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孩子性子是不讨人喜欢,可是长相极为出众,早年她确实有些打算。后来宫里暂停选秀,她该有的心思也都歇了。
本想着凭着这孩子的容貌,嫁个门第不错的人家,不想议亲之事才刚开个头,就出了这等子糟心事。眼下莫说嫁高门,怕是低嫁都无人敢娶,还累及整个侯府的名声。
“你的事自有长辈们做主,你回去安心养着。”
……
主仆二人过月洞门,打眼瞧到不远处站着的另一对主仆。白狐毛蓝色绣银斗篷的是盛瑛,旁边是她的大丫环如是。
女主的光环将她围绕,通身的气派大方又清雅,最是浓淡皆宜的气质。
“大姑娘,你若是不想见到瑛姑娘,咱们绕个路走。”晚霁小声提醒。“其实瑛姑娘挺好的,若不是她,奴婢就见不到你了。”
燕迟闻言,眼有讶色。
“这次是她救了我?”
晚霁拼命点头。
那晚如果不是瑛姑娘发现大姑娘,及时命人救下,若不然等她回来的时候只怕大姑娘已经……
她一直不敢说,但又怕大姑娘还和以前一样对瑛姑娘冷言冷语。
燕迟心道正好,她正愁不知从哪里入手和女主缓解关系,怕太过突兀引人怀疑,如今这送上门的契机岂有不用之理。
路不宽,盛瑛自然也已经看到她。
说起来她们继姐妹也没什么龃龉,王氏嫁进侯府时,原主不到六岁,彼时盛瑛也不过是六岁半的孩童。小孩子之间的不和又有多少深仇大恨,只是经年累月的排斥之下,裂缝再也无法修补,关系也是越来越冷淡。
她走近,停下来。
盛瑛以为她会和以往一样讥自己几句,不想她却是在道谢。
“碰巧而已。”
“你的院子到的居福轩并不顺路,何来碰巧一说?你但行好事,不计前嫌,是因为你品性高洁心胸宽广。我受你救命之恩,日后定会报答一二。”
燕迟字字清晰,语气真诚并无虚假。
盛瑛愕然。
这个继妹居然会夸人,而且还是夸自己!
她望着燕迟主仆离开的背影,不太确实地问如是,“方才,她是在和我道谢吗?”
如是轻哼一声,“出了事才知道谁好,依奴婢看她未必是真心,指不定心里憋着什么坏,借机和姑娘交好,日后好坏了姑娘的名声。”
是这样吗?
盛瑛皱眉。
“可是她刚才好像夸我…”
“谁知道她发什么疯,好好的夸姑娘,奴婢听着都觉得心里发毛。”
已经走远的燕迟没有回头,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她和女主的关系不能急,也不能转变太过突然,若是太过急切,只会适得其反。
“大姑娘,你刚才做得对。若不然瑛姑娘不说什么,那个如是肯定会到处说你不懂礼数。”
“我是不是还应该感谢你提醒?”
“那就不必了,你怎么能谢奴婢,奴婢做的一切都是应该的。奴婢可不是那个如是,惯会显摆东西。什么珠钗是她家姑娘赏的,什么她家姑娘还教她习武,她家姑娘以后还要给她相看人家,哼!”
书中说女主心有光明,宛如镜月,这样的人对身边的人自然是好的。
晚霁这丫头听着像是不屑,或许不无嫉妒之意。
燕迟睨她,“她的主子可真好,你是不是羡慕?”
她杏眼一瞪,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险些跳起。
“奴婢…奴婢怎么可能会羡慕她?奴婢有大姑娘这样的好主子…大姑娘从来不嫌奴婢吃得多,也不嫌奴婢写的字丑,还不嫌奴婢话多…”
“闭嘴!”
