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声喧嚣地灌在耳侧, 裹挟着细雨, 刀割一般的冰冷。
永宁门城头却是彻亮通明,燃烧的火把在这潮湿雨夜绽开火星,随着大作的狂风飘摇。
还有几刻便到城中宵禁时间, 几个晚归急着出城的小贩拖着板车,焦急地望着前头缓慢前行的队伍。
不多时, 忽见一名身着朱色官袍的男子带着一队兵马奔驰而来, 勒马疾停,翻身而下。
他紧抿着唇, 平素温和的面孔上竟是一丝笑意也无, 漆黑肃然的瞳孔看得人生出几分恐惧的寒战。
禁军的兵马转瞬间将剩余还未出城的人团团包围, 城门也提前关闭封锁,就连先前被放出去的几名平民也被尽数抓捕回城, 熙攘挤在一处。
面对这些凶神恶煞, 身着冷硬盔甲官兵,众人惶惶不敢言,生怕哪个举动惹得大人物不快, 只敢在这斜风细雨中微微颤身, 缄默如待宰的羔羊。
陆秦云面无表情地将在场每一个人的面孔都扫了过去。
永宁门是离宋府最近的一扇城门,单是步行过去都要花上两个时辰,若是骑马或是坐车,最快也至少需要一个时辰。距余南发现喻青嫣不见来找他, 也不过才过了半个多时辰, 她不可能出城, 有十成的可能性还留在城内。
他那双细长的狐狸眼最终停顿在了一个身材矮小的男子身上, 他皮肤漆黑,身子瘦弱,穿着不太合身的宽大衣裳,一直沉默地低头缩在人群的角落中,不与任何人交流。
陆秦云半眯起眼睛,绣着金边的皂靴踏过泥泞的土,行至“他”的身侧,嗓音冷冽:“抬起头来。”
那矮小男子迟迟没有抬头,反倒是将头可疑地埋得更低了。
陆秦云皱起眉头,再次重申了一遍,气势沉得令人心惊,喝道:“我让你抬起头来!”
那身影被吓得一抖,接着抬起脑袋,露出一双黑白分明的澄澈眼睛。她的脸上故意抹上了黑灰尘土,却依旧遮不住那白皙的肌肤和细长的黛眉,这竟是个尚且稚气的女子!
身旁的余南面色一喜,还以为顺利将喻青嫣截了下来,正要出言,却见自家主子面色深冷,将那人毫不留情地撇在一侧,喝令道:“继续找,若是找不到人,所有人军令处置。”
所有禁卫军闻言顿时不敢懈怠,对跟前的这几十名平民的搜索盘问也越发仔细起来。
陆秦云抬剑将面前板车上的蔬果一扫而落,目光倏然落在木板处一道突兀的深痕上,他蹙起眉头,正要伸出手去探。
忽见一名官兵匆匆来报,说是在庆安门外的小道上,发现了一根遗落的金簪。
陆秦云顿时将注意力转了过去,目光落在他手头的那根莺羽缠珠簪上,瞳孔狠狠一缩。这簪是下午出门时,他亲自为喻青嫣簪上的,是她的随身之物。
这簪既出现在了庆安门,那说明人已出了城外,他刻不容缓地重新翻身上马,很快领着这一队官兵扬长而去。
余下的那群百姓胆战心惊地看着他离开,有几个胆大的主动上前央道:“大人既已亲自盘问查验过,官爷们何不现在放我们离开?留我们在城中,也是无处可去,不若痛快行个方便?”
