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宁坊的糖葫芦,风味甚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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距文王庙灯会也不过只需等上一日半的时间。可就在这短短的时日里,谢今朝除却用膳,都不曾能见到卫时谙的身影。
直到元日这天的晚间,卫时谙总算是将自己从屋中放了出来,换上了少艾早已备好的衣裳,出了殿门。
一入院内,她便见常青树下的谢今朝似是等候多时的模样,转过身来望向她,眼中有一瞬而过的惊艳。
“殿下等了多久了?外头天寒,殿下当唤我一声的。”
“无妨,不过半柱香的时辰而已。”
谢今朝看着卫时谙今日的装束,觉得似乎有哪里不大一样了。
她平日里甚少穿如此明丽的红,多半是青兰色这等素净的宫装。如今髻朝云近香,上戴玛瑙海棠纹头花,后压流苏璎珞,前额一抹眉心坠,配上覆盆红吉祥凰莲纹锦衣,唇点胭脂,衬得她梨颊微涡,明眸善睐。
“殿下,时辰差不多了,我们走吧。”
待出了宫门下,乘上马车,绕过了十里官道,又抄了几条小街暗巷,约莫半个时辰多,才走到了护城河畔的文王庙前。
天色已晚。
文王庙前的大小香火铺子与姻缘摊都开了张,无一处不挂着明晃晃的红灯笼。走进青石板铺设的长街之中,头顶之上已然牵起了一根根绳结,上头系满了各色样式的花灯。
灯衣透出的烛焰光洒在道上,也映照在每一个走在灯下的行人,如同古老的年轮在一隅亮起,照亮来路光明。
卫时谙细细观摩着各式的花灯,不论是花鸟剪影还是红绸刺缝,都各有千秋,辉罗耀列,珠翠填咽,融成一方盛景,如置身人间仙境。
果然,从宫墙之上向下俯瞰,远不及身临其境来的更令人觉得震撼。
不过年年慕名前来的人都甚多,一年复加一年,比起此前的境况来,只多而不少。
但谢今朝与卫时谙二人在此等场合之中,算是全然的新人。
他自小在宫中养着,自变故后便去了北疆,一待就是八年。待圣旨加身,一朝入主东宫,他除去公事以外,更是甚少出过宫门,岁旦之时也将自己封在一室之内,何谈所谓灯宴庙会。
今日便是他初次得以走出那方围城,到人间看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而至于卫时谙,想来在她并未穿越而来时,以原身开朗喜玩乐的性子,逛庙会应当是年年常有之乐事。但如今是她替了这副身体原来的主人,那便是第一次了。
好在她这两日都提前便做了打算,了解了不少庙会里的规矩或是有什么营艺,知晓了个大概,便不至于让人看出她的端倪来。
眼见着赏灯祈愿之人越发多了起来,谢今朝不由上前将卫时谙牵至身前,将她堪堪揽在怀中,一面垂首向她低声问询道:“太子妃,先随处走走么?”
“嗯,”卫时谙抬头,“前面有舞龙舞狮,还有支文王糕的铺子,殿下,我们都去看看吧?”
“嗯,听太子妃的。”谢今朝看向她晶亮的眸子,低声应道。
护城河畔,火树银花,河里画舫。
文王庙前的吃食铺子挂上了写着自家招牌的字样的灯笼,捏糖人,油茶汤饼,山楂锅盔,糖酥麻花,最有名的便是桂花酿汤圆。
红糖藕粉勾芡,银耳软糯,枣香浓郁,上面点缀的黑芝麻与桂花蜜的甜香融合,鲜味丝丝缕缕钻入鼻腔,沁人心脾。
卫时谙与谢今朝今日都穿着明红衣袍,绰约的风姿在人群之中格外引人注目,是故边上那些个挑灯卖花的摊主们见二人从面前走过,便不由都出声唤住:
“这位郎君,是带着夫人前来逛灯会吧?来看看我这儿的莲灯吧,戌时便能到护城河放起了,我家的铺子年年都在这儿开,可灵验了,夫人许个愿吧,定能如愿的。”
谢今朝闻言驻足,挑了一盏略显贵气的明灯,并未多思索便说道:“这可是长明灯?行灯可有什么规矩?”