还不如不夸。
……
议事厅的众人直到傍晚才散,燕迟不知他们商议的结果是什么,派人打听也没打听个子丑寅卯。
世家内宅风向易变,往往体现在吃穿用度上。这一点似乎没有变化,该是她的份例一样不少,炭火甚至比往日还要足上三分。
若照此看,她的处境并不坏。
然而那日小崔氏提过送她去庵堂,就绝不会轻易放弃。除非她有不得不留在府里的理由,或是有凌驾于侯府的权势。
可惜她两样皆无,处境十分被动。
直到两天后,她听到侯府要宴请宁凤举的消息。
早在宁凤举派人送原主回来后,侯府已谴人送过谢礼,但并未被收下。许是一而不能再,宁凤举碍于侯府的面子,这才同意纡尊前来。
既是谢恩宴,主角之一是施恩者,另一个就是受恩之人。燕迟心知自己或许只是一个工具人,是侯府意欲搭上宁凤举的借口。但若能借此换来一丝转机,她愿意配合所有人。
设宴之地在侯府正厅,她则在西侧小厅沏茶以待,以表最大的诚心。
水滚了四遍,茶水冷了一茬又一茬,终于轮到她出场。
托盘在手,她端着茶恭敬入内。
她低头过门槛,说不紧张是假的。紧张的结果就是不长记性,磕碰的痛感从脚尖再次传来,泪水蓦地如雨下。
泪眼朦胧中除了崔氏的衣裾之外,还有一抹玄墨的袍摆。那袍摆绣着暗红的纹,底下是一双黑色的锦面高靴。
她真的不想哭,怪只怪体质如此。
下跪,高举奉茶。
微抬的眼皮不经意迎上一双冷沉渊深的眸,分明是波澜不惊的目光,却仿佛暗藏着金戈铁马的肃杀。
只一眼,已让人心惊,哪里还顾得上其它。
她想这人应是长得很好看的,就是不太敢细看。
宁凤举睨了她一眼,不带任何情绪。
这就是那日所救的女子。
太弱,太麻烦。
还真是不如不救。
“小女跪谢王爷救命之恩。”
燕迟忽然记得这位广仁王在书里的存在,还真不是一个能指望得上的。因为在书里,宁凤举渐渐淡出朝堂,听人说后来一直在寺庙里修行。怪不得看起来不近人情,没有温度,想来也不会有什么怜悯之心。
不过这人若是对世事不在意,或许正好可以为她所用。日后如果她真的为保性命扯出这人来虚张声势,或许这人也不会和她计较。
思及此,她将茶举得更高。
茶香氤氲,是上等的雀舌。
宁凤举在侯府众人的注视下接茶,他知道哪怕是闻起来再馥郁的东西,入口之后注定都是无滋无味。
永昌侯对皇兄尚有可用之处,燕家的面子他给了。
揭盖,散气。
茶才一入口,他心神一凛。
这茶…
竟然有味道!
第3章
五年前。
他被蛮丘大军困于降龙隘数月,初时粮草还算勉强,后来日渐不支。飞禽走兽、野菜野果、草根树皮,最后是战马……
血月当空人如血,鬼哭出夜人似鬼。
那一战实苦,结果却是大捷。也正是因为那一战,他名扬沙场。只是谁也不知,自那以后他味觉全无。
雀舌之味清雅如兰香,微甜,入口生津。
难道他的味觉已经恢复?
茶再入口,证实他的味觉。
这样的滋味,暌违五年。
上位者细枝末节的一个小举动,在旁人看来皆是另有深意。寻常敬茶,不拘是媳妇茶还是孝敬茶,受茶者大多轻抿一口做个样子,鲜少会喝第二口。
侯府众人心思各异,目光皆从宁凤举身上移向燕迟。
燕迟岂能无感,心中亦是颇有思量。
她一个失节的女子,有什么地方值得宁凤举这样的人物另眼相看?
除去这张脸,她实在想不出还有其他的可能。
只是……
并非她妄自菲薄,书中所写宁凤举最后隐居清修,证明其并非好色之人。若他真有此等爱好,何至于还未娶妻,甚至也未纳妾。
但其他人不这么想。
因为他们不知后事,不知道宁凤举最后的结局。在他们看来宁凤举能喝第二口茶,表明的是对燕迟的满意。至于哪里满意,是满意这份诚意还是其它,不得而知。
敬完茶,谢完恩,燕迟告退。
一路思量不断,回到居福轩后揽镜自顾。这眉这眼这唇,无一处不美,无一处不是得天独厚的优越。
聿京第一美人。
当真是名不虚传。
哪怕和她以前长得像,哪怕她这两日见得多,再见之下依旧让她惊艳。
站起身旋转衣袖,细腰不盈一握,该大的地方却又有别于常人的饱满。即使是自己这么看着,都能把自己看到脸红心跳。
“大姑娘,你从回来后就一直照镜子,是不是发生了什么?”晚霁心里直打鼓,她怕大姑娘嫌她话多,一路都憋着不敢问。
好容易回到院子,大姑娘在镜子前一坐就是半天,话也不讲,也不哭也不笑,她实在是怕得紧。
“大姑娘,你别看了,你再看下去也是这么好看。你看你这眉眼,还有你这身段,怎么看怎么好看。万一你自己看得久了,陷在自己的绝色中无法自拔,那可如何是好?”
燕迟:“……”
这丫头到底是真憨还是假憨。
“大姑娘…”
“这个给你。”
“大姑娘,你给我铜钱做什么?”
“买你一刻钟,给我闭嘴。”
晚霁下意识捂住自己的嘴,圆脸满是懊恼。朝露很早叮嘱过她,让她少说话多做事,她怎么一点也不长记性。如果朝露还在,必能给大姑娘分忧。不像她,明明知道大姑娘有心思,却不知道从何帮起。
耳根终于清静,燕迟长长吁出一口气。
镜中的美人也跟着叹气,颦眉都透着一股子仙气。
出身世家,还长成这样,多好的一手牌。
真是可惜了。
如今没有所谓的名声,这样的长相只会是祸。以永昌侯府的体面地位,她倒也不担心会被当成玩物送人。
说到送人,她是不是应该送些东西交好女主?
