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嬷,我没有那么多的时间足够一一说仔细说明白,我想阿嬷你大抵也是如此。今日前来,我只想开门见山地告诉阿嬷,我并不知悉八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
卫时谙顿了顿,“当然,根本不可能有人会同我说起。”
“但我知道殿下在做什么,也知道阿嬷想要帮他。您怕我坏了殿下行事,才想将我推远一些,这些我都能理解,也不会怪罪任何人。”
她站起身,攥住还盛着半盏酒水的夜光杯,里头的梨花酿因着抖动而洒露在外,激得桌上一角铺开了一层水渍。
“我只想知道当年的真相。”
“抛却身家,抛却我所有的一切,我仅仅只是作为我自己,我想要看到娜尔罕公主郁郁而终的真相。”
“我今夜来寻阿嬷的目的,就是这个。”
兰若的眸中有一瞬的讶异,但又迅速被她压下,面不改色地盯着卫时谙,片刻后忽而撇头轻蔑地嗤道:
“凭什么?”
“我告诉你,与我拿刀割自己的肉有何分别?你又要想出什么诡计来拖累小殿下,你是嫌谁的命太长么?”
“阿嬷。”
卫时谙不喜也不愠,面色前所未有的郑重,一字一句缓慢却掷地有声道:“至少在当下,我不知晓,才更易做出一些不利于殿下的事来。”
“比起这,阿嬷觉得呢?”
“更何况,殿下如今与我爹爹同去北疆,离我远之又远,我身边的人也尽是殿下的近卫,要做什么也需找得到人才是。”
最后一注。
卫时谙抬手将杯里的最后一口酒抹净,再执桌案另一侧那无人可饮的酒盅,倾手将梨花酒围着几案洒落几回,再扣回桌前。
“在皇城之内,我一直都是一个人,一条命。”
“嬷嬷对我的举动了如指掌,当觉我对殿下产生威胁时,杀了我永绝后患便是。”
……
惨月不再高悬于枝头,渐渐隐于云后,在渐明的天光下窥视着殿内无声的对峙,与相较的筹码。天命人为前,事态究竟会走到哪一步,谁都说不清楚。
只有那洇在地面的酒,还泛着丁点波光亮色,似乎在无声控诉着满盘的狼藉,顺着地砖的缝隙不断向外延伸,打湿了又一处落了尘灰的地面,带着漂浮的灰,再去探索未知的领域。
事态究竟会走到哪一步——
事态已如此,退一步止步不前,进一步激流湍进。
是否,后者会强过前者呢。
兰若仰面朝天,久久闭上双眼,呼出一口浊气。卫时谙也静默着立于原地,敛眸无声地等待。她缓缓握住拳,只觉这一刻比长夜漫长,让她以为自己就要空手而归时,对面之人才恍然开口:
“公主曾喜好写日注,尤其是那场仗平息以后。”
“只是自公主去后,我再也不曾在何处看见过它,也不知公主身前将它置于了何处。这四方地方这些年都找过了,但一无所获。”
“我想过最坏的结果,便是公主将它带去陵寝之中,永不再见天光。可公主的陪葬品我都看过,我总觉得,它不会在棺椁之中,一定还在此处。”
卯时一过,日始渐升。
东方的一抹白横跨云霄,斩断被漆黑笼罩的夜色,将天地黑白颠转,大动干戈地抛开月亮,收敛最后一抹残存的月光。
兰若抬眼看向窗外,回过身道:“天亮了,我没有多余的时候再与你相谈了。”
“寻得公主的日注,你想知道所有都在那里。”
殿门闭,殿门开。
努尔古丽看着桌案上空空如也的杯盏,又看向立于一旁的卫时谙,不住问道:“娘娘,可有何眉目了?”
“有,也算是没有。”
卫时谙有些疲惫地揉了揉眉心,“我也不知道。”
“阿嬷要我找到昔日娜尔罕公主的亲笔日注,她说她找了许久也不曾找到,那里就有我想要知晓的所有的答案。”
“可……”努尔古丽蹙眉思虑,“兰若嬷嬷已在此地许久,她又是公主身前人,连她都尚寻不得的东西,娘娘又如何寻得?”
“再者,嬷嬷她跟在娜尔罕公主身侧照看,定然知晓原委,何不直截与娘娘说明,为何偏偏要费事寻那本日注?”
不与她直言,大抵是仍旧信不过,想要多几分胜算而已。
至于为何要找这所谓亲笔日注,卫时谙叹了口气,“毕竟还是口头上的陈述,加之见不得人的身份,和不算稳定的精神,要想替娜尔罕公主做些什么,总归还是需要证据。”
“她的手笔日注便是证据。”
“所以,即便找不到也要找,这是唯一的线索了。”
夜里休息不够,此时缓过劲来却明显有些力不从心。卫时谙摇了摇头,试图让自己再清醒一些,方才环顾了四周,疾声道:
“你不可在此地停留太久,琼英阁的侍女辰时前一刻便会来叫起送食,你得快些回去。”
“我已派了青梧接应你,照着原路返回就好。”
努尔古丽便也不再多言,转身留下卫时谙只身一人,对着这终是见了几分光亮的殿宇打量推敲,放过那些一眼便得以猜想到的地方,转而攻占起了类似地垫挂画后的隐秘之处。
秉着江南道那时的些许经验,她率先查看了一番绣花枕,仔细按压摸排其中,却仍旧入手柔软,并未暗藏什么玄机。
同样,壁上的书画与几案下方也亦无蹊跷,一切看起来都无比正常。
那是会在哪儿呢?