守门的将领沉吟片刻,他本就因陆秦云为了一个不见了的妾室动用禁军施压心头微感不快,见现今有几十名无辜百姓被搁置在城内不闻不问,更觉不耐。
他一挥手,擅自做主道:“将他们都送出城。”
由一人牵头,剩下的那几十名百姓各提着各自的东西,熙熙攘攘地涌出了城门,分散往各自家中去了。
直到行了一段极长的路,左右皆不剩人,那拉着板车的老农才停了下来,将板上放置着的蔬果一样一样地移开,接着敲了敲那块暗板,嘶哑着轻声道:“姑娘,可以出来了。”
片刻后,喻青嫣将压在身上的木板奋力一把抬起,她双颊泛着潮红,胸口剧烈起伏呼吸着,显然是在狭小密闭的空间里被憋闷坏了。
方才她与陆秦云仅仅咫尺之隔,差一点便要被发现,她怕得要命,死死地捂住自己的口鼻,连心跳都不敢跳得太快,生怕被他发现什么端倪。
好在剩下的事一切顺利,她搭载着这辆板车成功偷出了城。
喻青嫣在老农的搀扶下跨出了板车,不胜感激地鞠了一礼:“多谢阿爷,今日之恩,青嫣没齿难忘。”
她从怀里拿出金银,想要让老人家收下。可老农摆摆手,死活不肯接过:“举手之劳罢了,不必记挂,这金银在身反倒更招眼。”
说罢,拾起地上的农具与蔬果,拉着那辆板车,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喻青嫣在原地呆立片刻,见雨势逐渐变大,这才抓紧时间,疾步跑去了城外一家名叫霸王舵的镖局。
她拿着信物与镖头一看,立刻有人给她牵来了一匹马。
若是陆秦云在此,定能够认出,这正是上次观赛马时喻青嫣押了注的那一匹。
喻青嫣接过马绳,却并不急着走,她望着那镖头,上下一抛手里头的钱袋,从里头取了一锭黄金放在他的跟前:“不知你们镖局,今夜能否同我做上一桩买卖?”
与此同时,一辆沿着庆安门外小道发了疯一般前进的马车狠狠踏过泥水,正一路往着那盘亘在山间的断崖疾驰而去。
车厢沿路颠簸,几乎要被撞得散架,隐约可见里头坐着一抹纤细的身影,惊慌地将指节死死扣在窗镛上,用力到泛白。
她手上还洇着一丝血迹,是方才用钗子狠狠插在马背上飞溅到的,马匹瞬间飞驰而出,以一种无人能当之势冲出城门。她也因得惯性而飞冲出去,脑袋狠狠磕在了沉木上,一股温热的液体顿时顺着她的额角流下。
李锦娘颤抖着手将那血胡乱擦了擦,撩起在风中乱飞的窗帘,往后头瞧了瞧,心头约莫估算着人也该来了,于是咬牙鼓起勇气又是奋力一鞭甩在马背上。
那匹马嘶鸣一声,前蹄扬起,速度变得更快了几分。
能与这匹疯马速度能够相媲美的,是陆秦云的马。
他沉着脸一鞭接着一鞭甩着马鞭,每一鞭都发狠下了死力道,几乎是片刻便追上了那辆失控的马车。
几乎没有任何犹豫,陆秦云纵身一跃,跳到了马车的辕坐之上,抬手将缰绳往臂上绕了几周,细长的眼皮微眯,随即狠狠用力一勒。
他先前的伤势还未愈合,如此不要命的动作瞬间令伤口崩裂开来,胸口渗出一抹血色,脸色也苍白透明了几分。
那失去理智的疯马在这般力道的镇压下终于缓缓安静下来,只是马车亦已临近断崖,依着惯性还不断往崖边冲去。
跟在后头的余南等人看见这一幕,心都要提到嗓子眼,纷纷喊道:“主子小心!”
在这千钧一发之际,陆秦云当机立断,将缰绳一抛,伸手揽过车内人的腰身,三两步就地滚下马车。
就在他们跳下马车的后一刻,这辆马车直直冲入断崖,连带着那匹受了惊的马驹,一并掉入深不可见的悬崖下。
陆秦云后怕地将救下的姑娘扶起来,正想询问她有没有事,目光落在她脸上的时候脸色狠狠一变,有种被愚弄后的不可置信:“怎么是你?她呢?她在哪?”
