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慢慢地走进了屋子,似乎有点茫然。
他与红绡……他与红绡根本就没分开过,他们从来就没有讨论过关于“分开”的话题,他喜欢她喜欢得要命,从来就没想过要离开她,而她……她也很黏他,不是么?
她没回来,为什么?她遇到什么危险了?
傅显的瞳孔在一瞬间收缩,有如针芒,他猛地转身,就要冲出去寻找她。
掩着月亮的云在此刻被拨开,那如薄纱的初开月华透过了窗棂与窗纸,落在了屋内的八仙桌上。
傅显的脚步忽然一顿。
他的头慢慢、慢慢地转了过来,死死地盯着桌子上放的金镯,苍白的脖颈侧忽然一根一根地爆出了青筋。
——桌上正放着一只被一刀两断的镯子。
镯子,是他曾在平江城为她买的。她爱极了孔雀,于是这又宽又厚的金镯之上,也盘了孔雀的纹样,孔雀眼睛的位置点了颗蓝宝石,此刻被月光照出黯淡的光,像是孔雀瞎了的眼睛。
他的脸上一丝表情也无。
半晌,他忽然推开了窗,凌空一跃,片刻之后,刚才那从客栈中奔出的乞丐,就已被他用剑指住了。
比雪亮的剑锋更锋利的,是傅显的眼睛。
他冷冷地盯着这乞丐,声音嘶哑如毒蛇吐信:“镯子是你放的?”
那乞丐……
那乞丐早吓得涕泗横流,六神无主,傅显问什么,他当然就答什么。
“是、是个姑娘给的。”
“那姑娘给了我二十两银子,叫我把镯子送到这里来。”
“那姑娘去哪里了?不知……小人实在不知啊,真的不知道啊!”
“带话?不、那姑娘什么话也没说,匆匆就走了……”
傅显立在那里,一动不动。
半晌,傅显的手慢慢地放了下来。
他背着月光,面容隐在了黑暗处,令那乞丐看不清他的脸,然而即便看不清他的脸,乞丐也能感觉到……这人的脖颈处一条条地暴起青筋,他的脸色惨白,牙齿紧紧咬住,似乎已忍不住要杀人……
乞丐当然被吓到了,他连滚带爬地跑了,傅显连一眼都没有看那乞丐,他久久地伫立着,好似已成了一尊雕塑,亘古不变地站在那里,一只能站到天地毁灭之时。
一只被一刀两断的镯子意味着什么,傅显不会不知道。
这镯子他精挑细选,而她看到时,双眼之中亦是迸射出欣喜的光亮来。
她珍之重之地带上了这镯子,现在……她把它一刀两断,扔回给他。
……为什么?
傅显很茫然。
他的心随着那乞丐的话语在下沉,好似下沉到了一片冰冷而沉重的深潭之中,一种生理性的冰冷自他的脊背上升起,好似无数尖锐的针芒在扎刺他。
他不肯相信这是真的,他觉得这乞丐在骗他,他恨不得一剑刺穿这乞丐的脖子,让他不要胡说八道……
乞丐跑了之后,他久久不动,直到一阵风吹来,将他被冷汗浸湿的衣料吹贴在了他的脊背上,他才忽然惊醒。
他慢慢地走着,走回了他的屋子。
屋子漆黑而冰冷,那孔雀黯淡的眼睛,像是一根针,忽然恶狠狠地扎到了他的心里,傅显盯着那一分两半的镯子,忽然下意识地去摸他自己手上的那个镯子。
这是红绡的银镯。
她言笑晏晏,将这银镯扣在了他的手腕上,他的腕骨宽过寻常人,这样一个女人带的镯子,像是一把锁一样,锁着他的手腕,银内壁紧紧地箍着他的腕骨,他觉得疼痛,但他甘之若饴。
此刻,这银镯像个笑话。
……他也像个笑话。
……为什么?
