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这身衣服不错。”宁凤举答非所问。
“是吧,是吧。”霍继光八卦之心顿散,一脸的得意。“这可是我夫人亲手缝制的,还有我脚下这鞋…”
“没想到你夫人还会苏绣,这针法没有二十年下不来,你夫人今年多大?”
霍夫人今年二十整,不可能一生下来就会刺绣。
“…呃。”
霍继光尴尬了。
衣服当然不是他夫人做的,他夫人最多也就是缝过几针做个样子,余下的都是绣娘代劳,至于鞋子那就更别提,他夫人一针未动。
朝正这人不真是不识趣,顺着他的话说几句好听的难道会死吗?夸他几句夫纲有振,妻子贤惠温顺会死吗?
“你知道的,我家那小子离不开人。你说他怎么那么讨人喜欢,即便是成天只知道哭,我瞧着也很是稀罕。”
成天哭,还稀罕?
宁凤举很难理解这样的事,在他看来哭哭啼啼之人最是麻烦,也不知道那位燕大姑娘哪里来的那么多的眼泪,敬个茶都哭成那样。
霍继光一看他漠然的神情,就知道他根本无法共情。
“朝正兄,你以后会明白的。这世上有的人,哪怕在你面前只会哭,你还是恨不得将天底下最好的东西捧到他面前。”
“绝无可能。”宁凤举道。
他绝不可能成为那样的人。
第4章
春夜寒,皎月生。
酉时忙梳洗,戌时应就寝。世家高门内的规矩约定俗成,时辰一到各院闭门熄灯,阖府上下一派宁静祥和之态。
戌时一刻左右,燕迟却带着晚霁出了门。
画着花鸟的手提纱灯,在夜色中如萤火。
风起灯不灭,人行脚不停。一直往东走,过两道月洞门。门后一片竹林沙沙,竹林后面正是盛瑛的院子。
盛瑛正准备歇息,惊闻自己的那位继妹来访,心中隐有猜测。遂命如是替自己更衣,连忙将人请进屋来。
一入屋内,寒气尽散。
闺阁房间布置大多相似,唯一不同的是这里多了一个剑架,剑架之上搁着一把寒锈冰冷的长剑。
盛瑛的生父是安远侯府的嫡三子,死后谥号忠烈将军。女承父志,她虽随母亲改嫁侯府,但这些年常随盛家子孙一起习武。那剑架之上的剑,正是她亲生父亲的遗物。
客气一番后,燕迟将一锦盒放在桌上。
盒内放着一个玉莲三色的胭脂盒,此物玉质润泽通透,三色碗一刻莲花二刻牡丹三刻梅,瞧着就不是凡品。
这是之前盛瑛派人送到居福轩的回礼。
“你可是不喜欢?”盛瑛问。
若是她记得不差,福娘应是很中意这东西。当日舅舅将此物送给她作生辰礼时,众姐妹皆是羡慕不已,福娘也多看了好几眼。虽说她们姐妹不和已久,她却知继妹的喜好,越是精巧之物越中意,最是一个喜好风雅之人。
她以为福娘收到此物应会欢喜,不想对方竟然将其送还,且还亲自登门。
“这胭脂盒如此贵重,我岂有不喜欢之理。只是…”
正是因为比自己送的东西贵重许多,燕迟明白女主是不想欠自己半分。
原主的生母孔氏是投奔侯府的孤女,嫁妆都是崔氏备人准备,私房自然不多。原主承继生母的嫁妆,又有侯府的月例,这些年倒也过得去。虽不能说节俭度日,但也不能大手大脚。往常买些女儿家的胭脂水粉小物件等倒也不妨,若真是动辄几百上千两的东西还真负担不起。
因为买不起这样的贵重之物,又喜欢得紧,所以原主心里一直憋着一股气。也因为心里实在不痛快,才会同盛瑛争那把匕首。
因因果果,造化弄人。
她打定主意交好女主,当然不想对方和自己撇清干系。
“这是王家送给你的生辰礼,我不能要。”
“我不在意这些,我舅家也不在意。”
“盛…姐姐。”
一声姐姐,惊呆所有人。
空气瞬间静止,横生诡异的气氛。
“你比我年长,我理应唤你一声姐姐。”
“……”
盛瑛太过意外,一时惊愕无言以对。
如是撇嘴,出了事就巴巴地叫自家姑娘姐姐,听着就是不安好心。
“大姑娘,你这也太突然了。”
晚霁立马回嘴,“我家大姑娘有礼,你还挑上了。”
“什么有礼,谁知道安的是什么心?”
“叫一声姐姐就叫不安好心,那我叫你十句,看你会不会死?如是姐姐,如是姐姐,如是姐姐,如是姐姐…”
“你是不是诚心的!”
