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初父皇将她迎回宫中的时候百般宠爱,父皇自诩对先皇后情深义重,可到头来还不是将她晾在一旁,叫她心灰意冷?”
“而母后呢,既然父皇如今对母后如此厌弃,当初为何又要不顾先皇后之情将母后纳入后宫,又为何要给母后以希望,而后又给人以绝望?”
“不论先皇后还是母后,父皇不都是说不喜便不喜了吗?父皇说着愧对于先皇后,要补偿给她与谢今朝千千万万分,不就是因为她死了么——”
“那母后呢,母后这些年在深宫之中人前受嫔妃磋磨,人后受父皇冷眼,还要成日学会大度豁达,不计较父皇在别处留情,可有何人在意过她?父皇怎么不去怜惜怜惜她?”
“她当下的处境,又和一个活死人有什么区别!”
建元帝捂着心口,大张着嘴呼气,气声喘咳不止,只是无法发出任何一个音节。李旭昌慌忙从手中倒了两粒静心丸,急急喂入建元帝口中,摆着手示意谢凌弋退下:
“殿下就莫要再招惹圣上气怒了!快些回府去罢!”
而谢凌弋置若罔闻,依旧不为所动,盯着建元帝服药后稍加和缓的面容,欺身而上道:“父皇说偏袒谢今朝,我看这里面似乎也真假掺半吧。”
“若真如此,父皇为何默许我出兵追击,又为何不将我困于宫闱之内。父皇明知我身后都有哪些人,为何放任我前去围截?”
不等建元帝反应,谢凌弋按着他的肩头,“因为父皇既默许是他坐上皇位,可私心却又不允他赢得那样容易。故而才容我与他二人兄弟相争,而父皇则静观其变,说到底——”
“父皇分明谁人也不怜,谁人也不爱。”
“你最怜惜的人是你自己,你只爱你自己。”
“……混账!”
谢凌弋的身形早就比建元帝高大,也收了平日里那副如玉公子的样子,死死盯着建元帝目眦欲裂的气怒情态,一字一顿道:
“所以你才想让我来做谢今朝的垫脚石,既可恰好满足心中的不满,又可心甘情愿退位让贤。那我呢?”
“我凭什么要做这样一个人,就为了满足你的心愿?我偏不!我就要你们一个一个都不能得偿所愿,你所想要的他该有的一切,都将属于我。”
“都将是我的。”
江山,社稷,权力,盛名,美人。
都是我的。
“来人!”药效有力,建元帝喘着粗气直起身,抬手指着殿门外喝道:“给朕拿下……拿下这个逆子!”
“斩立——”
“父皇要杀了我?”谢凌弋看着指缝已然发干的血迹,粘腻腥臊,牵扯着肿胀的嘴角有恃无恐道:“北疆不需要谢今朝,舅舅已经守住了战线,旁人再想建功立业,可就不一定有机会了。”
“父皇那样想要封死的秘密,若是没能守住,父皇以为谢今朝会怎么做?很快,他便要代替你的位置了。”
“父皇舍得那把龙椅吗?”
