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勾了勾唇角,率领身后众将前去峡口处守株待兔, 笑得分外戏谑:“三处得以侥幸逃脱的出口皆被堵死,本王倒要看看,他卫渊撑得过几时。”
夜风浩荡,山间峡谷的浓雾沉淀在漆黑的夜色里分外萧索,穿进盔甲与面颊的缝隙之中, 冷得马儿也不由在原地喷鼻跺脚, 焦躁而不安。
南疆气候宜人,至少在早些时候在山中防守时,只需防备林中瘴气与热暑即可, 倒是不必为这些严寒费心。
寨柳澈半眯着眼, 听着谷内迟迟传不来任何动静, 有些分心于那两处河道究竟绞杀如何, 怎半点动静也无。
“来了!”
跟着身后某一叫不上名号的小将眼疾手快地一声喊, 他陡然透过雾色向前处看去, 见前处模糊之中隐隐透出了火光, 也有喊杀逃窜之声渐渐传入耳中。
“是啊,来了。”
“再不来, 本王可要等累了。”
所在军列入耳皆是抽刀拔剑之声, 短兵相接之下的冷冽剑影, 蓄势待发的杀意波动, 似乎下一瞬便要脱手而出。
浓雾迷人眼, 寨柳澈闭上眼眸,静静等着那炬火烛光与交叠跌宕的马蹄声离自己再近一些,部下持剑立于两侧,只等那马上之人忽睁开双眼,盛满杀意的眼里是无声的命令——
平刀,出战!
众军顿然喧哗,抬盾扛刀向前俯冲,只待如往常噬魂阵数一般,一收刀割下马驹前蹄,再收刀见头颅滚沙石。
但且当两军相接,刀刃冲破大雾,斩落凝结在空中的水滴,却恍得那挥刀欲收割马蹄之人率先扶着脖颈倒于血泊,被坚硬的蹄子正中面中,将鼻骨生生碾碎,血肉模糊。
死不瞑目。
列前将士仍在奋力抵御横冲直撞的刀枪剑戟,却抵不过从两边山林之中飞越而来的漫天箭火,密集到本用于抵挡身前剑刃的盾甲却当用在半身间,但仍旧见大片被穿刺的盔甲如被镰割一般大半倒底。
谷风吹着落于身上的箭火愈发旺盛,而盔甲厚重一时却又挣脱不得,只能硬生生扛着炽烈的灼热在地面来回摩擦。
颈间血,盔中焰,山难碍。
寨柳澈根本顾及不得眼前飞奔而来的兵马,他执剑的那只右臂中了箭,火焰带着剧烈的温度侵蚀他的皮肤,令他极速拍打着臂膀以灭去火种的同时,却连手都抬将不得。
中计了。
他被副将扛盾掩护着欲往后撤退而去,在一片看不清的夜色之中听闻身后传来的呼喊,不由大喜过望,扶着流血不止的胳膊,咬牙道:
“无碍,我南兖万军,还当敌不过卫渊身后区区众人?”言毕,他一面顺着众人劈开的一道向前行,一面不禁唾骂道:
“不知死活的老东西,大难临头还敢耍奸计暗算本王!留他一个活口,本王要亲眼见他受尽刀锯鼎镬、斧钺之诛!”
黎明之前的永夜最为暗无天日,浓雾也正在此时堆积到了顶峰,在一面拨云不见日的四下漆黑之中,却倏尔听闻有震耳呼声自远而近,逼得他再不得行进半分。
似电火相接,在幽暗的山谷中劈开一个巨大的窟窿,雷雨轰鸣,直击心谷,愈近愈明,愈开愈烈,愈烈愈震:
“诸意所侵盗分裂大胤封疆者悉驱去!不复容胤为贼游说之主!以我为剿敌之刃,守死守大胤寸土!”
“诸意所侵盗分裂大胤封疆者悉驱去!不复容胤为贼游说之主!以我为剿敌之刃,守死守大胤寸土!”
“诸意所侵盗分裂大胤封疆者悉驱去!不复容胤为贼游说之主!以我为剿敌之刃,守死守大胤寸土!”
