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凤举目光如炬,仿佛要看穿那个不安的小脑袋里面装的到底都是些什么。
盛鹤风棋艺不俗,在军中难有敌手,不想竟然连输三局,且这小混蛋棋局中诡计兵法绝非临时起意,而是从一开始布局已成连环杀招。
不通男女之事,却聪慧过人,遇事爱哭哭啼啼,与人对棋时又沉着冷静,如此矛盾之人委实罕见。世间诸事皆有例可循,但凡不寻常之处必有蹊跷。
他一声平身,所有人这才起身。
燕迟侧着身体往盛瑛后面躲,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她左思右想不明白,自己就是一个报恩的,又不是卖身给王府的下人,偶尔有自己的事也是合情合理。
这般想着,她忽然觉得自己不应该一见到这人就软一脚,当下直了直身子。
宁凤举是三军统帅,近几年却很少在军中露面。甫一现身,别说是军中小辈,便是老资历如盛鹤风,亦是难掩激动之情。
盛鹤风让小辈们一一报上名,期望他们能在王爷面前露个脸。除了陆承安,还有一个叫易宫的外姓人。
轮到这边时,盛瑛为先,盛琇其后。燕迟硬着头皮报上姓名,盛鹤风听到她的名字略显惊讶,很快又恢复如常。
“王爷,燕家这小姑娘棋艺着实了得,臣都没在她手下讨到好处。”
宁凤举淡淡地看了燕迟一眼,道:“不错。”
燕迟心里又开始打鼓,这两个字怎么听着都像是反话。
旁人都以为宁凤举是在夸她,尤其是盛琇还对着那边名叫易宫的少年挑眉弄眼,嘴里还说着那句“谁说女子不如男”的话。
盛家集训从明日开始,依例今晚会设宴鼓舞士气。燕迟以为像宁凤举这样的身份,定然不屑和一群毛孩子们掺和。
谁知当盛鹤风盛情相邀时,他居然同意了。
这就好比是搞团建,老板非要加入,当员工的还怎么放开玩。不说是其他人,就是燕迟自己也觉得不太自在。
席上荤菜居多,唯她和宁凤举面前摆着素菜。
盛瑛不经意瞧见,忽然觉得甚是巧合。
女子们坐在一起,燕迟的右边是盛瑛,左边是盛琇。一桌子的好菜,鸡鸭鱼肉应有尽有,可怜她只能吃草。
盛家庄子上的厨子可能不太会做素菜,她面前的豆腐白菜太寡淡,葱烧干菌又太盐。她不经意朝那边看去,那位王爷却吃得面不改色。
果然是当得人上人,也吃得苦中苦。
一顿接风宴吃下来,她觉得自己光吃风了,宴席的光一点都没沾到。别人吃肉她吃菜,别人喝酒她喝酒酿圆子。
“…骑兵屯去年新添了十几匹小马,黄骠玉狮子都有,王爷要不要挑一匹?”盛鹤风问。
“不用。”
盛鹤风不敢多劝,自五年前同蛮丘在降龙隘一战之后,王爷便不太来军营。即使自己的坐骑在那一战中战亡,王爷也没有再挑选其它的坐骑。
燕迟竖着耳朵听他们说话,低着头小口小口地喝着酒酿。
宁凤举近日已知饭菜香,再吃无滋无味的东西便有些不能忍。他余光一直关注着燕迟,见燕迟喝得吃得认真,莫名觉得那酒酿必定味道极好。
“王爷,臣再敬你一杯。”盛鹤风给自己倒的是酒,给宁凤举倒的却是茶。
宁凤举喝了茶,道:“给本王来碗热汤。”
盛鹤风连忙吩咐下人去准备,宁凤举又道:“不用另做,现有的给本王盛一碗。”
现有的?
那不就是甜酒酿。
盛鹤风倒是没多想,他算是宁凤举的老部下,深知这位上司在行军出征时绝不会讲究太多。再者他也经历过降龙隘那一战,那样的苦那样的难,他比谁都知道人在绝境之时食物的可贵。
酒酿很快呈上,满桌的人只有燕迟和宁凤举在喝这东西。
盛瑛觉得太过巧合,转念一想福娘和王爷能有什么事,定然是自己想太多。
……
女眷住庄子东,男人们住庄子西。女眷少,仅盛瑛盛琇两姐妹再加上她,是以可以一人一间屋子。
几人一同回去,盛琇故意挽着盛瑛的胳膊走在前面。盛瑛知道自己这位堂妹就是小孩子使性子,当下严厉批评。
“琇姐儿,今天要不是福娘,你还能在易宫面前显摆吗?”
“我…”
“都说女子不如男,你不是最不喜欢这句话吗?若不是福娘替我们赢了棋局,你那句谁说女子不如男就是笑话。”
“谁让她以前那么讨厌!”
燕迟在后面听着,不得不出声,“我以前是不讨人喜欢,但我以后会改的。如果我改了,琇姐儿愿意和我玩吗?”