“郎君问长明灯啊,那倒确实有不成文的规矩,”那摊主嘿嘿一笑,脸上洋溢着喜意,“有情人终成眷属,郎君若买下这盏长明灯送与夫人,便是将情意都寄托在了这盏灯中,如若夫人收下,郎君便要日日点着,万不可让灯灭了。”
“如此,才意味郎君与夫人二人情意长久,百年好合。”
谢今朝闻即颔首,朝着那摊主递上一两金锭,说道:“那便烦请予我一盏长明灯罢。”
“郎君真要买长明灯?”那摊主甚为讶然,“我这儿还有琉璃盏,狮子灯,郎君不再看看旁的?”
“不了,我便要这盏。”谢今朝不为所动,眸光锁定着那盏灯衣如锦绮的长明灯,将手中的金锭向前又递了一递。
“哎呦哎呦,郎君这可给的太多了,受不起受不起,”那摊主以手蹭了蹭衣裳,面色为难,“郎君若是要买,那敢问郎君可有小些的铜钱?二十两就行,这两金锭都足我这几年多营生了。”
谢今朝只淡笑着,将金锭搁在了摊主的手中,复而回头看向身旁的卫时谙,柔声道:“无事,千金难买我夫人高兴。”
话音一落,那摊主甚为了然地点了点头,脸上的笑意也更深了些。一旁那些个围摊赏灯的信男善女们也不由将目光移到了两人身上,言语之间无不惊异艳羡。
卫时谙顶着热切的目光,有些不好意思,不禁往谢今朝身边靠了靠,抬头对上了他的眼眸,却见那目光映着灯花烛火,也映着惊异又羞赧的自己。
他的眸光比灯火灼热,比夜色摄人。
卫时谙瞬间便低下了头,心中默念“帅哥看电线杆子都深情”,眨着眼睫消散着脸颊升起的绯红。
谢今朝接过那盏长明灯,向摊主道了声别,“谢过店家,我定会日日点火照拂。”
他转身将灯柄放入卫时谙的掌心中,又将她空着的那只手堪堪执住,带着她向前处走去。
“宫中的长灯用的大多是绢纱与琉璃,再镶宝盖、穗帏,比这里的任何灯盏都要华丽上许多。”谢今朝闲庭信步向前走着,“只不过,再富丽堂皇,也不过是照在无人之地,实为不值。”
他复而转过身来,看向卫时谙的眸色认真:“孤想,太子妃是会更喜欢有烟火气的花灯的。”
卫时谙下意识缩紧了手,却忘记了自己正被他牢牢牵着,这一动作竟反而回握紧了他。她一时低眉咬着唇瓣,思来想去只应了一声:
“嗯,我确是很喜欢这长明灯,模样寓意都好,等回宫了,我便将它放在殿中,长久挂着。”
“对了殿下,我收了殿下的花灯,也得让殿下瞧瞧我备了什么惊喜才是。殿下便随我去万鼓桥上走走吧!”
二人顺着人群往更深处走去,在长街的中央遇到了岔路,往右是拜姻缘的千佛桥,往左便是拜平安的万鼓桥。
因着今日前来大都是许求善缘的儿郎与姑娘,是故往千佛桥走的人远比往万鼓桥的人要多上许多。
卫时谙牵着谢今朝的手,从人群之中另辟蹊径,将他带至了那处在今夜里算是无人问津的石拱桥上。
桥下不过寻常三五夜,小河淌水,两岸高楼亭塔,灯火阑珊。
谢今朝垂眸看向水波粼粼的水面,复又看向卫时谙,目色之中带有问询之意。
卫时谙提着花灯,巧笑倩兮:“殿下,你快闭上眼睛,等我数完数再睁开。”
谢今朝似是并未听过此种言法,但见卫时谙面色期盼,便仍是依言顺从地阖上眼帘。
只听得耳畔姑娘轻柔的声线,倒数着数,而后言语欣喜地唤他:
“三。”
“二。”
“一。”
“殿下,转过身来看看吧!”