李锦娘在他怀里自嘲一笑,目光前所未有的沉静:“嫣姐姐走了。”
“我是问你,她,在,哪?”陆秦云已经濒临盛怒的边缘,心脏升腾起一抹滞闷。他掐着李锦娘的腕子愈发用力,几乎是要将她的手腕掐断。
“我是不会告诉你的,陆大人,死了这条心吧,”李锦娘脸上流露出吃痛的神情,忍无可忍道,“她说了,呆在你的身边只觉得束缚,觉得不自在,甚至有时候觉得自己像是个被关着的囚犯。”
“我的嫣姐姐如风一般自由,你注定留不住她。”
不知道是哪一句话刺激到了陆秦云,他那张如玉的脸庞涌起了一丝扭曲的戾气,伸手一把扼住李锦娘的咽喉,语气煞冷:“别以为我不会杀你。”
李锦娘感觉脖子上的力道在毫不犹豫地寸寸收紧,喉咙处传来一股窒息感,几乎叫她不能呼吸,只能痛苦地闭上双眼承受。
时值此刻,她才心冷地发觉对方是真的想要她的命,哪怕一丝一毫也未曾对她动过心。
李锦娘惨然地松开了挣扎的手。
也好,死在他的手中,好过某日寂寂无名地死在天地间某一处,也算是一种解脱。
就在此时,追赶上来的余南忽然开口劝道:“主子,若是杀了她,那宋姨娘她更不知下落了。她如此重情重义,若是留着李锦娘,说不定某一日,姨娘还会偷偷回来看望她。”
不得不说,喻青嫣就是他的死穴。
陆秦云的手顿时一松,掌下的李锦娘已经承受不住昏了过去,无知觉地躺在地面上。他看也未看,淡淡吩咐道:“将她带下去看好,无论用什么方法,一定要从她口中撬出嫣儿的下落。”
火光电石间,他脑中忽然想起了方才那未曾查验过的可疑的板车,半眯着那双狐狸眼,断然喝道:“余南,领一队兵马从永宁门出去,一路往南边搜寻,任何一尺一寸,都不许放过!”
作者有话说:
好迟,但还是更了。(擦汗)感谢在2022-10-23 22:41:52~2022-10-24 23:24:2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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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1章 睁眼。
裕关在几日积雨后, 竟落了一场薄薄的雪。乌黑的青砖黛瓦上积了星点雪白,扑簌的寒气也沁了下来。傍晚偶尔听得几声炮仗的脆响, 临近年关, 就连平日肃冷的街道漫着股暖洋洋的喜气。
喻青嫣将探脉的手给抽回来,执起笔飞快地陈书下药方:“李婶,你去药堂按这方子抓三帖, 小火熬一个时辰,三碗水煎成一碗水即可服用。”
三日前她逃出汴京, 因为怕被禁军搜到, 半刻不敢歇息,骑着那匹马不吃不喝一口气奔到了京地之外的裕关。
届时她的双颊被风冻得羸白, 从马背上栽倒下来时, 正好摔在了李婶的家门口。
所幸李婶是个热心肠, 将她一把搀进了屋里,用热巾搓热了她的手脚, 给她生了炭火, 又给她灌下大半碗姜茶。忙活了大半日,总算是将她那冷僵了的身子给回了温。
喻青嫣醒来后感激不已,正好这几日李婶身子微觉不爽利, 便主动陈说要给她瞧上一瞧。
“我这胸疼了已有好几日, 看了几个大夫都不见好转,现在看来还是姑娘给我开的药方最为管用,”李婶欢喜地拍了拍她的手背,偷偷从脚下拿起准备已久的一只宰完的鸡来, “一点心意, 就当做是这几日给姑娘的问诊费了。这现杀的活鸡拿来煲汤最是补身子, 婶子我瞧着姑娘最近似乎气色不好, 特地给挑了只母鸡,姑娘可别嫌弃。”
“这我可不能要,”喻青嫣连连摆手,将那只鸡给退了回去,“本就是举手之劳罢了,谈不上什么问诊不问诊的。这鸡还是拿回去给你们家阿舜补一补吧。”
阿舜在旁边听了,笑着露出破了洞的门牙:“姐姐,你收下吧,祖母说她胸口疼就是因为我太过皮实给气的,每日撵着揍我都来不及,哪里会给我煮鸡汤喝。”
她伸出舌头舔了舔唇,拉着喻青嫣的袖子晃了晃:“不过若是到时姐姐煮好了汤觉得一个人用不下,记得来唤阿舜一声,阿舜愿意替姐姐分担一二。”
喻青嫣没好气地伸手轻刮了一下她的鼻头,笑骂道:“你这个小馋猫,想吃就直说。”
她推辞不过,无奈接过那只包好的鸡,同李家祖孙二人告了别,转身走出屋子。
外头风雪极大,有几颗雪粒落在眉梢,很快融化成了冰凉的水珠。
喻青嫣被冷得下意识瑟缩了一下,很快身上一暖,身侧有人给她披上了一件披风。
她压着被风吹起的发丝回身,询问道:“如何了?”