有人给自己递台阶,盛琇也不是那么没有眼色的人,闻言骄傲地抬着下巴,“如果你改了,那我就勉为其难和你玩。”
真是小孩子说孩子话。
燕迟憋着笑,装作十分郑重的模样。
“那我们一言为定。”
盛瑛眼底也有笑意,三人渐渐走成一排。
到了住处,又各自分开。
燕迟原本还想和盛瑛一起住,盛瑛指指盛琇,其意思不言而喻。同是妹妹,总不好厚此薄彼,免得又生事端。
各自回屋,各自洗漱。
一天下来,燕迟先是马车颠簸,后又费了那些脑细胞,她是真的累了。洗漱完毕,躺在满是阳光味道的被褥上,她舒服地打了几个滚。欲睡还醒之时,听到晚霁低呼一声王爷,她蓦地睁开眼睛。
宁凤举大步进来,如入无人之境般直至床前。
燕迟拥着被子坐起,心里“通通”狂跳。
“王爷,您怎么会来这里?”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本王为何不能来这里?”
那倒也是。
天下都是你家的,你当然可以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燕迟哪能听不出他话里的意思,这人单刀直入来找她,说不是来抓她回去的她自己都不信。她就纳闷了,报个恩而已,怎么搞得像卖了身一样。
“我姐姐见我在庄子上太闷,想着带我出来玩一玩。我不是偷跑的,我有让刘娘子给您送口信。”
“好玩吗?”
如果他的语气不那么森寒,燕迟还真当他是关心自己。
“还好。”
“玩得开心吗?”
燕迟被他看得心里发毛,越发揪紧被子。“王爷,我走之前应该亲自和您打招呼的。这次我走得匆忙没来得及,下次我一定改正。”
认错倒是快。
宁凤举还是皱着眉,目光落在那双绞着被子的小手上。那手指又细又弱,绞得那么用力也不怕拧断了。
刚刚这小混蛋说什么,还有下次!
他气场一起,燕迟不由瑟缩身子。
“王爷,您别生气,我下次真的不会再这样了。”
又娇又软的声音,像羽毛刷过心间,激起数不尽的涟漪,荡起一层又一层的波纹。宁凤举压了压渐乱的心绪,眼睛却是紧盯着床上的少女。
“还有下次?”
为什么不能有下次?
“王爷,我是要报恩,我也敬你为再生父母,但我总不能连自己的生活都没有。”
燕迟是怂,但这种事情不能怂。
卖笑可以,绝不能卖身。
宁凤举又气笑了,敢这么和他说话的,这女人还是第一个。
她的生活?
“你想什么样的生活?”
当然是自由的生活。
既然这人诚心诚意的问了,她也就诚心诚意的回答。
“王爷,我是出了事,我也确实没了名节,我吃素念佛都可以。”她声音低下去,“可我是一个有血有肉有情有欲的人,我敬重王爷,我愿意侍候王爷,但我不是一个王爷的下人。”
宁凤举眸光骤沉。
有血有肉,有情有欲?
小混蛋这是在含沙射影!
燕迟感觉到危险的气场,索性把心一横掐了自己一把扑了上去。扯住他的衣袖,仰着粉白的小脸,眼泪汪汪。
“王爷,您救了我的命,您让我做什么我都愿意。我可以念佛,我也可以一辈子侍候您。我还这么年轻,我不想往后余生活得像一个行尸走肉的木头人,难道这也有错吗?”
第20章
宁凤举看着抓住自己衣袖的手,眼神如晦。
纤细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显得越发苍白,比之新生的芦芽还要柔嫩。看上去不堪一折,紧紧揪着死死不肯放手。
这么弱,却又如此顽强。
还有这双眼……
他记得惊云最后倒在地上的样子,也是睁着一双黑玉石般的大眼睛,眼眶中满是泪水,悲哀中带着乞求。
惊云不会说话,若它能言,它最后会想和他说什么?
是求饶,还是告别?
一室静默,静到燕迟能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揪着对方衣袖的手不由自主开始发抖,并非完全是因为紧张,而是因为太过用力。
“王爷,我也是活生生的人。我是出了不好的事,我是没了名节,可我还是我自己。我喜欢华服美食,我也想玩,为什么不可以?”
燕迟想不明白,她为什么要求这个人,但她却知道强权之下无人权。哪怕她有理也没有说理的地方,谁让她是臣,人家是君。所谓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人家掌控着你的生死,你还和人家掰扯是非曲直,那就是找死。
良久,她听到宁凤举说:“你要的这么多,还怎么修身养性?”