待他回头向身后看去,只见漫天明灯三千,绮罗分错,初烁空谷,漫若朝炬,百里皆见光明而夺月色。
云车龙阙下,火树凤楼前。
他的眼中映着浮光攒星,似乎在这一瞬间,才觉天地人间为他所有。他转过身去,长睫颤颤,问起身旁的姑娘:
“这些……都是太子妃做的?”
“是呀,殿下可还喜欢?”卫时谙虽是在做此准备之前便在心中有了画面,可仍旧是在身临其境之时,免不了被眼光所及之处震撼激荡。
天灯此高彼低,她便又接着开口道:“殿下不妨再仔细看看,那灯上有些什么。”
闻即此,谢今朝眸光微动,便便见眼前的明烛天灯下,都用丝线系着朱纸,上面依稀还有字迹。
处在低处的灯盏触手可得,他朝桥栏的边缘走近了些,只见那天灯下悬挂的纸上,写得是两行书墨:
愿殿下:
万般相宜,千般吉愿。
他又不由往旁处看去,写的还有愿天上人间,占得欢娱,年年今夜。
甚至是遥叩芳辰,许他一生福禄平安,日日多加餐。
“殿下前程似锦,国运福祉、政事要务之类,不必我多言,殿下也自会大有作为。我便只许了殿下日日吉安,康健无忧。”
卫时谙想着连同昨日在内的整整两日,她将自己关进了屋中,提笔在朱纸上写下了一百三十三条吉愿,即便是写到最后手腕酸痛,眼皮沉重,抵过眼下的好景万千,便也不算得辛累了。
谢今朝只是直直凝视着眼前的明灯百盏,久未言语。他现下似乎是有些明朗了,心中此前那般异样的感觉究竟为何物。
是悸动。
他心中无尽的荒原,在熠熠火光之中覆灭又苏醒,又如同雨后春笋一般破土而出,被唤起新芽。
不论幼时在宫中守岁时烟火,还是在北疆展旌旗扬沙,抑或是回上京独坐明台,不过是为了从宫矩,定乾坤,安天下。
从来不曾为了他自己,也无人为他。
可今夜,他如是看到了她将心意全然送至他的眼前,他反复在心中确认,才终是认定——
这是独属他一人的,只为他而来的祈愿与贺礼。
谢今朝回眸向卫时谙看去,指尖无意识捻着袖口,脑中一瞬之间闪过了很多顾虑。
她对他,到底怀着何种感情?
仅是他在她面前揭开伤疤、重视伤痛得到了他所预期的效果,如愿得以让她对自己产生了怜悯之意,还是……
能谈得上些许心悦之情?
“殿下,你在这儿等等我,瞧着快到时辰了,我去买两盏莲灯来,马上就好!”
