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想要从他半遮的眸子看进去,看看他在想些什么。
此时,黑瘦男孩竟突然从储物袋中掏出纸笔来,愤愤地写道:“人皆不可信。”
白梦之哈哈一笑:“原来你真不会说话。没事,我不会看不起你的,我们是朋友嘛。”
黑瘦男孩反倒急了,埋头又在纸上写道:“为了蝇头小利,友人算什么,背叛、构陷、诓骗、见风使舵都再平常不过了。我不需要这种虚伪的东西。”
白梦之歪歪头,叹气道:“你说的这些太难了,我根本不懂呀。”顿了顿,她又明媚了眸光,笑道:“不如你先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总不能一直称蒋家道友吧。
黑瘦男孩欲言又止地看了她两眼,还是逃也似的跑掉了。
……
白梦之做梦也没想到,和同门及道友们的历练,会以这样一个残忍的方式收尾。
沼泽地里满是酸臭的污泥,伴着此起彼伏的惊叫声,令人毛骨悚然。
水云谷和平湖的四名领头弟子,尸首惨不忍睹地横卧着,染红了面前的泥水洼。
两个浑身冒着戾气的魔宗弟子,皆一袭黑色衣衫,腰间束深红色袍带,眼神妖冶可怖。
他们甩掉武器上残留的血滴,好像倒掉一杯白开水那般习以为常。
“我再问一遍,白慕云的女儿是哪一个?”其中最高挑的女人漫不经心地发话道。
“师姐,跟这群小孩废什么话,都杀掉不就行了?”
“你知道个屁!不抓活的,拿什么要挟白慕云?”女人白了她师弟一眼。
“是是是,师姐说得有理。”
“哼,白慕云,敢在我魔宗肆意开杀戒,看我如何‘报答’你!”女人冷笑几声,锥子般凌厉的眼神扫过面前的一群孩子:“不想死的话就实话实说,谁是白慕云的女儿?!”
看来这二人是为了对付父亲,才来这里抓她的。
几位师兄已经为了她遭了毒手,她实在是不能再连累其他人了。兴许早些坦白,这二人还可以放过她的同门、她的道友。
白梦之咬咬牙,正想越众而出,却见一只只的手臂抬了起来。
慌乱着、颤抖着、迫不及待地。
众手所指的方向,是她。
每个人的脸都阴沉得像死水,不敢看她,更不敢看横尸沼泽的四位师兄。
她还没回过神来,便听到他们争先恐后地喊叫声
“是她,是她,她就是白梦之!”
“她!她是慕云师叔的女儿!”
“不关我的事,求求你们杀她就行了,不要杀我!”
魔宗女人仰天大笑,似乎在看一场精彩的猴戏,末了拍手道:“很好,没想到你们小小年纪,竟然很识时务。比那四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短命鬼聪明多了。”
众人沉默了,哀求的眼神却一刻不停歇,盼望着魔宗二人的怜悯。
女人抱着手臂,面上显出为难的样子:“可是你们刚才叽叽喳喳地乱说一通,我怎么知道谁是第一个出来指认的呢?既然不知道,又何谈放过谁不放过谁?”
“是我先说的!”
“是我最先指着她的!”
“放屁,明明是我第一个说……”
“我、我们是蒋家的人,跟水云谷没有半点干系!白慕云的账不能算在我们头上啊!”
女人和她师弟对视一眼,似乎对面前的争吵十分愉悦。她眉头一动,忽然阴笑着开口道:“罢了,今日心情颇佳,我就大发慈悲,给你们一个机会。”
众人面上欣喜,赶忙叩拜:“多谢姐姐不杀之恩。”
女人嘴角弯弯,眉眼间说不出的邪气蔓延:“别急着谢啊,我话还没说完呢。机会要看你们自己如何把握了。”
她转眼盯住正瑟瑟发抖的白梦之,抬手一指:
“只有半柱香的功夫,你们用剑刺她的腿。刺穿骨肉的,可以活命;不敢动手的,或是超过时候没动手的,立马给我脑袋搬家!”
……
大概这便是地狱的情景了。
之前还一口一个好姐妹的人,或是面无表情、或是心慌意乱。
但那举着剑柄的双手,都是一样毫不犹豫,直直地刺穿她的双腿。
手起剑落,她的鲜血迸到了来人的脸颊上,应该是温热的。
而此时此刻,她仿佛已经听不到利刃扎进皮肉的声音,感受不到那钻心的苦痛。
脑海里只有黑瘦少年的字迹:“友人算什么,背叛、构陷、诓骗、见风使舵都再平常不过了。”
白梦之知道魔宗那个女人一直在笑什么。
她在嘲笑这些自诩名门正派、高风亮节的子弟,不过是一群贪生怕死背叛朋友的宵小。
这就是她心心念念要交到的朋友?
这就是她绞尽脑汁要融入的人们?