愿意理她就好,愿意和她说话就好。
燕迟长睫颤动,两颗泪珠同时滚落。“哪里多了,人生在世,不过是吃喝玩乐而已。”
“还不多。”
这么多的眼泪,像是永远都流不完。
“真不多的,王爷。”燕迟还在流泪,心里却是笑开了花。听这人说话的语气,应该是被她说服。“我出了那样的事,这辈子嫁人是不要想了。便是可以出嫁,想来也没什么好亲事等着我,我还不如不嫁。人活一世,草木一秋,若是不能开花结果,那总得有些其它的乐趣。穿些好的吃些好的玩些好的,也不算过分的。”
娇言软语,却似暗夜惊雷。
宁凤举看着她,目光恍若能穿透人心。
这番听着浅薄易懂,实则如暮鼓朝钟。佛说若欲放下即放下,若待期无期。此生不向今生度,更向何生度。
世间信佛者何其之多,又有几人能参透。舍得二字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却难。她知道自己失去的是什么,也知道自己可以抓住又是什么。能有这般心性见识,已然胜过万千俗人。
“确实不过分。”
“多谢王爷。”燕迟泪眼汪汪仰望着,脖子都酸得很,心里更加肯定自己卖惨卖得对。果然适当的博同情,比一昧的和人争辩效果更好。
突然她感觉修长的大掌覆住自己抓着对方衣袖的手,然后她的手指被一根根掰开。粗砺的指腹摩挲着细嫩的手指,密密的战栗从心而起,她竟是忘了反抗。
思绪回笼之后,她立马将双手缩进袖中。微微地曲指成拳,似乎还能感觉到那大掌如同把玩玉件一样的厮磨感。
如鼓的心跳,发烫的血涌,在寂夜之中越发的清晰。
她低着头,盯着自己的脚尖,积蓄在眼眶中的眼泪滴落在地。这般委屈可怜的模样,任是哪个男子见了都会心生怜惜。
宁凤举皱眉,怎么又哭了?
“燕…姑娘,哭是没用的。”
燕迟听到这个称呼,在心里翻了一个大白眼。这位王爷可真有意思,平日里将她当个丫头使唤,连她出门都要管,竟然还叫她燕姑娘。
虚伪!
“我当然知道哭没用,我也不想哭的,就是不知道为什么说着说着眼泪就出来的,半点也不由人。”她一抹脸上的泪,挤出一个凄美的笑。“王爷您莫怪,以后我尽量忍着。”
宁凤举皱眉,他为何要和一个女子讨论这样的事。哭也好笑也罢,与他又有何干,他为什么会在意。
这样的他,连他自己都有些陌生。这些日子来,他似乎在这个女人身上分了太多的心,也投入了过多的注意。
“晚霁,你家姑娘睡了吗?”屋外传来盛瑛的问话。
“我…我家姑娘睡了还是没睡?奴婢…觉得应该是睡了吧。”晚霁的声音又大又颤。
“到底是睡了还是没睡?”
“大姑娘,你睡了还是没睡?”晚霁都要哭出来了。
燕迟也急,可是杵得像根竹竿似的男人一动不动。
“王爷,那我是睡了还是没睡?”
“你觉得呢?”
“我睡了?”
“你睡了吗?”
明白了。
那就是没睡。
燕迟指了指窗户,又指了指床帐后面。
宁凤举不动。
“王爷,我名节已经没了,若是再被人看到您在我房间里,别人怎么看我无所谓,反正大不了我就破罐子破摔。但是您不一样,您是大亁的战神,您是百姓心中的盖世英雄。您玉洁松贞德厚流光,怎么能因我而污了自己的高节清风。”
“在你心里,本王真是那样的人?”
“当然。”
燕迟不避宁凤举幽深的目光,眼睛大而真诚。通透黑玉的瞳仁,干净泛着淡玉色的眼白,清澈中不掩灵动。
宁凤举生在皇宫,长在皇宫,他见过形形色色的女人。宫里的女人无论是端庄还是柔弱,讨好母后和皇兄的手段都不会少。
“太假,以后少夸人。”
燕迟下意识抿嘴。
她怕被人割舌头。
这时门外的盛瑛在叮嘱晚霁别叫醒她,没多会儿传来对方离开的脚步声。
不知过了多久,头顶上的压迫感才慢慢散去。随着这股强大气场的撤离,她才重重松了一口气。
“大姑娘,王爷是不是生气了?”晚霁偷偷摸摸地进来,像做贼一样,先前王爷突然出现,她是真的吓了一跳。
“可能有点吧。”她不堪雅观地揉着自己的脖子和手指,琢磨着宁凤举的心思。
“那我们是不是要回去?”
燕迟摇头。
应该不用。
晚霁拍拍心口,嘴里道了一声阿弥陀佛,“王爷没让你回去,肯定是不生你的气,刚才可吓死奴婢了。”
这一晚上先是王爷,后又是瑛姑娘,她是真的吓得不轻。
“大姑娘,你说王爷这么晚来看你,是不是在意你?”
“你想多了吧。”燕迟心没由来的一跳,感觉手指上似乎还残留着那种被人摩挲的感觉。
“那些话本子里的男子,哪怕不是趁夜去看心悦的女子。又是爬墙又是学狗叫,就是为了能多看一眼喜欢的人。”
燕迟觉得以后不能让这丫头再看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又是爬墙又是学狗叫的男人,一听就不是什么正经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