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人想到她会说这些,报馆也都没有想到,因为这样的招待会采访,记者也很少,一般都是过几天的。
但是没有想到,扶桑确认亡夫之后,马上要求召开了记者招待会。
应该哭一哭的,但是没想到她不按照套路出牌,就好像死的那个不是她先生一样,就非常的冷静平淡。
如此也就罢了。
没有人想到,宋旸谷人都没了,税制改革颁布的瞬间就没了的人,还有他的遗孀给他继续推行下去。
这种时刻,号召力凝聚力最大的时候,很多人沉浸在悲伤中错过,但是扶桑就把握住了,她脑子里面就连日本人觉得,这是另外一个宋旸谷。
两个人站在台上的时候,站在话筒前面的时候,身上没有肉,全是筋骨,就剩下骨头了,穷的就剩下那点骨头了,铮铮铁骨咯得人眼睛疼。
现场又是一阵高潮,大家以为打水漂了,发起人都没了,不然日本人不能直接刀了宋旸谷。
但是又冒出来个宋太太。
死不绝种一样的。
宋旸谷看到报道的时候,已经是一个星期以后了,没有办法,走山路的人,信息就跟不上,北方都在沦陷,从天津那边走日本人势力格外地盘根错节,他不能坐火车,身份牌也没有。
很难,几个人得亏冯司机在,他是个有社会经验的人,曾经加入过地方的武装力量,后来又学了开车,在公司里面任职,最后到了财局里面当司机。一边引路一边当保镖,饿了也偷过东西吃,也扒拉过人家地窖里面的萝卜,风餐露宿,战战兢兢。
等出天津的时候,才到街面上,看见了报道,柳秘书捡起来看到正面就愣住了,报童在撒,全是宣传单页,上面的人很模糊很黑,看不太清楚,但是那个身形,宋旸谷一下就看出来了。
他太太。
舒扶桑。
宋太太。
里面全部称呼都是宋太太,他看见下面的报道,看她说留在北平,惨淡一笑。
柳秘书说话很慎重,“如果留在北平的话,一个可能,日本人不敢动手,一个可能,日本人继续动手。”
没有人知道日本人脑子到底在想什么,他们之前一位日本人不敢的,不敢这样做的,结果人家前后脚就赶着给你做了,让人难以置信。
现在在赌。
赌博,如果扶桑死在北平了,那日本人名誉就洗不清了。
但是宋旸谷还活着,他如果活着的消息传回北平去了,那么第一个被刀的,就是扶桑。
现在就成了和棋,僵持起来了,他能活着吗?
不能了,扶桑说他死了,那他死了对大家都安全,对他自己更安全。
但是事情谁来做呢?
扶桑想明白了,是她做。
就这样干脆利索。
等夜里歇脚的时候,几个人终于凑一点钱,住了一家脚店,好歹不用吹风了,好歹有个屋头了。
他就着月光,在大通铺的最角落里,透着那一点点光,看着上面那个黑黢黢的影子,印刷的质量很差,就那样看着ʟᴇxɪ。
看着看着,就笑了笑。
这是他太太啊。
是他的太太。
心里的那个滋味,一辈子都没有过的。
是充实,整个人满满当当地充实。
她到底研读了多少文件,揣摩了多少次他的意图,才能解释的这样清楚,才能有板有眼地站在那里,底气十足地跟全世界说,我老公死了,我来继续他的路子,大家跟着我继续走。
到底多勇敢,才能站在那里,一直不哭呢。
脑子里面到底想什么,他不知道扶桑有没有觉得自己死了,但是报道上面说,她从那天之后,再也没有穿过亮色,她的旗袍每天会客,都是白色跟黑色。
再也不是大红大紫,花红柳绿。
这样的太太,值了,他觉得自己死了也值了。
她不仅仅是陪伴你,她有自己的事情要做的,但是在他消失不见后,她会把他的人生一起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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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5章 利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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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平宋府, 扶桑睡的很好,她现在的节奏就是晚上十二点一点钟休息,然后早上起来六点钟七点钟就起来了, 没有太多的时间。
站在楼上, 能看见门口的人, 日本人一直在,她现在完全就是被监视起来了, 每天都会找她谈话,这里的人出入都是他们同意的,电话也是被监听的。
想要圈着她起来, 减少她的活动跟影响力,最好让她一个字都不要说。
扶桑看了下时间, 一点钟了,她不太想睡,给上海那边去电话, 二老爷的情况,一直是承恩在联系的, 她没有时间, 顾不上。
如今应该问一下的,打给医院那边的,医院那边呢, 晚上也是很多人,洪先生的人一直都在, 二太太的话呢,还是晚了一步, 姨太太那边跟洪先生手下的人太好了, 把控的严严实实的。
这是扶桑没有想到的, 这一位的来历,她不是很清楚,没想到姨太太接的电话,“人睡了。”
她挑眉,这是个遗孀,宋家现在的情况的话,宋旸谷没有了,那么家里的事情,就没有人说了算的,一定意义上来说,老大跟老二论亲近的话,还不如自己呢。
心里不是不痛快的,很痛快,包括二老爷现在的情况来看,对她也是很有利的,越是看惯了风月场合的人,她有时候越是比较偏向自己,为自己考虑的多一点,现在就是这样的心态,对二老爷呢,有心疼又遗憾,但是不会太伤心的。
扯着披肩,跟扶桑寒暄,“旸谷的事情,节哀,我看报道上讲你要留在北平,也好。”
扶桑嗓子干疼的,摸了一下水温不烫了,她打电话的功夫还要等吃药的,现在就是哪里不舒服,抓紧吃药,人绝对不能倒下的,把药片吞下去,“这么晚了,爸爸休息了吗?听说白天的时候有清醒。”
姨太太那边就不干,人其实是醒着的,他不能一直昏睡对不对,“旸谷情况,最好不要讲,医生说不能太大刺激。”
“你有什么需要的话,可以跟太太那边讲,她在家里面主持的。”
你们是一家子,二太太不是很会下马威吗?