“如是,住口。”盛瑛发话。
如是不太服气,气鼓鼓地瞪着晚霁。
燕迟头大,“晚霁,闭嘴。”
“好咧。”
气氛再次凝结,空气似乎都暂停流动。
“救命之恩无以为报,我送盛姐姐礼物聊表心意,不想盛姐姐却回我以更贵重之物,岂不是折煞于我,如此一来我岂不是欠你更多。”
“礼尚往来,我并未多想。”
“盛姐姐光明磊落心无污垢,待人以诚不计回报。我知盛姐姐心意,但无法安抚自己的愧疚。我若收下这胭脂盒,只恐自己良心难安。”
这个继妹又夸她了。
盛瑛早已习惯继妹对自己的冷言冷语,猛不丁对方不仅软话连连,还一口一个姐姐地称呼她,她是浑身的不自在,还有满心的别扭。
习武之人直来直往,遇硬则硬遇强则强,唯怕别人来软的。
以前她只觉得继妹难相处,说话绵里藏针让人极不舒服。不想对方收起满身的刺,瞧着竟有几分可怜。
“你若良心难安,那就当我没送。”
燕迟似是松了一口气,言辞越发真挚,“姐姐大度,从来不与我争执。以往我对姐姐颇多偏见,行事难免略显偏激。人说吃一堑长一智,如今我遭此大难,又在黄泉路上来回两次,终是大彻大悟,也看透了许多人情世故,方知熟真熟伪。”
如是在一旁听着干瞪眼,依她看大姑娘不是大彻大悟,而是脸皮变厚。听听这称呼从盛姐姐到姐姐,变得可真够快的。
自家姑娘也是倒霉,有一个失了名节的继妹,日后还怎么做人。大姑娘怕是存了歹毒的心思,自己没了名声,还想连累她家姑娘。
她不敢反驳,因为按礼大姑娘确实应该称呼自家姑娘为姐姐,若执意纠结称呼反倒是她们不对。但她又实在心中愤恨,只将一腔怒火全撒在燕迟主仆身上。
“如是,你做甚一直瞪我。”
“你不看我,怎知我瞪你?”
“你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我又不瞎!”
盛瑛和燕迟一起看去,两人再次闭嘴。
晚霁撅着嘴,忽然想到刚才大姑娘和瑛姑娘一起看过来时,两人的神态居然有些说不出来的相似。
不愧是姐妹。
燕迟垂眸,心知不能急切。堆土成山非斯须之作,她不可能在一朝一夕间改变别人对原主的印象。好在已经打开一道口子,只要继续朝着这个口子使力,迟早有一天会打破两人之间的壁垒。
“如今我失了名节,旁人避之不及。姐姐放心,纵然我一身污浊,我也不会脏了别人的衣裳。”
“你我姐妹,何需避讳。”
“姐姐。”燕迟突然站起身,朝对方重重行了一个礼。“你惠心纨志不疑他人,只恨我以前不懂事,没能和姐姐好好相处,也没有学到姐姐的为人处事之万分之一。”
盛瑛大惊,赶紧扶她。
她顺势那么一倒,歪在对方身上。
双眼紧闭,泪流满面。
众人大惊。
“大姑娘!”
“福娘!”
好一会儿,她缓缓睁开眼睛。
“姐姐,其实我…好害怕。”
盛瑛心头大震。
福娘…
原来也会怕。
“祖母和父亲不会不管你,你莫怕。”
燕迟苍白的脸上浮起苦涩之意,眼里全是悲哀。
“我一人之失,如何能拖累他人。”
“一家子骨肉,哪里是拖累。”
“若真如此,二婶为何要送我去庵堂?”
“祖母和父亲不会同意。”
盛瑛是外姓人,侯府的事不便多言。
燕迟示意晚霁将扶着自己,晚霁吃得多劲也大,立马把她扶得稳稳的。她算是知道为什么原主一直留着这傻丫头,可能正是因为这把子蛮力。
示了好,又示了弱,她的目的已经达到。水滴石穿哪里是能一蹴而就之事,世事过犹不及,欲速则不达,见好就收方是上上之道。
过了一会儿,她似是平复情绪,然后告辞。出门时她一应姿态也和往常无二,甚至背脊挺得更直,但因为几乎是半靠在晚霁身上,落在别人眼里无异于故作坚强。
“姑娘,你说大姑娘这是什么意思?”
“她还能有什么意思,无非是心中凄惶无人可诉,说起来她也是一个可怜人。”
“姑娘,你可别被她骗了。”
“她以前那么讨厌我,以她那样骄傲的性子,如果不是大彻大悟,又怎么会在我面前哭?”
“…这倒也是。”
……
子时已过,夜深人静。
蛰伏一冬的虫儿还未破土,四下除去风声再无其它的响动。月已悬至中天,冷冷清晖普照着沉寂中的聿京城。
人静,灯灭。
两道黑影不知从何处进到侯府,如入无人之境般直奔居福轩。随后一人守在门外,一人翻窗而入。
室内漆黑,骤起明珠之光。
颀长劲瘦的身形在珠光中渐渐露出真容,冷峻而矜贵。他半眯着凤眼,睨向绣幔锦被之中的少女。
室内炭火极旺,暖如初夏。
少女睡得极不安稳,翻个身一把掀开锦被。
发如墨,肤如雪,细眉楚腰像一条玉做的水蛇。
男子过去,不看床上之人将锦被抛上去。将将一个转身,只听到一声软糯呓语,接着床上的人又踢了被子。
睡相这么差?
