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今朝鸦睫翦翦,手指细细理着袖口边缘的鎏金绣线,抚平,揉捻。
“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你们这是想叫孤食言?”谢今朝抬眸,一副桃花笑春风的模样,“难得太子妃有心关照,孤怎好拂了她的面子。”
“所以殿下的意思是?”大理寺少卿沈听肆站在一旁,本一直未发一言,听谢今朝言毕后,还是不住开口询问了一句。
谢今朝站起身来,把玩着手中的白玉扳指,神色淡淡,只是唇边笑意不减:“孤的意思,太子妃同行,未尝不可。只不过,不能以太子妃的身份,而是假以青梧之身前去。”
桌案前所站几人,皆属谢今朝的部下,闻言自是面面相觑,大为不解。
这太子妃不过嫁入东宫数日,是给殿下灌了什么迷魂汤药,叫殿下对她是如此有求必应?
出门办事还要带上不相干的人,这断不是殿下的行事风格啊。
“昀黎,太子妃便交由你照看,有关江南道一事,若是有什么疑问,你便与她解答。到了地界以后,盯紧她的一切动作,如有半分纰漏闪失,孤唯你是问。”谢今朝转过身,对着其中一人说道。
“啊?”被叫到名字的姑娘闻言抬头,“那我岂不是这些天都得待在宫里了?我可还约了教坊坊主一块拼酒呢!”
“殿下吩咐你做什么就做什么,那劳什子酒水什么时候不能喝,小心迟早给你喝坏身子!”说话的人名叫祝煜枫,他声线粗犷,身形高大威猛,与这屋内一众人的样貌皆有不同,是个地道的北疆人,也是谢今朝的部下之一。
姜昀黎闻言,跳起来给了对方一个响亮的脑瓜崩,小声斥骂道:“怎么哪儿都有你插一句嘴?少来管我。殿下还没说什么呢,有你什么事?”
一旁的沈听肆目睹了二人这番小打小闹,忍不住弯了弯唇角。
谢今朝睨了一眼姜昀黎,说道:“东宫的酒窖里还有不少陈年佳酿,足够你喝上一段时日了。”
“如是,昀黎谢过殿下!”
隔日一早,卫时谙双眼将睁未睁,睡眼惺忪间,抬头便瞧见一个眉清目秀的姑娘,微眯着笑眼撑在床边,一眨不眨地瞧着自己,直把她吓得差点没从床上蹦起来。
“太子妃娘娘醒了?”
“仔细瞧瞧,娘娘长得还蛮好看的嘛!难怪殿下这么快就沉入温柔乡了,果然呐果然,英雄还是难过美人关呐。”
卫时谙撑起身子,还未来得及好好消化对方的话,只是迷瞪着眼,呐呐问了一句:“敢问姑娘是?为何会在我的寝殿里?”
“主子去崇政殿了,我偷偷溜进来的。”姜昀黎朝着卫时谙眨了眨眼睛,接着说道:“我名姜昀黎,是主子的随侍之一,娘娘唤我阿黎便可。”
卫时谙愣愣地点了点头,应了一声好,便想着不能失了礼数,赶紧从床榻上下来。
谁想到坐久了,双腿一时麻木,叫她站都站不稳,一阵头晕目眩之后又朝着后方跌去,被姜昀黎一个眼疾手快给揽住了腰身,这才站直了身子。
卫时谙扶着额头,朝着身旁的姑娘低低道了一句:“多谢多谢。”
姜昀黎小心地松开手,只暗道这太子妃实在身娇体贵,莫不是如杨贵妃一般“侍儿扶起娇无力”,在这东宫里头是“始是新承恩泽时”。
她正内心腹诽着,正巧卫时谙又转过身去,将青丝拂至耳后,露出了白皙的脖颈,却叫她顿时神色一凝。
那上面赫然是一粒檀砂色的血痣。
是南疆血蛊。
姜昀黎盯着那枚红痣,仿佛透过屏障,看到了血肉里埋藏的那只子蛊,正受着新鲜血液的滋养。
原来殿下早已下手。
看来是他们这等人多了想法,还以为殿下对眼前这个初来乍到的太子妃,是上了心的。
原是如此么。
这方卫时谙梳洗完毕,便和姜昀黎一同去了前院用早膳。
她瞧着姜昀黎手中掂了个酒壶,斟上一盏,眯着眼睛甚是有滋有味地品了起来,便诧异地问道:“姑娘早间也喝酒吗?”