方才催促着努尔古丽离开,实则卫时谙留给自己的时间也不多,最迟不过辰时也须即刻离去。否则等到宫人上值越来越多,届时若是从东三宫与御花园处招摇过市,人多眼杂难免易生事端。
她遂而又寻了几处不大起眼的地方,仍旧是一无所得。几度思虑下她还是选择了率先离去,不如等白日里好好设身处地地想想,娜尔罕公主会将它藏在何处,再待晚间过来搜寻。
只能这样了。
————
北疆,玛纳州。
谢凌弋已在各大城门做好了完备的布控,不疾不徐地等着谢今朝自投罗网,再将其一举斩杀。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之时,他却陡然得到门下生自上京换了三匹快马加鞭传来的消息,竟是父皇召他前去御前面圣。
前一脚指派谢今朝出征北域,这时候又来找他做什么?
难不成是知晓了他们的动作?
谢凌弋为自己这下意识而来的惧怕感到恼怒,却又不得不即刻动身回京,遭来部下的不解与质疑:
“殿下,我们分明已经走到了这般水火不容的地步,为何还要再听信那老皇帝的指使?依属下看,迟早都是要将他亲手杀了的,殿下倒不如一笔落绝,斩杀太子为先。”
“你懂什么。”
谢凌弋飞身上马,“眼下尘埃未定,他还有御林军需要我们耗费兵力对付,还是要暂且稳住他,免得给此行带来不必要的麻烦。”
“那太子该当如何?殿下不在城内,只怕以太子多智近妖之力,属下恐难为其对手。”
谢凌弋遥遥望向北边,想象着届时狼烟四起的模样,心中已觉快意,“你们当然拦不住他,那便让他一路畅通无阻吧,有舅舅他们在北疆等着他,上黄泉路前总要问候一番的。”
他必死无疑。
今日晨间收到罗故生的传信,说是贺兰雍被压,北疆的局势暂且稳固,唯有欶欶州被辽军侵占,暂且交由漠北管制。
不过区区一州也罢,待军队稍做修整,再反攻夺城也是轻而易举之事。
至于寨柳澈所在的阴山一带也派飞鸽传了回信,说是已然斩获了卫渊的头颅,还传回了卫渊尸身所携的一把匕首。
这般顺风顺水的好事也自然令人心情激昂澎湃,谢凌弋催着快马赶回上京,心中被无尽的自由畅快所充斥,只觉连路途都尚且短了几分。
快了。
就快了。
只要过了这一关,很快,连你的位置也是我的了,父皇。
我忍了这么多年,忍过你对我所有的不公和对谢今朝的偏袒,终于要等来这么一天,要你亲眼应证一句话:
欠下的债,犯下的错,总归是要还的。
以任何方式。
他几乎算是一路狂奔,为打消建元帝的疑心,一刻不歇以最快的速度抄着近路,向上京进发。所幸玛纳州在北疆最南边,距上京算不得太远,大半日光景过去,还能在晚间赶着落日进了城门,飞入皇城内。
御前。
一切却并无想象中那样乐观。
大殿之中,跪于其上的谢凌弋浑身浸透了酒水,额头簌簌留着鲜血,和地上四分五裂的残片共处一室,却依旧无法平息御座上之人的半分怒火。
“你还肯回来啊。朕以为如今,朕都叫不动你了呢。”
额上的伤口估摸着应当不浅,血顺流而下染红了半边面容,沾染鬓发,打湿前襟,使得整个人狼狈不堪。
这也是他如何也未曾设想过的场面。
辛辣的酒水还在刺激着不住流血的创口,致使那一处即火辣又疼痛无比,更甚发麻失去知觉。
谢凌弋双手落于膝上,头也不敢抬,只听得脚步声从玉阶自上而下,由远即近走至自己身前,再劈头盖脸狠狠抽了一耳光。
“你实在太过。”
建元帝的眼眸前所未有的阴冷,杀意顿起,下颌因着情绪而紧绷,那是他发怒最明显不过得征兆。
他的声量不高,但属于帝王对臣子的压迫几乎能令眼前人本能的感到瑟缩与畏惧,也能让他无端想起被父亲管教的少年之时,骨子里的畏惧从未变过。
他听着建元帝极力忍着怒火而不愿发作的冷硬责斥,心中既有出于本能的胆怯,也有累积的反骨所激发出的愤恨与不甘。
“你千错万错,不该与南兖勾结反来谋害我大胤,更不该与罗故生划为一道。”
“你身为皇子,难道不知这意味着什么?”