在建元帝那里,他这个儿子还能做秤盘上的砝码,还能用以制衡太子势力。可若是他没了,这无疑是在为太子登位铺路,自绝其后。
他太自私了。
他不会的。
谢凌弋看着从殿外匆匆赶至的禁军,一步一步慢慢向后退去,直至被两旁架住臂膀,按着肩颈勒令他跪地之时,才方听得那复心平静之人背过手去,紧着嗓音道:
“传朕口谕,瑄王自今日起幽禁于瑄王府中,遣军把守角门,北疆战事一日不平,而一日不得出。”
谢凌弋了然笑开,牵扯到了嘴角的疼痛,闷哼一声,遂被那一左一右的兵卫押着肩膀扣送出殿门。
————
谢凌弋回京的消息压得紧,无从叫人得知,更遑论远在一隅的东宫后院。
三月初春,庭院里头一茬的花都率先开了苞,没过几日风吹雨打又扑扑簌簌落了一地,远远看来倒像是那木梨花铺垫石板路,满园尽是关不住的春色。
只惜时候来得不对,卫时谙独自坐于石凳上,食指一下一下敲着光滑的桌案,半点也没有赏春的心思。
究竟会藏在哪儿呢。
兰若找了这么些年都不曾找到过,无非只有两种可能。要么是将其束之高阁,放到了无人能够触及的地方,常人根本想不到也拿不到;要么便是放在了寻常人的眼皮底下,但是容易掉以轻心的地方。
卫时谙啜饮了一口时下膳房新做的饮子,心中略微有了几分打算,便等着天色再暗一些,择宵禁时过宫人撤下的时候,再托青梧带她抄小路去内宫。
稀松平常的下午过得分外漫长,只是宫外寥寥无声,总令人觉得有几分隐藏其中的不妙,似乎下一瞬便有什么洪水猛兽要来临一般,搅得心头不安。
谢今朝与爹爹他们已远去北疆数日,边境战火纷争,救百姓于水火足够令他们自顾无暇,故而自然没有书信的消息,也不知大军北征如今动身到了何处,他们又可曾顺利会师。
卫时谙看着登枝嬉闹的雀儿,忽然想起当时替谢今朝备的生辰礼,转而唤来少艾问起了去处。
“娘娘不是命奴婢,将其扔了吗?”
少艾微抿着嘴,那是她感到局促时素来有的小动作,但卫时谙随和的性子极少能令她觉得紧张,故而难免难以让人注意。
“对,是我忘记了。”
卫时谙左右想着打发时辰,便又进了内室里将零散的丝线与绷木箍拿了出来,同少艾又学了半天打穗子绣纹样,才终抬头见了天黑。
夜半灯未明,有青梧带着路,即便是四处黑黢黢的也致那般骇人,轻车熟路摸到了凤栖宫门前,随后一人上梁一人在地,再度开启了搜寻。
卫时谙还是将视线放在了那张娜尔罕公主生前待的最多的攒斗月洞门架子床处。古时床榻不似现今,机关繁复且自成一派,玄机颇多。
而其上又有衾被覆盖,很可能在柱架或床板上藏着什么秘密。卫时谙将被褥掀起,借着手中的烛火仔仔细细地摩挲其表面,而后绕着柱身,连底板脚踏都不曾放过。
但一无所获。
不死心又于刻着花案的底座上四处按压推拉,除却精细观摩到着床架子的工艺实在精良外,仍旧是没有发觉半点蹊跷。
辗转于桌前亦或是小几与蒲团地垫,能拆卸的物件和墙面地面几乎全权用手敲击了一遍,得到的结果再正常不过。
卫时谙有些疑惑地皱眉,举着烛盏替在房梁上摸排的青梧增一分光亮,小声问道:
“可有什么发现?”