“姑娘放心,人已经带到,镖局的人最重信义,不会透露任何有关姑娘的下落。”回答的人身着一身玄装,并起行礼的右手虎口处,纹着一个小小的家徽图案,竟是穿云骑的人。
除了他之外,还有近十余人可供喻青嫣调动,这是当初重烨为了保护她的安危,特地为她留下可供她驱使的几名死士。
平日他们都大隐于世,看上去与普通人别无二致,可一旦接到密令,便即刻会合听候吩咐。
这是当初喻青嫣能够有勇气逃离陆秦云身边的最大依仗,哪怕当初真的没骗过陆秦云的眼睛,她也能够靠着这支精锐悄悄脱身。
“带我去见她。”喻青嫣淡淡吩咐道。
穿云骑领命,很快领着她来到了一处昏暗破败的房屋。
屋中坐着个黑布蒙着眼睛的姑娘,她的嘴已被烂布条塞上,只能发出含糊不清的声响,双手双足皆被捆着,听着他们走过时的动静,整个身子如同惊弓之鸟一般躬起。
喻青嫣蹲在她的面前,毫不客气地伸手一把扯下她蒙眼的布条,淡淡道:“睁眼。”
喻青荷先是被这小屋子里的尘灰呛得一阵咳嗽,随后又被这骤然出现的光亮刺得眯起了眼睛,很快将视线聚焦到了她的脸上,脸色大变:“怎……怎么是你?”
“姐姐在惊讶什么?难不成那日我回宋家,找人想将我打晕带出城杀了灭口的人不是你?”喻青嫣反问道。
“那你也该是死了,而不是现在还好端端站在我的跟前,”喻青荷啐了她一口,“你早该死了,喻青嫣。若是你不出现,现在什么事都不会发生。子舟他会顺理成章地喜欢上我,只有我,才配得上这陆家主母的位置。”
喻青嫣勾起唇角一笑,似乎是在嘲笑她直到现在还活在自己给自己编织的梦中,毫不留情地泼了一桶冷水。
“别痴心妄想了,就算是没有我,以后也会有无数个比你貌美,比你贤淑,比你有权有势的官家小姐抢着要嫁给陆秦云当正室。你一个末流的商户之女,就连给他当外室都尚嫌掉价,又何必自欺欺人。”
“你懂什么!”喻青荷厉声打断了她,“我可是他的恩人,当初若不是我,他哪有钱财入仕当他的状元。是我用钱陪着他一块上京,暗中替他打点好了一切。为了他我什么都可以做,赌上了我的所有。哪怕做一个被人戳着脊梁骨的外宅妇,一辈子都见不得光,只要他愿意回头看看我,我也是甘愿的。”
“可惜,”喻青荷嫉恨地望着她,“他和以前一样,你一来,便将所有心思都花在了你的身上,再也不愿分给旁人一丝一毫。”
“其实我很好奇,当年你究竟是如何瞒天过海,将我身死的消息瞒得严严实实。以他聪明多疑的性格,总不至于迟钝到一点也猜不出异样。”
提起这件事,喻青荷的神色明显变得不好看了起来,她有些痛苦地微闭了一下双眼,别开脸去,似是不愿意再回答这份往事。
但喻青嫣却不打算就这样放过她,她的衣袖滑出一把薄如蝉翼的匕首,贴在喻青荷的颈侧,言简意赅地命令道:“说,不然的话我就将当年那件旧事一桩桩一件件,全都捅到他跟前去。”
“你敢!”喻青荷骤然睁开了眼睛,气急败坏呵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