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非是有人蓄意将其藏于屋梁之上。
谢今朝如是想着,又抬起眼眸看向了卫时谙,定定问道:
“太子妃……当真是不曾看到什么吗?”
毕竟本就不善于撒谎,纵然是有再好的心理素质,卫时谙听得此言也不禁下意识躲开了谢今朝的目光。
“孤是怕,有人妄想将太子妃引入殿中,再暗害之。”
【把门把好了!三百六十度无死角地把好了!你要是一个不留神说出来咱俩全都得不了好!宿主你的裤腰带上不仅拴着我俩的身家性命,还有我俩一同回家奔小康的希望啊!千万别说!】
“我知道!”卫时谙愤愤道,“问题是你倒是给我想个说辞,告诉我怎么办呐?成天的只会让我自己想办法,一到这种时候你怎么不说话了?”
【我这叫面临艰难的问题时选择躺平,早跟你说了,我又没有脑子,你让我帮你想办法,你怎么不让哑巴说话让石头开花让蘑菇发芽呢?】
“……”
卫时谙已经顾不上再去对着不着调的系统说道些什么,只能自己想尽办法自圆其说,盼着能将其搪塞过去。
她想着自己已经做出一副迟疑的模样来了,如此,那不如就将错就错,装出的确是没有说出实话的样子算了。
“殿下,我真的不曾看到过什么怪异的东西,更不敢过多停留,因为……我知道这是先皇后旧时的寝殿。”
“那扇门楼,还有大殿的牌匾,我看出来了。”
卫时谙咬着唇,犹疑着又缓缓开口道:“我曾听闻过先皇后生前之事,也知这是殿下心中挥之不去的伤痕,况且……”
“的确是我私自擅闯了进去,错在我。如今好在也不曾发生什么意外,便让它过去吧,殿下。”
见谢今朝仍是不说话,卫时谙生怕自己的措辞说服不了他,便鼓足了勇气环抱住了他的腰际,承诺道:
“殿下,我现在想来实在后怕,往后在宫中,我绝不再擅自走动了。今日让殿下担忧,还触及了殿下的伤心之事,也是我的过错,我同殿下道歉,往后诸如此类之事,都不会再发生了。”
果然,谢今朝也没有再问下去。
他被小姑娘紧紧地抱着,听着她不住同自己道歉,方想着开口再问些什么,她手上那一抹碧蓝色的巾帕就映入了他的眼帘。
罢了。
他的周身萦绕着她女儿家淡淡的清香,还融合着一丝草药膏的清凉气味,丝丝缕缕钻入鼻腔。
“太子妃无需道歉,孤不曾怪你。只是宫中本不太平,太子妃若是受伤,孤的确会担心。”
卫时谙听闻他如此说,总算是松了口气,可同时,也因自己撒了谎,而升起些内疚来。
“至于……孤的伤心事,太子妃也无需自责,便如你所言一般,都过去了。”
“那不过是孤应受的劫难。”
谢今朝静默了良久,复才缓缓说道:
“孤少时受父皇与母后宠爱,耽于玩乐、不思进取,也在宫中闯下了不少的祸端。到了总角之年,父皇见孤如此不学无术,也是怒气滔天,日日都对孤训诫罚写。”
“可孤玩心甚重,也不明白储君之位是何意义,从不觉得读书问学是件必经之事。父皇每每打骂,母后也总拦护着孤,不知他们二人的分歧,是否就是从那时开始的。”
“父皇见孤着实无用,不堪储君大任,别无他法,便也渐渐放弃了孤,转而着手培养起了别的后妃诞下的皇子。”
“直到孤的母后薨逝。”
卫时谙从谢今朝的怀中起身,注视着他清冷的侧颜,神色之中满是悲悯与忧思。
“那时孤甚至不觉得伤心为何物,只道浑浑噩噩,惶惶不可终日。待守灵那一日毕,孤只身一人回到殿中,如何唤母后都不再有人会应声,孤才彻底明白——”
“孤的母后,永远离开了孤,再也不可能回来了。”
“孤哭着去寻父皇,却被同处在伤悲与愤怒交织中的父皇狠狠打了一顿。那一日,他将孤关在殿中,同孤谈了一整日的兵法之道与帝王权术。”
“他告诉孤,外祖的故国已然覆灭,要想替母后报仇、赢回北狄,唯有振作起来,从烈火之中涅槃,养精蓄锐以待他日拿下漠北,才得始终。”
接下来所发生的事,卫时谙自然也心知肚明了。
他如皇帝所言被遣去了北疆,驻守了八年,寸土必争地攻下一座座大小城池,硬是将自己从一个纨绔的少年皇子逼成了沙场的玉面阎罗。
“历经这些,方能有如今这番本领。孤想,恐怕是苍天见孤不堪重任,便要孤不胜其辱,受尽苦楚之后,才得入主东宫之本,以承大业。”
“这些,是孤应该受的磨难,算不得什么伤心事。”
卫时谙听着他理所当然地说着,心下着实大不认同。
她只认为这苦难重重如灭顶之灾,要是落于常人,便连活下去的心态都不定拥有,又岂有何“应受”之理。
要在这苦难中挺过来,将结了痂的伤口反复揭磨至麻木,才算得上是一种成功吗?