寨柳澈终是分辨出这其中的不对来,厉声斥呼:“给本王滚回来!前面根本不是我们的人!是卫渊那老贼的兵!”
一旁的副将脚下一顿,眉宇骤惊,惶然道:“那我们的人呢?”
“本王怎么知道!”寨柳澈心道已被暗算,眼下这便是彻底地被前后围堵,方才明白卫渊此计意在何为,“好一出声东击西!他们的主力全都布在山上,故意造势引我军前往此地,看似我在明他在暗,实则恰恰相反——”
“山上埋伏的全是弓弩手,再这么下去我们根本剩不了多少人了,峡口处的人最少,避开后来的援军,给我拼尽全力冲开一条路,先撤!”
副将与身后众兵立刻围在马前,拾刀剑顺着来时路往前殊死挣扎,力图抵抗着前后与上下的夹击,做最后的搏斗。
生死局已定。
谁人都躲不过。
卫渊乘着高头大马,看着高穹之上隐约破晓的几分天光,看着四面楚歌唯留一人伫立其中,踽踽独行的寨柳澈。
满身血污,盔甲半断,将残不残。
快刀落,人头登然落地。
他的视线一瞬不瞬盯着那缺失了头颅的尸体,和滚落到蹄前大睁双眼的人头,半晌才又转回了手中仍旧滴着鲜血的长剑上,偏了偏头。
这么多年了,手没生。
剑尖指重霄,其上沾染的血液倒流至本就沾满人血的手上,在虎口出积起一洼浓重的黑。
薄雾散尽,晨光初曦。
满地刺目且浓厚的腥臭,在场的一众将士视若无睹,众人眼中写着肃穆,写着愤恨与不满,唯独没有奋战一夜的疲倦。
卫渊重新戴上兜鍪,虎头纹遮去前额,露出一双凌厉的眼眸,开口后的嗓音沉肃而庄严:
“犯我大胤者,不问其孰,必诛之——”
“犯我大胤者,必诛之!”
“犯我大胤者,必诛之!”
“犯我大胤者,必诛之!”
天色渐明,众兵整兵出发,一刻不等,再向北疆而去。
“将军,太子殿下那处,我们无须前去支援么?”
卫渊正了正肩胄,方应道:“夺嫡之争,那是天家人自己的事。比起这些,北疆百姓更需要我们,驱逐鞑虏,复我江山。”
————
胤都,琼英阁。
努尔古丽攥着衣袖,换了一身柜里最轻便的行装,等到夜半露水滴落窗台,方将身子探出轩窗外,左右上下看了看,果真是无人。
她踩上窗台,小心翼翼扶住了梨木窗沿。在缓缓站起身来的一瞬间,向下看着望不到底的地面,忽觉头重脚轻的眩晕感来袭,逼得她不敢再看,只得抬头,伸手摸索着墙壁。
粗糙麻绳接触到掌心,被她向下拉拽一番,确认系得足够紧实,方才敢轻轻往窗外探了一步,将绳索在手腕绕紧了一圈。
只是看着脚下漆黑不见五指的夜色,头一回做这般冒险举动的努尔古丽咬唇踌躇许久,愣是迈不出那踩空的一步,可一想着那字条上的“速”字,急得额上渗出了薄汗。
少顷,她方闭上眼,不管不顾踏出了窗。
在历经短暂失重下的心悸后,她渐渐感受到发胀的胳膊几乎要撑不住她的重量,艰难向下缓缓移动时,却不慎踩中了附着在壁上的青苔,脚下顿时便是一滑。
突如其来的重致使手上失了力道,整个人脱身不住向下跌落。
努尔古丽死死闭上眼,将两手环在身前,心想着白日里见这下边皆是花草园子,也不知跌下去能否减轻些伤情,要是侥幸还能有力气支撑她——
预料之中的疼痛并未到来,她在温热的怀抱中睁开双眼,瞥见眼眸上方那姑娘清晰的下颌弧度。
和她的面色一样,既锋利又冷漠。
“怎么这么慢?”