被子再盖上去,又被踢开。
他再伸手,不想床上少女嘴里嘟哝着好热,忽然将他的手抓住压在自己的脸下。
“…舒服…”
声音娇软甜腻,似拉着长丝的糖。
男子气势一变,如被蛇咬般猛地将自己的手抽回。因着动作粗鲁,床上的少女受力之下撞在床里。
“…疼。”
人未睁眼,眼泪先流。
男子飞快地用两指在少女身上那么轻轻一点,床上的人再无动静。
人是安生了,只是那脸上的泪水还挂着。
真是个麻烦!
男子接从怀中取出一只玉杯,提起小炉上温着的茶水缓缓倒入。一时间茶香氤氲,清幽雅淡地萦绕一室。
他近到床边,不看那床上之人,嫌弃地捏起对方的手放在茶杯之上,几息之后像碰到脏东西一般丢开。
少顷,他浅尝杯中茶水。
接着眉心一沉。
并无任何滋味。
难道他猜错了?
第5章
……
“啊啾!”
“啊啾!”
一觉睡至三竿,燕迟是被冻醒的。
睁眼一看自己睡在床里,锦被踢至外侧。晨间的寒气从半开的窗户往里灌,冷得她当下一个哆嗦。
晚霁连连惊呼,半是心疼半是埋怨地问她为何一大早开窗。她茫然自问,自己分明没有做过这样的事。
只记得夜里梦中遇火,浑身燥热难耐时一根冰柱从天而降,刚贴上去就被弹开,痛得她在梦里大哭。
旁敲侧击问过晚霁,原主并无梦游的习惯。
难道是她夜里热得厉害,迷迷糊糊开的?
一番请医问药,她生病的事很快传遍全府。
崔氏和王氏派人过来相问,盛瑛也带了东西上门,还如坐针毡般硬着头皮陪她说了一会儿话。
除此之外,府中其他人再无动静。
人情冷暖,高墙内院中最是能体会。一个失节的嫡女,在旁人眼中不过是废弃之人,根本没有再讨好交往的必要。
燕迟倒没如何,晚霁气得直哭。
王氏行事如常,不冷不热只尽礼数,但崔氏的态度明显与以往不同。若不是多了一个意料之外的盛瑛,晚霁真的会大哭一场。
“大姑娘,若是老夫人都不管你了,你可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
燕迟虽有原主的记忆,可原主向来和侯府众人不亲近,她自然也不能感同身受太多的亲情。以前确实只有身为亲祖母的崔氏对原主最为关心,但那关心也不过是多少份之一,原主尚且没有视之为依赖,何况是她。
她如今唯一在意的只有盛瑛,盛瑛如果和她关系缓和,她的努力就没有白费。她不求被女主的光环笼罩,但求能沾上一星半点的光,保住自己的小命当一条咸鱼即可。
颦眉望向窗外,之前那个疑惑又涌上她心头,所以昨夜窗户到底是谁开的?
难道暗处有想害自己?
傍晚时分,王氏上门。
主仆二人皆是惊讶,晚霁更是一时呆在原地,半天发怔回不过神。
因为王氏不是空手来的,而是带着一堆的补品。燕窝、人参、灵芝、鹿茸,看成色皆是上上之品,尤其是人参应有几百年之久。她还极为客气地叮嘱燕迟好好调养身体,旁的不要多想。
燕迟再是穿越之人,也知这些东西绝对不是寻常之物。她非王氏亲女,对方何至于因她不过是一个小风寒就送来如此多的好物。
她心中惊涛骇浪,千头万绪不知从何猜起。
下这么重的血本,王氏图什么?
如果仅为体现继母的大度,大可不必出手如此阔绰,小恩小惠细水长流才是合情合理。
王氏眼神微闪,那位贵人的用意着实让人猜不透,若说是不通人情世故,为何又要刻意隐瞒?若说是不想人知,这些东西又太过扎眼。
她尚且晃了眼,何况是养在深闺的姑娘家。
冰肌玉骨弱姿娇态,媚体纤腰我见犹怜,这个继女比当年的孔氏更加楚楚动人,也难怪贵人都动了心思。
“东西是给你的,你放心用着便是。”
放心用?
燕迟琢磨这话的意思,对上王氏坦荡的目光。
这位继母……
继母女二人自来冷淡,许是燕迟出人意料的沉默,未同往常一样含沙射影冷嘲热讽,倒让王氏生出些许的怜惜。
“好好养身子,一切都会好起来。日后你会发现再是天塌地陷的难处,回头看时也只道是寻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