“是啊,我这酒的喝法可都是有门道的,”姜昀黎咂咂嘴,细细回味着这壶梅花酿的如苦尽甘来般的回甜,朝卫时谙扬了扬杯盏:“陈年苏合香,这可是养生怡情的好东西。”
卫时谙默默搅动着碗中的红豆圆子,复而抬头说道:“对了,姑娘是殿下的随侍,那是殿下让你来我这里的?”
“是的娘娘,受殿下之命,江南道一行当由我看顾娘娘,护娘娘周全。”
卫时谙颇有些尴尬地挠了挠头,小声说道:“这太麻烦你了,其实我应当也不会有什么事……不过,听殿下说江南道那边情况很不乐观,可有最新的消息传过来?”
姜昀黎闻言,搁下了手中的瓷杯,撇了撇嘴说道:“还能有什么新消息,官老爷们贪呗。多少年了,不就是这毛病。”
“平日里上面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现下江南道疫病弄出了人命,官府又拿不出饷粮,百姓们总不能在家中坐吃山空啊。”
卫时谙心中一惊,连忙问道:“那疫病究竟是何时才出现的?”
“定然是得好一阵了。江南道消息锁的死,好在这疫病传的似乎不是很快,还没有引得老百姓们极度的恐慌,加上大伙如今也有意识不出门,好歹也能控制着些。”
“那江南道的官府一点动作都没有吗?”卫时谙咬着筷子,语气沉重,“就这么放任下去,难不成要叫百姓们自生自灭?”
“这不是死了一个县令么,官老爷们也都在府里躲着呢,谁愿意做出头鸟啊。万一染上了病,又没有法子治。平民的命没了就算了,他们哪肯把自己家财万贯的后半辈子赌上,都精着呢。”
“要不是现在闹出了人命,告御状告到了圣上跟前,惹得圣上大怒,下旨查封,这等黑吃黑的事,还不知道要被瞒到什么时候。”
卫时谙拧眉,一时间面色不虞。
黑吃黑……这事看来远比想的要严重。
谢今朝这次动身去钱塘,除了平疫病之外,还得反贪。
可老话说,强龙压不过地头蛇,这孩子能不能行啊?
作者有话说:
标注:侍儿扶起娇无力,始是新承恩泽时。——取自[唐]白居易《长恨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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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此后的两日,东宫上下皆是繁忙得很,又是收拾行装,又是装顿赈灾的粮饷,足足整出了六十丈的车马。
众人便第三日的四更天启程了。
姜昀黎不知从何处拿来了一套轻便的行装,还亲自上阵给卫时谙绾了个高发,挑了支银素钗子。
一旁的少艾拿着口脂,正准备往卫时谙的唇上印,被卫时谙捉住了手,摇头说罢。
“去江南道是去赈灾,也不是去走亲访友,还是素净些好,免得徒生招摇。”
……
上京至江南道的路程的确十分遥远。
马车虽颠簸,好在快马加鞭,速度倒是不差,要是走水路的话还得再慢上一些。
卫时谙也没有别的事可做,困了便靠在窗上睡觉,醒了便拿着东宫的账本子记记划划,或者同姜昀黎说说话。
许是抄了近路的缘故,原以为要走上大半个月,竟只用了十三天便到了地方。
卫时谙走下马车,甩着坐麻了的双腿时,西边还隐约能看出些夕阳的光影。
太子殿下巡访一事自然早早便传到了各个道州,这一来,也必定少不了各路官员的所谓“接风洗尘”。
卫时谙看着站在面前这些官老爷们笑意吟吟的模样,实在不知道江南道都已乱成了这样,他们这份泰然是从何而来。
不过,当他们看到她的时候,她也一样从他们的眼中看到了几分惊讶。
卫时谙想,或许是碍于谢今朝的身份,他们也并不敢开口询问什么,只将自己一并迎了进去。
走在青石板路上,瞧着黛瓦青砖,不得不说,这里的确当得起一句,江南好景色。
青溪清浅映溪桥,精舍悠然隐相轺。
若不是卖官鬻爵,民怨沸腾,还真是个适合老来闲养的好地方。
只是如今,江南道的黑漆皮灯笼高高挂,若是想要都摘下来,不是件容易事。
“殿下,臣等已备了上好的雅座,恭候殿下多时。不如殿下随老臣来,先行安顿?”