青梧的足尖轻点着落地,稳稳将人放了下来,随后撇了她一眼,没忍住责问了一声。她只有半张脸在月光下叫人看得清楚,只是眼中平淡无波,看得努尔古丽慌忙垂下头,抿着嘴小声道:
“头一回……我还不太熟练。”
青梧上下打量了她一番,也没再管她方才应答了什么,活动了一番腕骨,放轻了声线,“没伤着哪里吧。”
努尔古丽摇了摇头,刚要开口,却见她已然引着向前走去,没走几步又忽而回头塞给了自己一件带着薄绒的罩袍,“夜里风寒,你的衣裳也未免太单薄。”
暗下来的宫道更令人心觉陌生,努尔古丽亦步亦趋快步跟在青梧身后,也不知穿了多少条无人的巷道,方才到了一处侧门前,便见卫时谙早便候在了那里。
“太子妃娘娘——”
“别再管这些礼节了,跟我来。”
卫时谙执着她的手腕,拉着人往里间带,回头朝着青梧点了点头。长话短说,二人行走在回廊处,她便率先开了口:“那日凤栖宫旁的偏门房,你见过那位嬷嬷,也能听懂她说的话,对吧?”
“是。”努尔古丽将信将疑道,“只不过她话里有些像是地方话,和臣女说的还是有些分别,但只有一部分而已,没什么大碍。”
卫时谙加快了步伐,“那就对了,她是北狄人,和你们自然有些不一样的。”
这话一出,努尔古丽立时便是一惊,不由皱眉重复道:“北狄?”
难不成是北狄流落在大胤的遗孤么?
脑中骤然浮现凤栖宫的字眼,她方才攥紧了手,于瞬间明白过来,当竟是娜尔罕公主的身边人。可那时有传言,公主殒身后,汉宫中所有奴仆婢子皆殉葬埋入陵寝,怎会还漏有活口?
“北狄八年前覆灭,罪魁祸首你我都当清楚。但眼下这话或许还不能说早了,我们今夜此行,便是要去寻那位老嬷嬷。”卫时谙凝着望不见尽头的路,头一回觉着宫道为何如此漫长。
“我有话要问她,需要你来助我。”
努尔古丽沉默了半晌,脚步虽不停,但明显已有退缩之意,迟疑不决道:“娘娘,阿嬷有癫症,不能受刺激的。”
“上回她还不知我的身份,今日若是问起,我这面孔多半逃不过,届时若是惊吓了她,岂不是弄巧成拙?”
卫时谙看着前头隐约出现在视线内的螽斯门,低声道:“你忘了么,她是完全听得懂中原话的。之所以不说,我猜其中的可能是她经受了太大的打击,不愿再说了。”
“你站在廊后,不要让阿嬷看见你就好,剩下的交给我。”
临近门前时,她回过身来,神色莫名有些凝重:“阿嬷愿不愿同我说,我心里也没有几分胜算。但不论我还是你,若是想要深挖漠北与北狄,还有大胤之间的神眉鬼道,以及这场突如其来的战火——”
“她便是唯一的出口。”
凤栖宫内仍旧是凄神寒骨的寂寥模样,闻不见半点人气。卫时谙独自踏上落满去年冬时枯叶的台阶,看着那虚掩着的殿门,轻手将其推开。
吱呀声响在夜里蔓延,无端显出了瘆人的凉意。殿内漆黑不见影,借着殿外依稀的月色得以窥见殿中画屏上团花黑乎乎的印迹。
像两只空洞的眼睛,无声地与她对视。
卫时谙忍着从心底攀升而上的怯意,扶着门框,却在一眼瞥见那桌台上完璧归赵的牌位,和那香炉上燃着的三炷香时,油然而生的欣喜盖过了眼下的任何情绪。
她一定在。
越过门槛,卫时谙抬头有些心有余悸地看向那时的房梁,又四下摸索着绕过了桌案,将将抬手欲扶上画屏边沿,却在略微回身时心下骤惊。
视线相接,浑水昏花与清泠诧异的眸子形成了再鲜明不过的对比。