“这是通敌叛国。”
“朕还不知,朕的儿子,竟是个反贼。”
作者有话说:
第一百零三章
谢凌弋咬着牙, 忍耐着腥咸的血自面颊流入口中的不适,一言不发, 转而自身后取出了一长条锦盒。
打开一见, 里面赫然是出征前他赐给卫渊的那把宝刀,上头还沾着褐色发干的血迹,自刀刃延伸至刀柄, 嵌入了镶嵌其上的玛瑙石,替其染了一层边界。
“父皇不是要卫渊死吗?”
谢凌弋喘着气,冷笑道,“他这些年闭门不出,藏的是什么样的心思, 旁人不知, 但父皇最清楚明白。”
“贪生怕死之人,一旦离开天家视线,又怎会屈居这死令之下?他打的算盘, 定然是寻一处无人识他之地安身立命, 销声匿迹。”
建元帝盯着面前这把短刀许久, 似乎想要将手伸上前去握住, 可临到跟前将触不触之时, 又收了回来。
他面色上的怒容仍旧未散, 沉眼斜睨了谢凌弋一眼, “人是你亲手杀的?”
他此前便告诫过,活要见人, 死要见尸。
只递回了一把沾血的短刀, 算得上什么交代。
谢凌弋回想起信上略生疏的字迹, 当是寨柳澈亲笔无疑, 他如此信誓旦旦, 且派回此刀为誓令他安心,便应出不了差错。
既然如此,卫渊死于谁手又有何分别?
“是,昨夜于阴山围堵卫渊兵马,将其立斩于刀下,无人收尸。”
建元帝闻言阖上双眼,指头不住按压着前额,隐隐欲作的头疾似乎暗示得更狠了些。他极力忍着疼痛,将锦盒中的短刀拾起,猛然砸向跪立于地的谢凌弋。
“蠢货!”
那刀刃擦着谢凌弋的面颊而过,被他险险避开,但依然在本就流血的不堪看的面容上留下一道锋利的痕迹,刺得人不由倒吸一口凉气。
“朕是要他这时候死吗!他卫渊的命就这般值当,要拿我北疆千万子民来换?”
“他此刻殒命,北疆谁人来守?谁援贺兰雍,谁挡漠北侵袭?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你带着人马不去声援北疆,竟与我朝援军自相残杀,还胆敢来朕面前邀功?”
“实为竖子乱事,不相为谋!”
谢凌弋摸了一把面上的鲜血,定定看着指尖沾上的殷红的痕迹,笑得颇有些嘲讽。他抬头看着面前盛怒之下的建元帝,沉下脸来:
“父皇今日对我所做的一切,可有对谢今朝做过半分。”
“父皇对我的种种轻视不满,可有对谢今朝有过半点?”
建元帝皱着眉头,不耐道:“你说什么?”
“我这般狼狈模样,父皇大抵从未在谢今朝的身上看到过吧。他永远都是那样有恃无恐,明明一无所有,却还是自得一副光风霁月的做派,他凭什么能稳坐高台?”
“而我分明是父皇膝下嫡子,却事事都要被压于他身后。不论好坏不论结果,他谢今朝做什么便都是对的,而我做什么父皇都不会满意,我做什么都是错的,难道不是么?”
“难道我不配为父皇的儿子,难道谢今朝他真当那般世无其二,要令父皇偏袒至此么?”
建元帝沉默半晌,冷笑道:“你说到底不过是为了朕这把龙椅,何必扯出那些冠冕堂皇的理由。你以为朕给了你,你便能承住这帝位之重?”
“我不能,谢今朝就能?”
脸上那道伤口已逐渐凝血,却又被谢凌弋言语牵动的肌肉而拉扯,遂而复冒出血珠子来。“若是没有当年那些事,父皇对他与对儿臣会相如今这般不同么?不过是将对先皇后的愧疚弥补在了谢今朝的身上,可那有什么用?”
“先皇后还是早早亡故,谢今朝也未必因此对父皇您感恩戴德。”
“父皇不喜母后,故而连带着对儿臣也素来没有几分好脸色,这些年,当真以为儿臣心中没有一盏明镜吗?”
“凭何要用父皇对两个女人的感觉,来评判孩子?凭何要因此两相别待?”
“住嘴!”
头疾发作致使建元帝脑中的神经突突直跳,额头青筋清晰可见。他面色涨得紫红,暴怒之下的气急攻心,逼得他不住捂着心口,堪堪被一旁的李旭昌扶住身形。
喘了半口气,他复立刻上前,不顾谢凌弋脸上的新伤便又是一耳光。清脆的声响在唯有三人的金銮殿内分外分明,力道大得连李旭昌都不住紧了眉头,抚着建元帝的后背劝他消气。
“朕还没咽气,你便敢在朕面前编排朕的皇后,便敢行如此大逆不道之言!”
“朕便觉有愧又如何?朕就是偏宠先皇后,便是要将愧于她的尽数弥补在朝儿身上,朕便是存心偏袒又如何!”
“她当有这世间我所有的最好的一切,可却红颜薄命,即便世人也当有怜惜之意,怎会如你一般寡廉鲜耻,口出狂言!”
“可怜?”
谢凌弋撑着地面站起身,偏头啐出一口鲜血来,眼里早便没了惧意,“她可怜,我母后就不可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