策之。
单凭他们二人之力, 别说是将人从房里赶出去了，就算是要把王府里的人叫过来都困难。?
她心思一转，见对方还没有再次出手的意思, 决定先替慕策之拖延一些时间。
“敢问阁下何人？为何一路骗我闯进晋王府内？你冒充察六, 那真正的察六去哪里了？”
“他？”来人不屑地哼笑一声，满不在乎道，“无用之人还留着做什么，当然是被老子随手清理了。”
“至于我？你这小娘皮, 马上就是一个将死之人, 不需要知道老子的名讳。”
喻青嫣心中一凛, 察六明明是跟着裴辽一并去找重烨了, 他都出了事，那其余的穿云骑会不会……
慕策之像是看出了她的担忧，在后头适时淡淡道：“我有人一路照应着他们，就算是出事，也会有人通知我。”
喻青嫣顿时心中安定不少，转而用一种更加愤恨的目光看向对方，仿佛对方与她有什么灭门深仇一般。一边看着，一边低声问：“殿下你有没有什么办法能够先走的，我替你先在这里拖住他！”
刚说完，腰上就被轻拧了一把，又痒又疼，喻青嫣惊讶得差点没在人前控制好神情，猛然回头怒视着他。
“我若是要走，早就走了，何用你这个笨乎乎的呆子挡在我前面？”
他们二人窃窃私语的模样落到那个刺客眼中，无异于是种火上浇油的行径，刺眼得很。
他当即冷笑了一声：“慕世子，你未免有些太不将老子放在眼里。”
似乎反应过来喻青嫣在拖时间，他从腰间抽出了一把寒光凛凛的匕首，再不耽搁地往二人的方向走去。
喻青嫣余光瞥见，身形都僵直了几分，边听得边上的慕策之气定神闲道：“若是能让你如此来去自如，岂不是显得我晋王府太过无用？”
话音刚落，那刺客觉得自己的脚底下似乎有某物一跃而过，心中警惕顿生，但反应还是慢了半拍。
屋内摆放着装饰的几尊石柱上不知何时敞开了一个小口，从里头飘出来一丝似有若无的甜香，与此同时，还伴着悄无声息的暗箭从四面八方急射而出。
喻青嫣感觉袖子被人急急一扯，听见慕策之在她耳边快速道：“跟我来。”
闻言，她立刻毫不迟疑地迈步跟了上去。
慕策之虽然身上还有伤，但是这丝毫不影响他的身形敏捷，步伐比喻青嫣还要快上一截。
只见他三步并作两步地疾行到了书房，手自书架底下一抹，等到喻青嫣赶上来时，正好看到一侧的墙上出现一个暗门。
他们两人极为默契地一句话都没说，迅速地走至那道门后。慕策之又不知击到何处，门重新缓缓合拢，将一切闲杂人等隔绝在外。
四周并未点灯或是燃火，光线没透进半丝，全然一片漆黑。
等到喻青嫣的眼睛逐渐适应了环境，才发现摆在她面前的是一条长长的暗道，尽头不知通往何处。
她正要回头问慕策之，鼻尖却率先敏锐地察觉到一丝淡淡的铁锈般的味道，不由得将原本想问的话咽了下去，转而关心起他的伤情来：“殿下……你的伤……”
“……无妨。”过了许久，耳边才响起慕策之隐忍的声音。
喻青嫣大小也是个大夫，自然不可能相信他一个病人的片面之词，于是她板起小脸来：“无妨？那你将手伸出来让我瞧瞧。”
慕策之沉默了一瞬，转头刻意避开了这个话题：“这条密道通往城外林郊，鲜少有人知道，我们先出去再说吧。”
他伸手拉了喻青嫣一把，却发现面前的姑娘纹丝未动，依然定定地站在原地。
二人僵持半晌，最终还是慕策之率先妥协向她伸出了腕，用冰冷的手指轻轻蹭了蹭她放在一侧的手背。
喻青嫣被磨蹭得有些想笑，但依旧顾念面子，绷着脸去探他的脉。
好在慕策之虽然听着声音虚弱，但脉象看着也还算稳健，于是她这才放心地收了手，听话地跟着他顺着密道走。
这条密道沿途都未曾燃灯，一看就是不常有人出入，喻青嫣从怀中掏出了一根火折子，慢慢吹燃了，用手端护着往前走。
借着昏黄的火光，她终于看清了面前慕策之的模样。
因为事发突然，他只有一件外衣松松垮垮地披在肩头，胸口纱布遮盖着的伤口早就因为牵动而撕裂，淤着一团血。因为这明暗的火光找射，额上渗出的那些细密晶莹的冷汗便尤为醒目。
喻青嫣抿了抿唇，尽管嘴上不说，但也有些心疼了。
她脑中开始认真思考起山间有哪些野草药是用来止血镇痛的，等到出去的时候，还能抽空去采些回来。
“这条密道缙风卫知道吗？”
“不知道，”慕策之淡淡瞟了她一眼，“连我都是无意间发现的，看此处的手笔，应当也不是我祖父或者父亲遣人建造的，可能是以前建筑这栋宅子的匠人打通的。”
喻青嫣若有所思地用手抚过岩壁：“怪不得……”
“怎么？”
喻青嫣拍了拍自己手上的石灰：“没什么，只是想到如果这样的话，那缙风卫也许一时无法找到我们，今晚只能够露宿山野了。”
话音刚落，便见慕策之沉沉的目光瞬间落在她的脸上。
她摸了摸自己的脸颊：“我脸上有何物吗？”
他的目光自她的脸慢慢移到了她的胸前，颇有几分不显山露水的兴味：“只你我二人，共宿一处，你难道不觉得有些不妥？”
“有何不妥？”喻青嫣以为他是在意她的名节，失笑道，“先前我跟着穿云骑的时候，军营里头深信女人会带来不详之风的传闻，故而我只能够女扮男装侥幸混过。那段时日无论吃住亦或是就寝，皆是同男子一起。如今风化开放，殿下可莫要把我当作是寻常深闺没什么见识的妇人看待。”
说完这些，喻青嫣本来以为慕策之会感觉到有几分高兴，没想到他反将面色一板，冷冷道：“原是这般，喻军师这么想，倒显得像是我多虑了。”
第47章 好冷。
说罢, 他再不等喻青嫣反应，直接自顾自地往前去了, 身影没入一片黑暗中。
只剩下喻青嫣一个人独自在原地眨了一下眼睛, 后知后觉才反应过来，自己方才应该表现得羞涩些，这才有女儿家的矜持。
她懊恼地拍了拍自己的额头, 嘴上喊着“殿下，等一等”, 连忙迈步追了上去。
这条密道说长也不长, 说短也不短，不过片刻时间, 就走到了尽头。
率先入目的是一重被杂草荆棘掩盖着的青山, 喻青嫣用路边捡来的木棒将四周遮挡着路的草木都拨到一旁, 率先跻身走出去一瞧，发现是个从未见过的荒僻地。
慕策之紧跟在她身后出来, 面上没什么表情, 淡定极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