“回娘娘,并无。”
到底会在何处呢。
难不成兰若嬷嬷是戏弄人所说此言,但她当日的模样不像为假,寻找这本日注也能够给她藏匿于凤栖宫至今一个足够合理的解释。
更何况时间紧迫,她也是看中了年轻人头脑活络清醒,说不定思路回转便能有些别的收获这一点才肯信她一回。
没有理由要诓骗她。
卫时谙呼出一口气,看着顶上的金字牌匾若有所思,轻声唤青梧可否再去那一块牌匾后找一找,是否能够有什么别的发现,却陡然自身后传来一声——
“都别白费气力了,东西在本宫这里。”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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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四章
带着腐败气息的殿门无从倚靠, 只得在穿堂风中一阵一阵吱呀摇晃,照得来人的影子忽明忽暗, 既逆着光亮看不清面容, 又显得分外阴森可怖。
卫时谙惊愣看着那道有些陌生的身影,半晌未曾言语。手中举着的灯烛被迎面而来的夜风吹熄,一个不注意未曾拿稳, 上头还滚烫的蜡油便倾斜着滴溅到了手背,激得人一声低呼。
“看来本宫前来,倒是实打实地吓着你了。”
罗元霜一声哼笑,将卫时谙的注意又再次吸回了她的身上。借着屋外依稀的月光,能分辨出她似乎今夜打扮得格外隆重。
皇后礼制的吉服, 层层叠叠罩在单薄的身子上, 光是见肩头着的好几番布置和迤地的宫袍,也能瞧出几分庄肃来。
更遑论还有高束的朝天髻,点翠宝石凤冠佩金链自发顶坠至齐肩处, 与莲花生金耳环相配, 通身气派打扮来此处——
不像是随意走动, 倒像是赴谁的宴。
卫时谙的指尖轻压着那处被蜡油烫得发痒的地方, 方抬头看了一眼青梧, 遂正了神色看向罗元霜:
“皇后娘娘方才那话什么意思?”
“娘娘知道我在找什么?”
罗元霜拂了拂手, 从袖中拿出一卷看不清模样的文册, 抬手将其放在卫时谙眼前,语气轻蔑:“除了这个, 你们还能找些什么呢。”
“只不过本宫有些好奇, ”手中的纸册被翻来覆去, 发出簌簌声响, “你是如何知晓这东西的存在的。”
“太子告诉你的?”
他当然不会告诉她这些, 卫时谙心道。
他们都不是同路人了。
只是好坏未定,她还不能透露有关兰若的任何消息,便不言语装作默认,引来罗元霜的嗤笑,“那他当失策了。”
“找了这么些年的物件,却在一个最不可能的人的身上,这该多么令人气恼啊。”
“只可惜,火候把控尚算得当,到了眼下这个时候,即便是那孩子知道了,又能掀出什么火花来。”
“你说什么?”
卫时谙捕捉到了她这话里的一丝不对,不由朝前走近了几分,“什么叫做掀不出火花来?”
“你还不知道么?”
罗元霜面色有些意料之外的讶异,像是装的,又不太像,掩着唇道:“看来这阖宫上下瞒得还真紧,竟然一点风声都没让你听见。”
她看着卫时谙不解不明的面色,俯身以袖遮口,附在她耳畔低声反问:“你不会以为,他还能安然无恙地回来吧?”
“究竟是太子妃你太过天真,还是怪太子将你护得太好了?你一个人在这里忙里忙外,做这么些无用功,却对宫外的境况一无所知,也不明白一个既定的事实——”
“即便是太子此前再如何爱护你,但一切该要面对的你一样都躲不过。因为很快,他就不会是太子了。”
卫时谙蹙着眉头,不住向后退去,被青梧揽住小臂,方转过头望进了她向来笃定的眼中,却在那里也见到了难得一瞥的茫然。
谢今朝怎么了?
他不是和爹爹一同领兵出征漠北了么。
罗元霜好整以暇地不曾作声,看着这个心思稚嫩地不堪一击的姑娘这副六神无主的模样,倒有些庆幸当初谢砚舟没有将她许给弋儿。
心慈手软,成不了事。
在这皇城内外,最不缺的是心眼,最稀罕的良心。
初为人|妻的姑娘大抵都会为远征的夫郎忧心,亦如当年她与谢砚舟郎情妾意之时,日日登上城墙对着北方祈盼的模样,连夜点灯写着福祉千张,也不会嫌手酸劳累。
再回头看看,只替当时不值得。
还不如挂心挂心同样驻守一疆领土的父亲。
思及此,罗元霜估摸着卫时谙的神情,似乎能设身处地为她的考量猜测出三分,好心提醒道:“看来这件事你也不知晓了。”
“卫渊将军昨夜于阴山被四面围截包抄,已身殒赴北疆路途之中。”
“如今太子妃当明白,本宫为何要说方才那话了吧?这样一来,你也能听得更明白些,本宫也不至于要对你一个无依无靠的姑娘家赶尽杀绝早早看清逃出这是非之地,才是你最应当做的选择。”
额上汗珠如豆,细细密密打湿了鬓发,脑中霎时毫无颜色,唯留一颗心脏还在肋骨胸腔中孤独地跳动,一顿一挫,寸紧寸痛。
卫时谙攥紧了手,指甲生生嵌进掌心的肉里,血印深深却半点不若此时心下得来的窒息。她想挪步揪住罗皇后的衣襟,问问她到底孰真孰假,却发觉双腿若经年未上润油的摆钟,动也动不得。
生理与心理上的疼痛令她的视线瞬时模糊,唇张了又合,硬是说不出一句话来。
“卫渊将军昨夜于阴山被四面围截包抄,已身殒赴北疆路途之中。”
怎么可能?