他眼见着她娇小的身影从自己的视野中离开,可自己的眸光却始终凝在她所去的方向,久久未曾移开。
那一刻,他清晰地听到了心中所给出的,那个令他无法直面的答案——
他想要后者。
他复而回想起他们这数月之中所处的点点滴滴,又想到他在她颈后种下的血蛊,想到自己究竟是什么时候开始对她有别样的异想,一时间只觉万蝶振翅,地动山摇。
他早已开始贪心了。
“殿下!我回来啦!”卫时谙捧着莲灯两盏,脸上是明媚如光的笑容,向着谢今朝小跑着过去。
她一步步如走在他心尖上,似羽毛在鼻尖轻轻剐蹭,颤动酥痒。
他从不敢奢望神明,可如今他却率先乱了阵脚,欲成虔诚的信徒。他撕毁了他与自己的那份协约,贪心地想要神明的眷顾,想要眼前的这个姑娘。
他向她伸出手去,接过她递来的那盏莲灯,扑朔的灯芯闪着星点火光,自此刻起,他看她的眼神再也谈不上清白。
“殿下,我们去放莲灯吧!我听少艾说,只要灯未没水,便能一直顺着护城河往下走,从城南流到城北呢。”卫时谙小心护着手中的莲瓣,生怕一不小心又折了它,想了想又自顾自咕哝道:
“就是我不太会放,估计半程不到就得淹进水中了。”
“不会,”谢今朝顺势稳稳将她的手牵在掌心中,“谙谙所念,必有回响,便是河神也会庇佑。”
神明之灯,永不陨落。
卫时谙对着他这话没多想,只是依然对自己的技术持半信半疑的态度,就这么同他走至了千佛桥下的水畔。
这里早已有人点起盏盏水灯,祈愿求福。
水面浮光跃金,如莹莹之火,皓月之光。那莲灯如绽水之花,摇曳飘远,汇成淌在人间的星河。
卫时谙极为小心地将灯盏放入水面,看着它缓而稳地向远处流走,便急忙起了身,合掌许愿。
希望……
希望我能成功拯救他,希望他日后平安顺遂,也希望我能顺利回家。
“谙谙许了什么愿?”
卫时谙复而睁开眼,神神秘秘地同谢今朝说道:“这可不能和殿下说,说了就不灵了。”
谢今朝闻言失笑。
她的愿望,如若是说与他听,或许他皆能满足。只有他的心愿,只能被藏在心底的无人一隅,他不敢道与神灵,更不敢道与她。
“殿下呢?殿下不许个心愿吗?”
谢今朝的目光凝在她的一双如杏桃的眼眸上,定定开口道:“孤的心愿,都在方才送与谙谙的那盏长明灯里了。”
“谙谙可否替孤保管好它?”
卫时谙听着自己的小字从他口中被缱绻辗转地念出来,既脸红又惊异。
他怎么忽然开始这般唤她了?
她一时摸不准他所言之意,又怕被他看出什么端倪,便也顾不上深思,只点了点头应道:
“会、会的。”
醉后不知天在水,满船清梦压星河。
卫时谙脑海之中忽而便浮现了此句,而后无意识念出声来,落入谢今朝的耳中。
“谙谙此诗亦真亦幻,甚为贴景。”
卫时谙尴尬一笑,解释道:“……我这是站在前人的肩膀上看世间,实在是文人笔下,笔墨星河皆能入诗,我这才有得机会瞻仰拜读。”
她匆忙转了话题,“对了,殿下可曾写诗作笺?”
“自然。”谢今朝低低答道,“若有感而发,便什么都会写上一写。”
“写上元七夕,写伊人佳意。写寒灯纸上,梨花雨凉,写风雪无常,一动即殇。”
“只不过,笔中墨,案中书,皆不若眼前人。”
卫时谙眉眼愣愣,瞧着谢今朝半晌说不出话来。
完了。
这小子好有文化。
她压下心中甚是不合时宜的胜负欲,暗暗想道:
没关系,我会无穷级数差分方程。
咱们术业有专攻,这把就浅浅打个平手。
等灯会的人潮渐渐散去,回到宫门时已然到了亥时。
卫时谙提着长明灯,亦步亦趋跟在谢今朝的身旁,想着怎么跟他开口说她肚子有点饿,需要去觅食。
二人走到回廊,谢今朝回眸朝她看来,轻声问道:“谙谙可需进些吃食?”
啊。
他是有读心术么?
卫时谙讶异地睁大了眼眸,下意识扶住了自己的腹部。
难不成方才自己肚子响了被他听见了?不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