早知如此,她宁愿一辈子孤单寂寞,也不要这种虚伪的感情。
而这时候,教会她这一点的黑瘦男孩,正举着剑,冷眼盯着她汩汩冒血的伤口。
“求求你,杀了我吧。”
她小声地哀求着,闭上眼,不想再看到地狱里的绝望景象。
她知道,即使是这样的乞求也不可能实现。魔宗的人要她活着,只有她活着,才可能要挟到父亲。
所以贪生怕死的他们,不会忤逆那个女人的意思。
突然,她感觉自己被人抱住了。
纤细的手臂,甚至比她还要孱弱,却似乎含着劲力。
她吃了一惊,猛地睁开眼。
黑瘦少年不知何时丢掉了剑,将她整个人捂在臂弯中。从他身上散发出的翠色光芒,将幽暗的沼泽照耀地如同绿洲。
周遭是众人惊奇的抽气声。
魔宗女人脸色陡变,然而自大的她兴许认为小孩翻不起风浪,并未出手。只是厉声高喊:“小兔崽子,你在干什么?”
当然不会说话的黑瘦男孩并没有回答她。
霎时,翠色光芒将他们两人包裹起来,眨眼间,从原地消失了。
……
白梦之从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中回过神来之时,她已经伏在黑瘦男孩的背上,一颠一颠,被他背着拼命逃亡。
什么……居然从那两个魔修手上逃出来了,怎么做到的?
她脑袋里乱成一片,憋着气,好半天说不出话来。
看看周围,仍旧是寸草不生的沼泽地。虽然不知怎么回事忽然瞬移了,但很显然,他们还没有摆脱追踪。
二人谁也不说话,就这么马不停蹄地奔跑了一整日。
终于,憋不住的白梦之开始在他耳边念叨了:
“谢谢你……”
“你现在是我的救命恩人了。可我都不知道救命恩人的名字是什么。”
“那个时候我还以为你跟他们一样,会拿剑洞穿我……”
说了好半天也得不到回应,搞得她像自言自语。
夜晚的沼泽太危险,不适宜赶路。
二人找了个歇脚的地方,也不敢生火。好在月光明亮,只要稍稍适应黑暗,便能看清周遭的环境。
“谢谢你救我。”白梦之正面对着黑瘦少年的脸,再次真诚道。
他掏出纸笔,因怕她看不清,故意将字写得大了些:“如今你知道了,朋友这种虚伪的东西,并不需要。”
白梦之很用力地摇头:“你若不来救我,兴许我便这么认为了。”
他挑挑眉,写道:“那你如今怎么认为?”
白梦之冲着明月呼出一口气,笑道:“我终于知道朋友为何可贵。世上有千千万万的人,但并不是每一个人都值得成为朋友。那几十个人里头,大约就只有你一个吧。”
那些整日围在你身边的,兴许不是朋友;那些整日与你觥筹交错,说着漂亮话的,兴许不是朋友。
患难方见真情,日久才见人心。
“我也有不对。我太心急,怕自己孤单,怕自己被排挤融不进去。所以一开始就用讨好的心态去与他们相处,有求必应,来者不拒。这样不对等的关系,根本不能与他人以心换心。”
黑瘦男孩瘪瘪嘴,在纸上写道:“他们求你传授法术的时候,可是亲密得很。不是不能以心换心,而是你捧出了心,他们却当成了可图的利益。”
白梦之望着他傻笑:“所以我才说朋友可贵。我只捧出了一双靴子,他却还给我一条命。”
黑瘦少年红了脸,怒气冲冲地在纸上写道:“因为你太傻,我看不过去了!”