他也的确做到了,可就因此,这天降的灾祸就须是应得的吗?
卫时谙不禁坐正了身子,转而直直望进着谢今朝的双眸之中,严肃且认真道:
“殿下可曾思量过,这样的想法是否太过牵强。”
“苦难就是苦难,它是一场灾祸,不是磨砺。它无法越过,更不能使人轻易挖去内心的仇恨,再对着敌人行至善大义。”
“人间有一些苦难就是毁灭的,有些仇恨就是不能和解的。殿下在经久的仇恨与磨难中挣扎求生,又怎么能说这是你应该经受的呢?”
“你没有错啊。”
【滋扭(高级转场音效)——】
【宿主这一仗打得相当漂亮,简直堪称反客为主的典范,统子已经检测到惨惨出现了情绪的剧烈波动,奖励宿主额外影响值积分,共计100。】
【经结算,您的账户积分余额目前为850,请宿主再接再厉,继续加油,拯救惨惨,义不容辞。】
作者有话说:
标注:人间有一些苦难就是毁灭的,有些仇恨就是不能和解的。——取自《房思琪的初恋乐园》,也是本文的灵感来源。
正视苦难,不要去歌颂它。
这一章总觉得写得不太满意,所以连夜爬起来又改了一些,非常抱歉,但是终于差不多火候了。最近要到期末周,白天赶稿码字有些吃力,所以更新有时候可能会有一些延迟,请宝贝们见谅,但是我可以保证质量不会有任何下降,也不会出现水文情况的。(俺强迫症,这是第一本文,我绝对不允许自己出现水文、烂尾等等不好的状况,写不好我真的会非常难受的)
第三十二章
这是谢今朝平生第一回 听到, 这世间还有对苦难的第三种答案。
他先是有些疑惑,不由想起在江南道离宫之时, 太子妃醉酒之后同他所说的言语。
她说与董婉一般的女子千千万万个, 独独活不出一个真我;她说她有今日这般,只是因着莫大的运气;她说受难的人,绝不仅仅是一个在浩渺烟波之中沉浮的姓名, 而是一种不容人忽视的处境。
那时他只当她情凄意切,是有感而发,说出口的话又沾了三分醉意。
可如今她却又同他说,他所受的苦难仅是苦难,它是灾祸, 而不是磨砺。
他的确是从曾经所经受的苦难之中脱筋换骨, 磨炼出了冷心冷情的脾性,杀人不见血的麻木,通读三皇五帝之术的所谓帝王心气, 成了父皇所乐见其成的大胤储君。
但这不该是他认为苦难降临得理所应当的理由。
她说他没有错。
谢今朝长睫颤动, 偏过脸去避开了卫时谙的目光。
太子妃的想法总是如此别有机杼。
可他不想相信。
母后薨逝时, 父皇告诉他当担重任, 镞砺括羽;太后和老太妃们去宽慰他时, 也抚着他的脸道一句槁苏暍醒, 苦难生花;就连自己去了北疆, 遇到了征战多年的贺兰将军,也仍旧是得来一句生死无常, 有命则已。
这般而来, 他即便不信, 也必须信了。
他带着此番信念在北疆度过了整整八年, 直至一道圣旨将他召回京中, 他终是承储君之位,接过太子印,行奉天大礼。
他的机会来了。
可如今太子妃却说出了一个令人闻所未闻的答案。
“颂扬苦难远比苦难本身恶毒。”
“殿下,你没有错。”
初次听闻,他的心中的确因此言难免激荡,可那仅仅是一瞬之间。他内里根深蒂固的决心与信仰,绝不可能被轻易撼动。
是故,卫时谙在听完系统播报的积分奖励后,确实从谢今朝的微变的脸色和惊异的眸光中探到了些不寻常的意味来。
可下一刻,他便神色如初,只撇过脸去,淡淡说道:
“太子妃不曾经受过,不会懂的。”
卫时谙见此,只低下头应了一句,便不再作声:
“我只希望殿下不要给自己太多负担。”
能在他心中点起一点微弱的火光,掀起一点轻微的浪花,就足够了。
人在世上能够做到的最大限度的事,就是改变自己。所以她在来这里之前,秉持的人生信条就是管好自己,无谓他人。
改变别人,那是比蚍蜉撼树还要更加艰难的事情。她不想费这种心思,也不在乎旁人会如何。
只不过现如今境况不同,拯救谢今朝、阻止他黑化成为了她的任务。
那么改变他即便再困难,为了任务、为了回到原世界,她都不得不尽力一试。可眼下,他们二人都不是足够热切的性子,过得端的也是相敬如宾。
她只能小心试探着,一点点地向他心中的防线推进,不可操之过急。
思及此,卫时谙看着谢今朝若有所思的侧颜,想了想还是轻轻拉住了他的衣袖,补了一句:
“殿下,最不济,你还有我呢。”