这怎么可能?
“本宫可没有诓骗你的必要。这是圣上下的死令,不论他此战是胜还是败,都必死无疑,横竖也不过差个早晚罢了。”
“不去便是抗旨不遵,去了便是不归之路,怎么选不都一样么。”
“……凭什么?”
卫时谙绷着下颌,深吸了一口气,拂开青梧搀扶着她的手,冲到罗元霜面前,死死盯着她的双眼,“你说我爹死了便死了?那他的尸身在哪里,你倒是让我亲眼看看啊!”
“圣上之命?我爹爹十年来深居简出,甚少过问朝政之事,更不曾与何人结党营私,日日兢兢业业,他凭什么要我爹死!”
卫时谙通红双眼迸发的狠劲让立于面前的罗元霜微微有些愣神,如是盯了她良久,似乎透过其中看到了谁的端倪,逼得她不由向后顿了两步。
“皇后娘娘怎么不说话了?”
罗元霜方才回过神,端方神闲的脸上陡然见了怒容,言语也不由得越发尖锐刻薄:“你问本宫,本宫难不成还要去阴山把卫渊的尸首给你驮回上京?”
“疆场刀剑无眼,素来上战场的人还想要留全尸,简直可笑!”
“你以为皇帝想杀卫渊是突发奇想吗?”
“自八年前他拖着那些残兵败将从北域奔波而回开始,皇帝想要他死的念头就一刻都不曾变过!可卫渊到底也算立了功,北狄如愿倾覆,再加之他头脑聪明,从那以后便隐身于前朝之中,想要他死也找不到理由。”
“要怪就怪他们父子二人,一个不愿手下留情,一个又要刨根问底。你说皇帝他怎么可能不怕,要是让他最看重的儿子知道了他做的那些见不得光的丑事,他还有几条命几分颜面活在这个世上?”
“可你爹爹他是为数不多知情的人,近来又与太子走得越发近,摆在他面前的还能是什么路呢?”
罗元霜看着卫时谙年轻的面庞,抬起手来摩挲着她的面颊,失声笑道:“是你爹知道的太多了,犯了天家大忌。若是你去问问皇帝,他也定然要说,这些年还留着他的命,已算是给了卫氏几分薄面了。”
滚烫的泪珠自面颊上滑落,卫时谙狠狠挣开罗元霜的手,却遭来一记耳光,火辣辣落于脸侧。锋利的指尖在肌肤上留下刺痛的划痕,她抬手去抹,果然见了血。
罗元霜的动作太快,等到青梧将卫时谙护在身后欲拔刀防卫时,早便来不及。
……
“青梧。”
卫时谙奋力平复着呼吸,拍了拍她的胳膊,示意她退后,看着罗皇后的眼里不复此前无谓,倒是像显露真容一般,隐约还能瞧出几分憎恨来。
“你以为本宫是在同你商量么?你以为你这个逍遥太子妃还能当多久?若本宫是你,这个时候就该认清形势卷铺盖走人,少待日后弋儿成帝为他徒添烦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