她乐不可支,笑得花枝乱颤:“你也傻啊,有命不活,偏偏要来救我。我们两个傻子,正好凑一块儿。”
黑瘦少年被她逗笑了,一咧嘴,立马就捂着下颚弯下腰去,很痛苦的样子。
“你怎么了?”白梦之大惊,连忙挪着伤腿靠近他。
他摇摇头,表示没事。缓了好一会儿才提笔写道:“没有大碍。我之前遭了些变故,嘴里全是血泡,说不了话,也不能大笑。”
白梦之有些不好意思地垂下头:“原来你没有哑疾啊……是我唐突了。”
他微微一笑,从鼻子中“嗯”了一声,没有责怪的意思。
“伤势要紧吗?”白梦之担忧地盯着他,可他好像并不愿意多讲,只是摇头。
“对了。我看你修为也不怎么样,如何能在两个厉害的魔修面前带着我逃走的?”她转念想起那时的疑惑,脱口问了出来。
他没回答,想了半天才断断续续地写道:“也不是我自己的能力,不过是借助外力罢了。”
白梦之不好多问,只好换了话题,与他聊起自己的家人来。
他静静地听着,时不时写上几句,算作回应。
一个执笔,一个说话,二人就这么聊了一整夜。
……
之后的日子里,两个人继续一边逃亡,一边寻找出路。
然而白梦之的状态越来越差,腿上的伤得不到及时医治,又被沼泽中的瘴气侵蚀,伤口还未结痂便开始溃烂。
她甚至能感觉到自己生命在一点一滴地逐渐枯萎。
就像灰褐色的沼泽一般,没有丝毫生机。
每当睡意占据她的神识,朦朦胧胧间,她总能看见他在纸上写着什么,额头上全是冷汗。
然后他会焦急地将纸呈到她眼前,努力让她看清上面的话。
可惜这些天写字的纸都用完了,每一个狭小的空间都挤着密密麻麻的文字,到了她眼里便像扭曲的蚯蚓一般,无从看清。
无非是些“不能睡”“醒醒”之类的话,想让她打起精神来。
可她实在是太累太困了,连留住意识都十分勉强。
他想出了一个办法。
他将写满字的纸条撕成碎片,往空中一抛。
也不知道是用了什么法决,纸片如雪花般漫天散开,霎时化为朵朵白梅,回身盘旋,轻舞天地间。
这素静的白梅雨,开在的沼泽中,竟如此艳丽繁华,引人流连。
他转过头,对着她痴痴地笑,仿佛在问“好看吗”。
此时她总会拼命睁大眼睛,拼命点头:“好看,好看……”
水云谷乃人间仙境,万紫千红她见得多了,却从来没有什么景象比这场白梅雨更加动人心魄。
这样的日子,又熬过好久。
她终于体力难支,眼皮像压了泰山似的沉重,再又那么一会儿,灵魂便要沉入深深的黑暗里。
可是她还记得一件事。
一件一直以来都在问,但他却从来没有答案的事。
白梦之努力翘起嘴角,声音却轻得像鸿毛:“兄台,高山遇流水,相逢便是缘,做个道友如何?我叫白梦之,你叫什么名字?”
黑瘦少年的泪花顷刻挤满了眼光,闪闪地,犹如白昼的光芒。
他努力翻找着储物袋,却再找不出一张干净的纸来。
白梦之眼前的情形越来越模糊,鼻中的气息也逐渐若了下去,正当她以为此生就要错过他的名字时,却听到他断断续续的撕喊,在耳边萦绕不去。
“……延……延,我……延……”
她安心地合上眼,将这个声音牢牢地刻在心底。
原来他叫蒋延。
你好蒋延,我是白梦之。若有来生,我们再续前缘,好不好?
第64章 挑拨
沉浸在回忆中的白梦之, 嘴角竟不由自主地翘起来,弯弯的,好似盛满甜蜜。
韩晨曦无奈地望着浑身冒粉红泡泡的师姐, 接话道:“然后你没死……”
白梦之柔和地笑道:“是啊,醒来之后我已经身在水云谷了。父亲说他找到我的时候,没有旁人在。”
“哼, 那渣男还不是丢下你自己跑了。”
白梦之将手里的珠子晃了晃, 认真地否定道:“才不是,他将这个‘护身符’留给我了。这个是对他特别重要的东西,他不会轻易将它丢弃的。我猜,他一定是暂时走开, 替我寻医问药去了。”
瞧瞧, 恋爱脑师姐已经开始为渣男找理由了……
这种情况不应该拼死拼活将人驼到医馆吗, 找人过来会花双倍的时间吧。
而且,正常说来,会把昏死的妹子丢在地上?不怕魔宗的人追上?不怕豺狼虎豹将人叼了去?
韩晨曦将同情的目光放在白梦之脸上:
“所以, 大难不死、并且被亲爹捡回来以后, 你就开始了在听风阁的监狱生活?”
白梦之点头, 并无郁郁之情,反而自嘲道:
“有了这么一次倒霉的经历, 母亲便更加不许我外出了。好说歹说, 约定了结丹之后放我自由。谁知道偏偏在最后关头又出了岔子, 彻底离不开病榻了。”
韩晨曦深深地叹息。
师姐也是个苦命的人儿, 明明天资卓越,奈何却仙途坎坷。这辈子, 大约也没有进阶的可能了。
所以才那么迫切地想得到属于自己的幸福吧。
“曦儿, 我能抓住与他共结连理的机会实属不易, 是从宗主女儿手里抢来的。这样,你还打算拆散我们吗?”
“师姐……那个蒋延真的有问题。”
“你才见他第一次,不了解他,自然会有误会。”
误会?
那家伙已经把獠牙露给她看了好不好,盖章的铁狼!
韩晨曦仍旧摇头:“师姐,人是会变的。”
谁知道没在一起的时光,会不会将那颗真心磨得花了?谁知道没在一起的空白里,填补进了怎样的色彩?
你守住的不过是一段回忆,你爱着的,不过是那段回忆里带着滤镜的影子。
谁也不能保证,他也一样怀抱着这场回忆,在同一个地方守候。
白梦之执拗地顶嘴:“我知道他不会变。”
韩晨曦不再说什么,起身告辞。
她知道多说无益。要叫醒一个少女的春秋大梦,只讲道理是不够的,还需要摆事实、抓把柄、上实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