她为什么要抛下他!他不在意,他明明就不在意那大乐蛊的事情!她骗他、诈他、在他面前为别的男人流泪……他都可以不在意!
为什么?为什么?!
傅显忽然浑身发起抖来,他身上的每一条肌肉忽然都痛苦地扭曲起来,手背暴起痛苦的青筋,仿佛在用尽自己全身的气力,在忍耐着那种想要长啸、想要发泄的愤怒。
他恶狠狠地盯着那镯子,一双漆黑的眸子里,涌动着痛苦的、疯狂的、狂怒的杀意。
作者有话说:
第44章
五年后, 平江城
淫雨霏霏。
四月的平江,细雨淅淅沥沥地下着,青石板路上汪出一个接一个的小水坑, 被街上的行人踩踏出飞溅的水花,这水花当然并不激烈, 就如同这并不激烈的寒意,淅淅沥沥、却无孔不入,自脚底、自指尖、自毛孔渗入身体,令人忍不住打个寒颤。
江南的寒意缠绵而潮湿, 这样的天气,只想让人找个暖和而干燥的地方, 坐下来喝杯温热的浊酒。
这里正好就有这样一家小店, 藏在平江幽长的巷子深处,陈旧的酒旗在细雨中飘扬,老食客们抬头一望, 便赶紧匆匆地进门了。
清明前后,正是吃塘鳢的好时候,这家十五年的老店, 红烧塘鳢乃是一绝。
这家店不大,因而只有店主夫妇二人在此忙活,忙时, 老板在厨房炒菜,老板娘既当掌柜又当跑堂, 闲下来时,这夫妇二人便坐在窗边, 对酌几杯。
今天也有人坐在窗边。
窗是开着的, 细雨如牛毛般被凉风吹进, 吹到了她的身上,也令她柔软垂下的大辫子变得有些可怜的潮湿着,她已在这里坐了三天,每天都叫不同的菜式,酒喝得不少,老板娘为她送酒时,总忍不住多看她两眼,她也浑然不在意,只痴痴地瞧着窗外。
风又吹动了她的衣袖,使得那衣袖上的银袖坠相击,发出“叮铃”“叮铃”的声音,清脆如塔檐银铃。
这个人当然就是曲红绡。
这间小小的酒家,便是当年初识雁荷风时,她带他们来吃的那一家酒家了。
红苕塘鳢、松花团、桂花赤豆沙、樱桃肉……这里的一切都和以前一样,但物是人非,昔日的旧友早已变成一抔黄土,昔日的爱人……
他们……
五年、五年,时间竟已过去五年了!
五年前,她看见了雁荷风的尸首,也看见了冷玉微留下的半面玉佩,十分奇异的是,那时她六神无主,整个人浑浑噩噩,表面上看起来却冷静而残酷,她避开了傅显会来的路,静静地收敛了自己的全部气息、将他送她的镯子一刀两断……
不知走了多久,她方才浑浑噩噩地停下,空白的大脑慢慢地回过神来,发觉自己到底干了什么。
她捂着脸,哭得停不下来,她一面胡乱地抹着眼泪,一面放声大哭,浑身颤抖着蹲下来,泄愤一般地用最恶毒的语言咒骂写出这本小说的作者,生生地将一棵枯树拦腰揣断……
但……她是对的,她做的是对的。
她没有后悔,也不能后悔,她明明在大哭,可是心里却一直在压抑自己的想法,她很害怕……害怕她想要去“挽回”,害怕她此刻想要奔回他身边,告诉他一切只是个误会。
——再来一次,她仍然会这样选择。
不知哭了多久,她终于停了下来,坐在那棵被她踹断的枯树之下发呆,然后苦笑起来。
是的,她很自私,她要保全自己。
她没有做错。
再之后……再之后她就习惯躲起来了,因为阿显的行事变得很张扬。
五年间,魔界大光明境与中州之间那一层要命的瘴气忽然消散,魑魅魍魉从魔界之中倾巢出动,魔尊傅显横空出世,曾经什么四大仙宗,早成了过去,天山剑宗的弟子被杀得干干净净,据说那一日,整个天山都被哭嚎与鲜血所淹没。
至于雍翠万寿园……
雍翠万寿园早都荒芜了,丁氏的族人,当然也一个都没活下来。
如今的中州,已是魔尊傅显的后花园。
她……她总算见识到了他的那些手段,离开他后,曲红绡才惊觉,以前他的行事很收敛,远没有这样张狂、这样酷烈,如今的他很难对付。
又据说,魔尊傅显在找一个女人,曲红绡的名字原本并没有多少人知道,然而在魔尊横空出世后,这名字忽然变得很有名起来。
他手下的那些魔修妖物们,日日都在中州各处搜寻,众人都猜测,曲红绡这女人真不知道是对魔尊做了什么,令他这样仇恨,胆子真是大得可以!