谢今朝垂眸看着眼前的老者。头戴官帽,蓄着短八字胡,身形矮小清瘦,一双眼倒是炯炯有神,不卑不亢地盯着自己。
“阁下是杨总管?”
“正是老臣。”
谢今朝了然点头,开口道:“安顿一事不急,劳烦总管带路,先去府衙。”
杨文海闻言上前一步,躬身鞠礼:“殿下这是……”
“将告御状的那户妇孺,也一并唤到府衙来。”谢今朝并未多做言语,一双眸子神色冷冽。
这一番话逼得同僚们面面相觑,不明就里,只听得杨文海一声传唤:“殿下有令,尔等且速速带路,宣府衙升堂!”
……
人群散开,连着前方的道路都瞬间开阔了不少。
卫时谙一回头,看见小厮们架着驮运行装的马车有条不紊地向庄下驶去,扬起一片飞尘,呛得她连声咳嗽。
“殿下,敢问这位女眷是?”
卫时谙抹着眼泪,抬眼准备看看是哪位仁兄问起自己,刚想开口,便听见谢今朝如是回答:“孤的部下,名叫青梧。”
?
行吧,青梧就青梧。
“青梧姑娘,请。”
卫时谙闻言,正了正脸色,学着青梧的模样中气十足地比划了下胳膊,压低声音道:“请。”
青梧,我尽量不给你丢脸哈。
谢今朝:“……”
这一路上的信息量不少,卫时谙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端的听得是目瞪口呆。
只闻得杨总管痛心疾首地检讨这儿那儿的,边上的人都是一个个垂着头,时不时吱一声。
综合这一路上的你言我语,大抵情况就是这事捅到上京之后,杨总管就从道部拨了开春修缮水坝的备银给临安州,放了粮仓,才得以及时缓解了一些储备不足的问题。
至于染了疫病的死者,共计三十二人,尸首安放在临安州城北大营。这些人大多是州内的仁通县下竹乡的村民。只是因为无人前去调查,目前还尚不得知疫病的源头。
而被那死了丈夫的妇人告御状的临安刺史、仁通县令等人,已被下令缉拿,关押至诏狱待审。
只是不妙的是,临安州仁通县县令许昌年,在被抓下诏狱的前一晚竟离奇失踪,后被人在井中发现,仵作给出的死因是溺毙。
“总管的意思是,现下诏狱里只有临安刺史一等人?”
