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该感谢的,他还没忘。
他将一包用素白的绸子裹着的物什递与她,那看向她的双眸分明炽热,可口中说出的话却叫她肝肠寸断。
“观音楼前,不敢僭越。释子无他可言,四方言皆在其簪。惟愿施主自今以往,存己之欲,勿悲也,顺颂时祺,秋绥冬禧。”
“吾徒与汝遂别。”
他并未撑伞,迎风吹来的雨落在他的脸颊上,又顺着向唇角流去。
无心人的假泪,总能划伤有心人的真情。
他不再多言,静默着转身离去,连她的声音都不曾再听过一句。
那方白帕之中,裹的是不知他从哪里得来的一支刻有她小字的玉莲菩提紫檀木簪。
她紧紧攥着,任那簪上的点饰将掌心硌得生疼。
下山之路,漫长而寞寞。
她望着手中的木簪,抬眼回望了隐于烟雨之中的佛寺。她用伞遮住了自己的视线,在山雨欲来之间,恍而明白——
她得了这把木簪,也断了他们此生最后的牵连。
那弥留的机缘就此散尽,月坠花折,他们终是成了陌路之人,死生不复相见。
回忆到这里便也到了尽头。
她少时缺喂养,生而体弱,又受了接踵而至的打击,能有气运苟活到今天,实在是福大命大。
如今被钦点赐嫁皇家,每一步棋都走在她的预料之外。
多了,便也麻木了。
只是缘何讽刺,她如今成他人新妇,却又有懿旨在身,而不得不重新踏入这方佛门重地。此时的她,只觉生不逢时,太多遗憾,不见便也罢了。
再见,倒怕早知如此相遇,不如不遇。
两两相望,难言彼此,藏心思于无穷极。
“王妃可是在等本王?进去吧,莫要让治空大师等久了。”
白寻微只状似未曾听见的模样,不说是,也不说不是,兀自沉默地跟在了谢凌弋的身后,屏着气息入了佛寺之中。
寺里众多的僧人皆在诵着经文,低沉的声线洗刷着人心,道佛法悲悯。
白寻微走过镂花梨木门,进了佛堂之内,闻见香火之气在一室之内升腾,忽觉心方安定了下来。
皇家还愿,自然香火供奉皆属上等,是须有专册记载下来的。
白寻微看着身后的宫人将成箱的奉品搬至了佛堂之后,不由轻轻皱眉,只觉这等出自皇家的肮脏之物,实在玷污了森严的佛门法相。
“王妃,同本王前去如来像下奉香罢。”
她低低道了句是,从僧人的手中接过点燃的高香,在莲花垫上长跪不起。
恍惚之间,她又忆起了少时打趣,两人无羞无臊地幻想着成婚之后的日子。她说待他生辰,就去寺里请香,而后设宴邀亲朋前来相贺。
届时,她一定祝着酒,替他道贺辞:
春日宴,绿酒一杯歌一遍,再拜陈三愿。
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妾身常健,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长相见。
这样的日子,也不知下辈子能否修来福分,有幸得尝一遍。
她垂着眉眼,与谢凌弋一路无话。
只是她心神不定的神情,在谢凌弋看来颇为恼火,无奈人多,佛法禁地又不可发作,免得坏了皇家声名。
又不是威逼她来,上香还愿而已,何必一副迫不得已的不情愿模样。
真当他愿意娶一个心不系夫君,还体弱多病的女娇娥不成?若不是右丞偏要以此向父皇作求,他又怎会甘于娶这么一个行如木石的女子为正妃!
治空大师看着二人貌合神离的样态,只摇了摇头,未多言语。待还愿礼成,他引着谢凌弋于禅房一叙,请白寻微留步于外,言其行至福缘树下净心洗运。
谢凌弋终是从自己的身旁离开,仿若一颗压于心脉的大石被移走一般,不由让白寻微得以缓了口气。
她独自一人下着石阶,与一个又一个的僧侣擦肩而过,寻着治空大师所指的方向,到了那名福缘的树前。
只是下一刻,她便顿住了脚步。
那万千穗丝下的一名佛子,正手持一串福禄结,神色认真地将他们一个一个挂于树梢上。他抿着唇角,神色清淡,甚至连手中的佛串仍是多年前的样子,一尘未变。
白寻微就站在阶下如此看他,不敢再上前一步。
今日寺里有皇家供奉前来还愿之事,他当是知晓的。只是知不知晓那个皇家命妇是她,便无从所知了。
她忽然萌生出一种想要逃开的想法。可是身体的反应太过强势,命令着她一眨不眨地贪心地望着他,半步都动不得。
“施主?”
许是她的目光太过炽热,那忙于挂福禄结的佛子转过身向她走来,眉眼温和,轻声问道:
“请问施主,可是要录福愿?”