如今看你们的了。
等进去二老爷问,姨太太就淡淡的,“我的朋友,知道这些年你一直在医院,关心的,大家都很害怕,怕你出事,你如果有事的话,我可能最后也活不下去。”
这话讲真漂亮,这样的生死攸关时刻,二太太不在,然后这边姨太太讲软话,这样的反差,不用说男人了,他只要是个人,都没有办法不动容的。
男人,都喜欢反差的,喜欢你被需要被看重被依赖的状态,最好是一看见他就喜笑颜开,就亲热的不得了,爱的不得了那种。
二老爷看在心里,他有点偏瘫了,但是意识这会儿是清醒的,“旸谷——”
他顿了一下,不忍心说出口,疼啊,心里面疼得受不了,活不下去的那种疼,但是现在呢,还是抱着一点希望的,这个人不是旸谷,他要去北平那边看看的。
姨太太这边不愿意,肯定不让的。
医院也不允许,身体情况太差劲了,而且上海的事情太多了,“下午晚饭的时候,有几个商行的经理来找。”
“什么事情?”
“看你在睡等明天早上来。”姨太太也很想知道,但是二老爷跟洪先生合作的事情她可以知道,其余的二老爷那边自己的行当,下面的所有人,不听她的,不会跟她讲任何生意上的事情的,这些经理,也不会想起来跟她传达下来的。
旧式的商帮,商业运作模式里面,包括山西帮晋商,山东帮鲁商,安徽的徽商这些人,他们的行业操守,能当做典范来的,在实践中形成的严密地规则和运作机制,才能够让这些商人走南闯北,兴盛不衰。
有独特的人才培养模式,包括扶桑都是这种模式下培养出来的人,她曾经在宋府的围房里面,春夏秋冬多少年,当学徒从打杂的开始,都是主家培养的,然后荣师傅大师傅带着,最后放出去店铺里面当伙计当账房,出类拔萃的人才就去店铺里面继续当掌柜的培养。
眼力劲绝对好,用人绝对是重中之重的事情,当初荣师傅走后,扶桑跟小荣跟着出来的,其余人跟着二师傅,二师傅介怀他们不忠心得用,最后也没有给安排一个好出路,一起的师兄弟们,也跌跌撞撞地没有混出头的。
如今看来,只有扶桑一个。
荣师傅偏袒她,最后的那些绝学,也没有给别人一点儿,只给了扶桑一个人。
二老爷自己下面的这些人呢,他不用外地人,不用上海人,全部是山东人,山东本家里面的人,或者是姻亲,年年山东那边来人,然后好的就留下,不好的就回去。
这也是为什么,当初大太太的葬礼,能在老家办的那样风光,大老爷有罪之人能进祖坟,能享受香火的原因。
当初宋氏两房是比较弱势的,只有兄弟两个,本家那边话语权不太多,因此也想过分宗的事情,但是后来,兄弟两个相互扶持,兄弟同心其利断金,二老爷在上海这边的摊子越来越大,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从老家要人。
老家那边呢,后生很多,时代动荡的很,但是人人都知道上海的繁华,知道上海的好日子多么有奔头,夜上海夜上海,没有人不想出人头地的。
都是捡着优秀的好的去那边培养,也是从催巴开始干,跑腿儿打杂儿,能送来的都是机灵的,如今也熬大了。
因此早上的时候,人家不是直接去医院的,先去了烟花里见二太太,早上六点钟天还黑着就到了,屋子里灯火通明的,二太太穿戴整齐,已经吃过了,她五点钟就吃过了。
见到这些人很上心,“吃过了没有?我让他们准备了早点,再吃点。”
都吃过了,他们是习惯奔波的人,经常出门在外的,从来不在外吃东西,多早的日子,都节俭且考虑周全,饿不饿的,睁眼就先吃一肚子东西,为了防止在外面跑动的时候耽误事儿。
但是还是坐下来一圈儿吃,二太太单独一桌,也陪着吃,他们一桌在下面吃,打头一个站起来,“太太,早做打算才是——”
为了什么事情,二老爷生病的消息,瞒不住,报道的也很多,加上旸谷的事情,大家这才知道,原来财局的宋旸谷,北平那一位,跟上海这个宋氏,是一起的。
所以一些事情,就按不下去了,本地商会还好一些,报团的还可以,有洪先生在不会出大差错,但是日本人,因为北平的关系,明显的找茬儿来的。
他们的工厂那边,还有商场洋行这些地方,近期日本人来往的就特别多,怕是要出事,因此才急匆匆去找二老爷提前预谋商议的。
去了一趟儿,姨太太以为自己打发了就好了,没有人会多想是不是?