“是,只有宋刺史和临安州府、县令府上一众同僚。”
初冬的天晚得早,天色愈来愈暗,引路的人都逐一都点上了灯盏。
走至临安府衙门前,只见其衙门大敞,里头灯火通明。穿堂而过的寒风激得人冷战津津,还隐隐绰绰裹挟着悲泣的声音。
一入厅堂,便见一女子抱着一孩童跪坐在地上。那女子将头埋入孩子的身躯之中,悲不自胜,哭得背脊弯曲,整个人似是将要晕厥。
卫时谙看得实在不忍,退到了后方去。
那女子的高声悲鸣渐渐转为低哑的啜泣。她操着一口吴语,口齿不清地咕哝着,叫卫时谙并不能听得明白,但隐隐约约也捕捉到了一些有用的字眼。
杨太守将这妇人的情况大致陈述了一番。她的家里现在就剩下她与她的小儿子,丈夫、大女儿与二儿子三人全都死于疫病,尸身至今还在城北大营里,不得瞑目。
怎会如此。
麻绳专挑细处断,噩运只找苦命人。
卫时谙忍不住皱眉,揪住了衣角。
谢今朝示意了一番身旁的近侍,便有人立马将妇人和孩子先行带了下去。
“求圣上、求圣上做主啊!”
……
不多时,临安州刺史等一众人被押在了堂上。
谢今朝一眼就注意到了那个跪在宋刺史身旁的青年。
在启程之前,谢今朝堪堪览了呈上来的文书,里头提到的新科进士,如今临安州府上的主簿,应当就是这号人物。
不过他倒不是因为外貌而显眼,只是因为在所有人的典籍中,只有他的最特别。
刘楚尧,原名不详,南兖人士,据载少时被发卖到通州,被一户刘姓地主收养为义子,冠名刘楚尧,十七岁才得以进入书院读书。后通州大疫,刘氏夫妇不幸染疫身亡,全户只有刘楚尧一人幸存。
随后其变卖家产,遣散下人,只身一人沿淮水到禹州,后又北上,安定于江南道临安州。
南兖人……
十七岁才读过书,年纪轻轻便考中进士。
便说是天赋异禀罢,可进士二甲,本可以谋个更好的官职,最不济也是从七品的监察官。
为何偏偏要推拒了,跑去当个刺史身边不起眼的佐助呢。
正说罢,那青年便抬起头来,正巧对上了谢今朝的视线。
他神色坦荡,面色镇定且泰然自若,叫人看不出什么端倪。
只是,这水面过于风平浪静,往往会藏着别有洞天的危机。
谢今朝暗暗琢磨着他这非同寻常的履历,眼见着对方在自己的直视之下默不动声地垂下了眼帘,才煞有兴味地收回目光。
杨总管抬手示意谢今朝上坐,“殿下请。”
谢今朝只转而坐到了一旁的太师椅上,对着杨文海说道:“总管对临安一事,应当比孤了解的多,便由总管坐堂吧,孤旁听便可。”
“是,殿下。”杨文海躬身行礼,而后转身一掸袖袍,喝道:“升堂!”
几人便齐齐被押解着跪在堂内,等候问审。
杨文海将惊堂木重重一拍,瞪目说道:“本官奉圣上之命,坐堂审理江南道一案,堂下犯人宋怀仁、刘楚尧及临安州府、仁通县令府等人听审!”
“本官已查阅诉状,以孟氏妇人为首的仁通县民上书告发,你为官不仁,拦下许县令上报的疫病请奏,置仁通县百姓的性命于不顾;你贪赃枉法,在位为官却擅纳民田,挪用公款,以权谋私,置我大胤律法于不敬;你杀人灭口,妄想销毁实证,想许县令公正廉洁,竟被尔等奸人所害,置天理王法于何地!”
“宋怀仁,你可知罪!”
宋怀仁双手背后,跪坐于公堂之上,浑身发抖,面上更是涕泗横流,喊道:
“青天老爷,下官冤枉啊!”
“下官的的确确是畏惧追责,拦下了许县令的文书,可以下官的胆量,下官、下官断断不敢杀人呐!许县令之死与下官毫无关系,望青天大老爷明察啊!”
杨文海顿时怒目圆睁,喝称:“那为何仁通县民会上书揭发是你所为?难道不是许知县挡了你升官发财的青云路,又或是手握你的命门把柄,叫你担惊受怕,于是乎毁尸灭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