傅显处事本就酷烈,这姓曲的女人若是被他抓到,必是要被关进十八层罗刹狱中被百般折磨,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曲红绡听到这话的时候,只有苦笑,忍不住地苦笑。
……阿显肯定恨死她了。
他那样的人,爱谁就是毫无保留的爱,要恨谁,当然也会毫无保留的恨。
他想要折磨她、报复她,那是多么正常的事情。
所以曲红绡镇日都东躲西藏的。
好在她天赋异禀,于收敛气息上有格外独到的本领,好几次,她已马上要被魔界魔修发现了,却都能化险为夷,无声无息地逃脱。
但想要找冷玉微这件事就变得格外困难了。
阿显知道她要杀冷玉微,他想要抓住她,从冷玉微处下手会是个好选择。
两年前的一次,她追踪到了冷玉微的气息,本想闯入那屋子里杀人,但在最后关头,却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停下了动作。
果不其然,那是个陷阱。
那是阿显为了抓她,用冷玉微做诱饵。
后来,冷玉微就再不见踪影了,想来是被带回了魔界。
曲红绡觉得很讽刺。
她如此急切地想要杀死冷玉微,她害怕待在阿显身边,会令他在冥冥之中与冷玉微产生羁绊,为此她不惜抛弃阿显,可谁知,原来她的离开反而才是那个“契机”。
冷玉微现在就在他手上,或许他们早已经有了感情?
或许如今的阿显也在感叹自己曾把鱼目当珍珠。
原来改变命运,也同样是命运轨迹之中的一环么?
曲红绡并不愿意再想,她也没法子潜入魔界去要冷玉微的命,她只能就这样过日子。
五年,这是她第一次踏入平江。
平江曾为她留下了很快乐的回忆,阿显在这里笨拙地讨好她,他们镇日窝在榻上,他紧紧地搂着她,像是一只不知疲倦的野兽,她半阖着眼叫他的名字,也同样渴望地抱紧了他,她喜欢那种感觉,那种吃不消的感觉。
曲红绡有点害怕快乐的回忆。
自穿越来的第一天,她就觉得这里所有的东西都不属于她,她与傅显在一起度过的每一天都很开心,但在那种开心之中,她又似乎永远被一根绳子吊起了心,不断地告诫自己不要沉沦于这种快乐之中。
待到失去之后,快乐的回忆会一刀一刀地捅她。
这一次不过是阴差阳错地路过平江,她远远地望着平江城,忽然想起,是了、是了,他们以前在这里一起吃过红烧塘鳢的,就是在清明前后,雁荷风说,这时节的塘鳢最鲜了……
鬼使神差,她循着记忆去找当年的酒家。
来了之后,倒也无事,曲红绡渐渐地习惯了伤心的往事,坐在窗边,出神地望着窗外细雨,她的酒喝得不少,面色有些绯红,半阖着眼,好似昏昏欲睡,塘鳢在她记忆里很好吃,然而真的来了,真的尝了,却总觉得喉头发苦……
她摇摇晃晃地站起来,结了这三天的账,伸出一根纤纤玉指揉了揉太阳穴,又摇摇晃晃地走了出去,想着寻个客栈,好好睡上一觉。
——在刚离开阿显时,她很嗜睡。
醒着的时候太痛苦,就会想要睡着、想要不清醒,那时她忽然明白,为什么有那样多的人会酗酒。