八年未见,再望进他清明的双眼之时,白寻微便也什么都明白了。
她收回目光,浅笑着同他说起话来:
“我听从治空大师之言,前来福缘树下净心转运。佛门庇佑,说不定信女诚心拜了高香,能为身子求个好景。”
那佛子闻言颔首下,将手中的一串福禄结向前递了一递,又说道:“那施主可有何心愿?不妨写于此结中,可佑您得偿所愿。”
心愿……
白寻微心中苦笑,她哪里还有什么心愿。即便是有,也都是些无妄之想,此生都不可能会实现。
只不过,她面上仍是牵出一抹笑意来,眼眸微弯着同他开口道:“谢过佛子,信女并无心愿。”
“大昭寺地灵人杰,辟在咸阴山的风水宝地,此福缘树历来便以大昭寺之灵著称,故前来还愿的香客也众多。”
“施主,无欲无求,乃出家修行之道。人生在世,还是有些盼头为好。”
兴许是成了陌生之人,交谈起来都轻松了许多。白寻微如是想着,这大约是见他为数不多的几面里,他同自己话说得最多的一次。
是啊。
他已是是大昭寺治空大师门下的昙鸾佛子,再也不是从前陆府上那打马游街的惊才绝艳少年郎。
只有她一人还断不了这情孽,还念想着、迟迟不肯忘却旧日的时光,还不肯接受明明已经骤变的现实。
他早已了却了红尘,将她忘了。
她如今于他而言,不过是芸芸众生之中的渺小的一子而已。
白寻微望着眼前那一枚用红线编织而成的福禄结,伸出手去将它接了过来,打开了绳结,从里面拿出了福纸。
她状似无意问道:“佛子怜悯世人,普渡众生,实为我等所不能有之心性。”
他笑言:“修行佛法之人,参悟禅机,理应如此。”
白寻微了然颔首,接过笔墨,在福纸上一笔一划写下她的心愿,而后将其小心翼翼地叠好放入,复而交给了昙鸾。
“信女谢佛祖庇佑。”
昙鸾目送着她朝自己行了一礼,而后转身离去。
她发髻间那枚熟悉得再不能熟悉的木簪,在日色的映照下刺伤了他的眼睛。令他不由想起,那些将木簪握在手中辗转难眠的日日夜夜,和那苦于开口相送的踌躇不定。
佛门有令,门下佛子不得擅开香客福缘结,不然则损心性、乱修为,须得闭门诵经三月,方能抵香客的气运,否则不得超生。
这是他在大昭寺的第八年。
佛法心经他日日通读,这些气运道理早就烂熟于心。可他望着她渐渐消失的背影,仍是控制不住打开了那处绳结,将里面的福纸拿了出来。
洛神朱纸上,赫然是醒目的两行小字:
杳无音讯,我性空山。
他不由眉心紧皱,复又望去她离去的方向,久久不曾回神。
良久以后,他似是释然一般,重新拾起了笑容,将那方小小的朱纸叠好,放入了袋中,又仔细地挑了一处高枝,将它牢牢系在了上方。
一尾赤穗在冬时里的寒风中飘摇,拂动了上头的铃铛,击起了空灵的声响。
他在树下静静观望,而后转身进了身后的佛堂,点上三柱高香,立手诵经度化。
他将在这间佛坛前独自度过三月的时光,为方才私探天机赎罪,为物主的造化前渡。
在一片烟气萦绕之中,他长久地闭上双眼,口中念念有词,朝着心中的佛法拜道:
神明在上,让他的姑娘如愿罢。
作者有话说:
标注:令月令日,始加元服。弃尔幼志,顺尔成德。寿考惟祺,介尔景福。——取自[先秦]《士冠词》
春日宴,绿酒一杯歌一遍,再拜陈三愿。
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妾身常健,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长相见。——[五代]冯延巳《长命女》
男女主其实是有一点慢热的,因为本身两个人都不是很主动的性格,加上各有各的目的在,没有办法很快就在一起。但是后续会看见谢小子在女鹅的任务攻略下慢慢动心的,至于女鹅……
女鹅:我只是个无情的任务机器。
白寻微和昙鸾的感情,写的时候几度有种想哭哭不出来的感觉,人生处处不得意,能否得到善终,也只能各凭造化了。
第三十三章
时日随着一场场京城的大雪, 如是向后过着,一淌便到了年关了。
人间也越发热闹了起来。
黔南州虽位于大胤的南隅, 民俗与中原有些不同, 但不论是山岭中还是山脚下的县城,都挂上了红灯笼和腊肉,一到夜里, 花桥鼓楼,灯火千户。
只不过,在这平和的光景里,还暗藏着玄机。在黔南州与南兖接壤处,有着一群昼伏夜出的南兖精兵, 专趁夜间从南山口过黔岭, 偷渡至大胤境内,再向黔南州军备营集结。
这正是罗故生的手笔。
是夜,罗故生坐于西南王府邸的暗阁之中, 而与他正对那人, 正是自江南道一事被揭发后, 便身退匿迹的南兖二王子——寨柳澈。
“今夜你南兖重兵应当全数进入了大胤境内, 入我军营。只不过, 他们的装束须得改为西南军, 身上若有任何属于南兖的痕迹, 都当洗去,而后作私兵操练。”
桌炉上火光焱焱, 那桌案后的老臣, 手中执壶, 眉头紧蹙, 沉沉说着话。
烛光将他的影子映照在身后的墙上, 影影绰绰,竟叫人从中察觉出一丝肃杀之感。
“我依你的说法照令了。黔岭山高,要不是界口处卡得太严,我等精兵良将万不用受这等疲累,只盼如你所言,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之时,一举拿下才是。”
寨柳澈许是又想到了江南道一事,愤懑扣住手中的杯盏,怒道:“江南道一事败露,如同又在我心头剜了一块血肉一般,筹谋多年,竟一朝险些将自己担了进去,还损我一名良将,着实可恶!”