“晚霁,你还记不记得我有一把镶着宝石的匕首?”
“嗯嗯。”
“在哪里?”
“嗯嗯。”
燕迟看过去,她的傻丫头正捂着嘴站得笔直,大眼瞪得极圆。
好憨。
她从对方手中取走铜钱,道:“买卖取消,准你说话。”
晚霁看着空无铜钱的掌心,觉得好像哪里不对。合着她被罚快一刻钟没说话,最后连铜钱也没捞着。
大姑娘好狡猾。
罢了,她是个大度的丫头,绝不会和主子置气。
“大姑娘,你要这匕首做什么?”
“你把这个送给盛姑娘。”
啊?
大姑娘要送东西给瑛姑娘?
晚霁惊讶过后,很快又喜笑颜开。暗道大姑娘这是想通了,知道要交好瑛姑娘,和夫人好好相处。
虽说夫人是继室,但这些年下来从未克扣过大姑娘的用度。有些事他们当下人的不好说,如今大姑娘自己回过味来也是好事一桩。
她喜滋滋地出去,燕迟无语。
那边盛瑛收到东西,也是意外。
如是一看那匕首,惊呼道:“姑娘,这不是你上回在多宝轩看中的那把匕首吗?大姑娘当日与你争抢,现在巴巴地送来是何用意?”
盛瑛摇头。
当日她并非争不过,而是让着福娘。
母亲改嫁那年她知道新家有一个比自己小半岁的妹妹后,心中很是欢喜。巴巴地做了一支木剑送给对方,不料福娘直接将木剑丢在地上,还踩了好几脚。
这些年福娘暗中常与她相争,她是能退则退。因为母亲是再嫁之身,她是前夫之女,她不想母亲难做。
如今福娘试图和自己交好,难道真是为了她当日出手一事?
“姑娘,依奴婢看你可别上大姑娘的当。她那个人平日里对你那么坏,怎么可能一夕之间变好。”
多怕是自己名声坏了,破罐子破摔还想拉着别人一起。
“东西先收着,挑个合适的东西回个礼。”
多思无益,见招拆招。
……
安从一摆好茶具,烧好水。
茶是进贡的雨前龙井,龙井清香味醇,光闻香气就能想象它的滋味。但王爷这五年来从未主动提过吃喝,今日为何从永昌侯府一回来就要泡茶?
难道…
“王爷,您的怪疾好了?”
宁凤举不置可否,在侯府时他记得分明,应是味觉已经恢复。
修长手执盏,将茶送入口中。意料之中的甘醇滋味并未尝到,取而代之的依旧是五年熟悉的木然无味。
怎么回事?
再喝一口,依旧如此。
他眉锋微起,气势渐冷。挥手让安从一将茶水撤走,仔细回想在侯府发生的每一个细节,凤眸中隐有暗流涌动。
外面有脚步声闲步而来,没多久便听到熟悉的爽朗声音。
“啧,从一,你看你这寒酸样,怎么天天穿得灰头土脸的。若是我记得没差,你脚下这双鞋还是前年置办的吧。要我说你年纪也不小,为何不娶个媳妇料理自己的衣食?”
“回将军的话,属下这鞋子穿着还行。”
“什么穿着还行?我看你就是愚忠。不能你家主子一日不成亲,你们这些身边的人也跟着一个个天天当和尚。眼看着春色正好,要不要我替你保一门亲事?”
“将军好意属下心领,属下暂时没有成家的打算。”
霍继光“切”了一声,炫耀般理理自己的衣服。“看到没,这是我夫人为我做的新衣裳。还有我脚下的鞋,也是我夫人一针一线纳的底。”
安从一低着头,不想再搭理对方。
霍夫人还会做衣裳,还会纳鞋底,骗谁呢?阖京上下谁人不知霍大人惧内,霍夫人就是一头母老虎。
霍继光显摆够了,大摇大摆进屋。
“朝正兄,听说你今天去燕府赴了宴?”
朝正是宁凤举的字,是陛下亲取。
霍继光是武安侯府的嫡子,曾是宁凤举的伴读。两人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情谊,又有在战场上出生入死的过命交情,感情之深厚非同一般。
“那燕大姑娘可是聿京第一美人,你瞧着如何?”
霍继光眼晴里闪着八卦的光,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他就不信宁凤举没有红尘之心。先是救了人家姑娘,如今又巴巴地去人家府上赴宴,指不定就是有那个心思。
宁凤举慢慢掀起眼皮,凉凉地睨过来。
霍继光可不怕他,挤眉弄眼道:“英雄救美,美人以身相许,话本子里都这么说。你若是喜欢,何不接进府来。她如今名节已失,给你当个妾室也不算委屈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