她昏昏沉沉地走,修长浑圆的双腿交错着,她只穿了件素衣——自知道阿显一直再抓她后,她鲜少再穿鲜艳的绿衣了,然而即便如此,她那张天生的美人面也极为吸睛。
街上的行人都在忍不住打量这倩影,但曲红绡浑不在意,她的脸上挂着甜蜜而微醺的笑容,拐进了家客栈,她顺手扔给了掌柜的一颗上等的青金灵石,随便找了间上房推门进去,跌在了榻上。
只是温热的浊酒,倒是并不至于让她彻底醉倒,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平江城很耗费她的心神,她在那家酒家之中枯坐三天,也确实累了,于是半阖着眼睛,很快便已睡熟了。
于是她当然没有注意到,街角的阴影之中,站着一个人。
乌金西坠,木叶萧萧。
漆黑的衣、漆黑的眸、漆黑的剑鞘。
这个人仿佛已和这霏霏细雨融为了一体,他太安静,又实在太冷漠,冰冷的剑气似乎已深入他的骨髓,这世上一切的欢乐,好似都与他全然没有半分关系。
他冷冷地望着那道摇摇晃晃的倩影,面上连一丝表情都没有。
他本就是个表情很少的人,也是个善于忍耐的人。
五年前,五年前……他即使被人恶狠狠的欺骗了,也将那份苦楚与痛苦浑沦吞下,哪怕那种痛苦与仇恨把他的肺腑搅做血肉模糊的一团。
他忍耐着那种痛苦,却不会一直忍耐,因为他很清楚,一个人若想要做成一些事情,那就绝不能自乱阵脚。
——他不会自乱阵脚,他也不会逆来顺受。
他会报复,因为他原本就是为了复仇而生的人。
曲红绡。
他在自己森白的牙齿间默念着这个名字。
软红十丈,多美丽的名字。
他面无表情地盯着那间客栈,也不知盯了多久,直到天色已完全暗去,他忽然慢慢地走了过去,慢慢地踏上了楼梯,慢慢地在她的房门口站定,推开了门。
作者有话说:
快进大法!
第45章
清风徐来, 翠幕微拂,美人和衣,半窝在榻上, 柔软的乌发窝在颈窝儿之中,随着她的呼吸微微地颤动着。
她的呼吸并算不得太稳、并算不得太安宁。
修士不畏寒暑, 且四月的平江还有些缠绵的寒意,这屋子并不暖和,可窝在榻上的美人儿却双颊酡红,额头和脖颈窝儿都沁出了薄汗, 令她的头发也乱七八糟地贴在额头与面颊上,她皱着眉, 紧紧地攥着自己的衣裳, 在睡梦中也不得安宁。
她的确不得安宁,因为她毒发了。
五年前她离开的十分仓促,几乎像是逃一样地跑了, 身上蛊毒余毒未消,虽不至于要命,但发作起来十分难捱。
在醺然的梦中, 她觉得好累。
那是一种带着高烧的疲倦,深入骨髓、透入皮肉,像是一条细且长的鞭子, 正用一种并不均匀的力道一下一下地鞭笞着她,残酷而没有丝毫怜悯。
她像是被电流所击透一般, 手指忍不住痉挛、浑身忍不住蜷缩,脊背沁出一层薄汗。
她奄奄一息地在遮天蔽日的高烧之中昏迷着, 面容氤氲、眼睫湿润, 恍惚之间, 她好像并不是在微寒的夜晚,而是在爆裂的炭火之前,她觉得自己像是一株脆弱的蕨类植物,在炭火中疯长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