罗故生本吹着茶水上头的浮沫,闻此言,抬眉道:“放心,他们也不过从所供的只言片语里得知你的身份,即便是掘地三尺,恐怕也无从找寻到你的踪迹。”
“至于那东宫太子……”罗故生眉目森然,幽幽说道:“能将案子深挖至此,还是有些手段的,不能小瞧了这年轻人。”
寨柳澈不由眉心一跳,“那太子回了京中,自然将乌卓在大胤犯的勾连一罪报与了皇帝,也必定会将矛头转到黔南州,也就是你这里来。”
“如此,我放兵入胤的这几日,你应当查到上头没什么异动吧?”
“当然,”罗故生似是想起了些什么,笑了笑道:“最危者,安处也。你当真以为那皇帝到现在才打我的念头?”
“我曾与先帝打山河,帝王猜忌,我又怎会不心知肚明。如今不过是换了一人坐上龙椅罢了,所想所行也未有什么不同。我有拥兵自立欺大之嫌,自然会成帝王的眼中钉。”
说到此处,罗故生咧嘴一笑,语气颇为调侃:“他怕是做梦都怕我有朝一日黄袍加身,断了他谢氏王朝罢。”
“黔南兵部布防图,是当年太|祖皇帝下令镇守西南时,我等耗费整整七日才得以做出,上面记载了现如今黔南州境内乃至与南兖边境处所有的军部驻点。”
“皇帝早就知道我手中有这么一个东西,也想要很久了。如今南兖生事,想必他应当也在寻找着一个合适的时机,来敲打敲打我。”
寨柳澈闻即此,不由得神色凝重,发问道:“假以时日他召你入京,以此事威逼你交出布防图与令军虎符,你该当如何?”
“如何?自然是交啊,通通上交给圣上。”
“什么!这可是你手中唯一的筹码,都交给了那皇帝,我等还如何行事?”寨柳澈甚为不解,一把拍案而起,驳道。
罗故生依旧是一副不紧不慢的模样,抿了口浓茶,复才缓缓开口说道:“那依你所见,我难不成要违抗皇命?他既能向我问出来,自然是带着两手的答案,如何都不会吃亏。”
“我若是不肯交军令布防图,那便是坐实了谋逆之罪名,他正好借此机会将我一网打尽。就莫要说做这个西南王了,即便是有先帝钦定的荣功在身,也逃不过人头不保的命运。”
“那若是交了呢?你手中权力被削去大半,该当如何?”寨柳澈不由倾身,焦灼问询。
“那便看他如何去动作了。”
罗故生低低一笑,“老夫有恃无恐。”
“他就此放过我便也罢了,可是,依照他的性子,不一下将我逼到死路,怕是不会善罢甘休啊。”
他胡须上翘,啧啧感叹,“论仁义道德,他是万万不如太|祖皇帝。古有新官上任三把火一说,原本只以为做个样子震慑一番朝臣,也就足够了,未曾想,他雷厉风行杀伐果断,这一把火竟是烧到了今天也不尝有偃旗息鼓之势。”
“实在欺人太甚,那老夫也别无办法了。”
寨柳澈见罗故生处之泰然的模样,浑然是云里雾里不知所云,只道:“你们胤人爱谈青天大道,说话总半遮半掩,你方才那话究竟是何意?”
“不懂?”
罗故生老神在在地颔首,复言道:“那容老夫同你说道说道罢。”
“朝堂之上,违抗君令,我便是反贼。”
“可如若我毫无谋逆之心,一片丹心向主,他却只因心中猜忌而不顾前功旧业,对我赶尽杀绝,是谓无人性、寒臣心,当称一句昏庸无道。”
“如此,谁为正谁为反,正道之风偏向何处,便会截然不同。”
罗故生撇眼瞧了一瞧寨柳澈若有所思的神色,又接着说道:“失去了布防图与兵权又如何?你可知老夫自收西南起,已在此地度过了多少年?”
“三十六年。从壮志凌云的立身之时,直至如今的耳顺之年,黔南境内的山势地貌里散布各处的军营防哨早已在我心中画了千遍万遍,又何必吝啬这一方小小的布防图。”
“论黔南,老夫比他了解地要多得多,他要也便要去了。”
“比布防图更重的是兵法,比兵权更重的是军心。”
“老夫没了布防图,没了虎符,但老夫守着这黔南州整整三十六年,不论军心民情,谁人敢质疑我的声名威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