但是这些人都是察言观色的人尖子,几个人商议了一下,也考虑到宋家的家庭情况了,因此人家来找二太太,跟二太太商议,讲的话都是非常的含蓄的,笑着跟二太太回话,“昨儿去医院,姨太太有些辛苦了,老爷确实得多修养,不敢打扰,因此今日来特地问问您,一来呢替我们拿个主意,二来呢医院情况您比我们了解,三来呢,后面如果有事情不好办的,您要主持局面。”
报道上写的都看了,三爷没有了,新嫁进来的媳妇儿,在北平主持局面,如今二老爷如此,二太太可参照执行。
四来嘛,他们也看出来一点儿,如今的情况,你陪在身边是不是好点儿呢,是不是让姨太太休息休息呢?
中国人讲话,非常的有意思,他讲的所有的事情,讲的每一个放在台面上的字儿,都不是他要真正表达的意思,真正表达的意思,是所有的没有说出口的话。
你ʟᴇxɪ去主持公道,主持局面,二老爷以后怕是不能做主了,得有人过度,这个人不能是姨太太,更不能是洪先生,更不可能是日本人,要找人,还得从本家里面找,还得从老家里的人选。
这一个,对二太太是最有利的,对二老爷也是一个很好的选择。
所以,很多时候,不要讲人情浅薄,越有钱有势的人,越顾不上,牵扯的东西太多了,来不及悲伤,来不及做其他事情,只能多考虑,多算计。
就像是扶桑,你能说她不伤心吗?
二太太,你能说她不关系老公死活吗?
姨太太,你能说她对二老爷一点感情没有吗?
看到的,都不一定是真的。
就是二老爷自己,他也顾不上自己的身体,二太太含笑听完,带着人一起去的医院,她害怕吗?
害怕,她不懂,不会做生意,不相信任何人,但是这句话她不能跟任何人说,她不会也要会,不懂也要懂,你示弱永远没有好下场的。
她见不到二老爷人,这句话,更不能跟任何人说,也不能跟二老爷说,她跟着一起去,姨太太就得让她见到,局面就破了。
谁给出的主意?
姑太太。
是的,姑太太,现如今两个老太太,抱团取暖,隔壁院子她听着有人,马上就等着了,跟小荣说,“吃早点呢,再等等。”
又去照镜子,穿洋装还是旧衣服考虑很久,最后还是换了旧样式的衣服,对着镜子把簪子扶正了,跟二太太差不多的打扮,两个人,都几十岁的人了,搀扶着上车。
车里如今只有两个人,二太太脸上一点笑都没有,“扶桑早上五点的时候,跟我通电话——”
姑太太拉着她的手,“我知道,她给你打完跟我打的,她讲话不清楚,她那边可能不太好说,她说的,你也懂是不是?”
看了前面司机一眼。
二太太紧紧地绷着嘴,皱纹很重很多,两个人都这样显得老,因为憔悴,因为辛苦。
嗓子眼里面,死死地压住了,最后也只是轻微点了点头。
因为这样,她才爬起来的,才能有心思去跟本家商量一下后面事情。
不然她就是躺着,躺着等死,等儿子死了,老公也死了,自己也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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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6章 偏心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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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老爷看见二太太还是很平静, 因为儿子的问题,如今老夫妻见面,也是心酸别泪居多, 没有了儿子, 这日子就跟过不下去了一样, 一分钟都过不下去了。
但是都是当着人的面,没法子哭, 只能硬挺挺地挺直了腰背坐在那里。
几个管事经理在二老爷床前排队,事情有点多,打头的那个在说, 说之前就看姨太太一眼,姨太太没动, 二老爷也没有说话。
二太太眼皮子掀开,自己站起来,“你跟我出来下。”
姨太太深呼吸一口气, 出去的时候就有点兜不住脸了,不高兴, 就是委屈, “大姐,喊我出来做什么?里面的事情我不能听吗?你是不是管太多?”
她们这些人呢,不受气, 在外面混惯了的人,跟二老爷那种混不一样, 高兴了就是高兴了,不高兴就是不高兴, 一不高兴就不伺候了, 其实没有太多委屈的, 不然也不会一直做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