谢今朝自沉思之中回神,转过脸来望进卫时谙含着关切的眸中,鬼使神差想要握住她执着自己袖角的手。
可就在指尖微动的一瞬间,他忽而想起了她脖颈后那一颗血痣,犹豫迟疑,终是未曾伸出手去牵住她。
不该踏出的也已经踏出去了。
他对她,不该有任何动心的可能。
只待功成身就,倘若一切如他所想的那般顺利,那他便放她离开。而在此之前,那粒小小的血痣,就是她在他手中唯一的筹码。
他阴暗卑鄙,为达目的不择手段,更没有资格奢求有神明来眷顾他。
他此生不敢谈风月。
朝来暮去,数九隆冬。
宫门皑皑,新雪复压旧青盐,被日光一照,簌簌化成水汽,混着朝露从檐台滴落。抑或是催着积雪消融,兀自砸落在青石板上,惊起螺青瓦屋上嬉闹的狸奴。
瑄王府请期是皇后娘娘前去大昭寺求来的良辰吉日,是故待回门礼成后的第四日,还需请新婚燕尔的夫妻前来还愿。
晨钟敲散了山下的炊烟,佛音回荡在一片白茫的雪地中,丝丝缕缕地渗进每一寸土地里。如神明传音,庇佑着咸阴山下的子民。
白寻微立于佛门之前,看着檀木门扇上的铜狮头环下,沉沉回想着:
上一次来到这里,是什么时候了。
是她及笄的那日。
天大雨,右丞府中也不过用了半日来洋洋洒洒做了些所谓的庆贺。
始加笄,再加簪,三加钗。
她还记得,父亲竟破天荒递来了一方锦盒,里面是一支小巧的喜鹊登梅点翠发簪。那也是她长大成人的这么些年里,收到的来自父亲的第一份贺礼。
“令月令日,始加元服。弃尔幼志,顺尔成德。寿考惟祺,介尔景福。”
她立于正堂之内,满心欢喜,不为旁的,只因她与方茗的年少之约。
“等你及笄,我定会给我的小娘子奉上京城最上乘的金簪,待我阿爹归来,我便同他商议,去右丞府上下聘。”
“寻微,你一定要等我啊。”
可他离别那日,在灵堂的白幡之下,始终不愿看她一眼。
他要行修佛法,遁入空门。
她那时便已经明白,这诺言的大半,都不可能再实现了。
只是思念作祟,她仍在他剃发为僧后,前去大昭寺寻了他。他避而不见,只留她一人钝钝拍着寺门,一遍又一遍在佛门前念着旧愿。
她什么都不要了,只要及笄那日见他一面就好,仅一面就好。
待四下皆静,无人应声。
她方才落寞转身,在一片竹笤扫走后|庭的落叶声中,欲走下山去。
可正当此时,身后的忽而传来寺门开阖的声响。她惊觉回过头去,却见来人并不是他,而是一个圆头圆脑,面上还有些许赧意的小沙弥。
他递来了一页泛黄的纸,小声道:“这是昙鸾师兄托我给施主您的,烦请收好。”
她依言收下,待那小沙弥转过离去关了寺门,才颤着手打开那方纸页。
上面写着:
“吾友寻微:展信如晤。予尝许汝,及笄,将以重金聘,今天机算尽,了断红尘,已遁佛法,不能复信,实吾之过也。”
“曰我负子,不求子之宥。若子之行欲至也,我必行与言,以其日赠子,然于此不复相见。”
“大胤建元二十五年,九月廿七。”
这竟是他入大昭寺为僧之前写下的。
她忽而倍觉无力,只道人生无常,为何苦难如此磋磨,为何天尽不遂人愿,为何事事逆己心。
她失魂落魄,咬着牙忍着眼泪回了府中,而后将自己关在房中,不住痛心入骨,悲痛欲绝。
等到一载又一载的冬时夏去,她也的确信守了他信中所言,一次都未曾再偷偷找寻过他,直至及笄之日终是到来。
她早就听不见继夫人站在身前沉沉的训诫,甚至对于父亲百年难遇的示好也放在了脑后。
她实在等了太久,久到她以为时间能让她淡忘一些,却不曾想到年少情谊之深,洗髓入骨,令她根本无法割舍。
她记得那日,她冒着雨偷偷跑出府去,催促着车夫快些前去咸阴山,还险些被继夫人发现。
待到了山脚下,雨声渐弱。
她撑着那把从前他亲手送她的油纸伞,看着伞骨上的雨滴淅淅沥沥流下,像蜿蜒的泪,流到了她的心里。
她再次站在那扇寺门前,却徒生望而却步之感,握着那枚门环,迟迟不得叩响。
只不过,里面的人似乎早就预知到了她会来一般,开了寺门,手持佛珠,站到了她的身前。
望着朝思暮想的人,她喉头哽咽,竟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几载未见,他的身上再没了从前那般恣意的少年之气,有的尽是她参不透、道不明的禅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