兰若只身跪坐于小几前,面前放着三盏杯盅,皆泛着些许月光的影。她的背脊头一次挺得无比端正,抬着手替对面的一盏斟满,方才复回过头来,静静看向立于画屏前的卫时谙。
静默许久,半明半昧中才透出略嘶哑的一声,却足以令人惊愕失色:
“你来了。”
她说的是中原话。
还是不带半分磕绊,自然而准确的中原话。
果然。
卫时谙的眉头瞬间蹙起,遂而又松开,平手迈步坐到了兰若的身前,一刻不移地看着她。她有许多话想问,却一时不知道该先从何处说起,索性便拾起酒杯率先饮了一口。
走这么远的路,属实有点渴。
不料对面人倒是哼笑一声,鼻子发出的气声嗤嗤,“倒是不怕我在里头下了毒呢。”
卫时谙搁下杯盏,未曾应声,只是自顾自评价道:“梨花酒么?甜味恰好,但是醉人。”
末了,她抬起酒壶替自己将酒水斟上杯口,不看兰若是何神色,又小啜一回,方才沾着小几上的水渍点了点指头,“我便算了,但想来阿嬷即便有一万颗心,也不会生出毒害公主的心思的。”
“不是吗?”
作者有话说:
第一百零二章
“巧言令色。”
卫时谙方正了神情, 压下声线道:“阿嬷似乎料到我会前来,故而在此地等我?我犹记得此前与阿嬷见过的寥寥几面, 而阿嬷那时只说胡语。”
“为何今夜——”
“不若如此, 我与你若鸡同鸭讲,还有何非但会见的必要。”兰若举杯将酒水一饮而尽,甘甜的清味在舌尖打转, 却半点尝不出人生快意。
也不知道那老头子怎得就这样好这些东西。
“当日一事,是我故作陷害。”
眼见着卫时谙有些意外她会率先提起,兰若复又缓缓道:“我直言不讳,以为你与小殿下并非同路之人,故而还是离他越远越好。”
先生隔阂, 再形同陌路, 最后分道扬镳。
复仇之人的眼里容不得一粒沙,更经不得半点拖累。而正如云游子所言,这姑娘既然想要搅混水, 那便更不能再让她近小殿下身。
除此之外, 还有一点。
兰若的垂下眼眸, 扣在膝上的手无声捏紧, 于一片寂静之中甚至能听见骨骼挤压的声响。她平日里睁着眼与聋拉着双眼看起来并没有太大区别, 此刻在夜色的掩饰下, 也能恰如其分地遮蔽住瞳仁中抑制不住的恨意。
她是卫氏女。
皇帝千不该万不该, 竟敢择卫氏之后,来做小殿下的枕边人。
单凭此, 他又是如何将对娜尔罕公主的忧思之切说出口来, 又是如何对小殿下愧以难待, 又是如何悔不当初?
这无异于是在小殿下的榻上放了一把最磨人的钝刀, 割起人来也最疼。这是还想将当年放在娜尔罕公主身上的痛苦再重现一遍么!
“不论你今日要来向我索要什么, 亦或是询问什么,都无可奉告。”
“请回吧。”
卫时谙没动,只是定定看着兰若,转而道:“阿嬷为何如此笃定,我和殿下走不到一处?”
“你是卫渊的女儿,卫氏的后人,仅凭这一点就足够了。”兰若抬眼,瞳孔在月色合照下映出浅淡的褐黄色,“还有什么需要多说的?”
卫时谙想起八年前卫渊出兵北上,也是那场战事里唯一能够活命的大胤将领。只是自回胤都后,近十年不复为帅,众人皆言他有悖在外威名,受不了这等伤亡惨重的打击才会如此——
可如今想来,这些环环相扣,分明是疑点重重。
且迹迹可循。
而这针对着自己身世亦或本身的话语,和所有的疑问,统统都指向当年的那个真相,那个北狄究竟如何覆灭的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