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一会儿,已经快走到洞口,秦肆又叫她:“纪璇。”
他很少叫她小名,一般都是连名带姓,可说不上为什么,听上去比小名还温柔。
她“嗯”了一声。
秦肆停在隧道口,望向眼前宽阔的河面,和头顶墨蓝色的夜空:“知道我的公司为什么叫光海吗?”
“为什么?”纪璇瓮着声猜测,“光的海?听上去好像很自恋。”
秦肆从兜里掏出手机,然后当着她的面解锁屏幕,翻到一张照片递给她。
此刻她已经顾不上去追究这人刚才骗她手机没电的事实。
照片是高中教学楼那面优秀毕业生展示墙上,他们两个人并排的信息。
座右铭也是并排的。
——书山有路勤为径,学海无涯苦作舟。
——我就是光。
第59章 (一更)
唐婕被调到M国分部去开拓市场,副总监位置空了下来,几乎是板上钉钉,会落在纪璇头上。
但上面不会这么做,一年内连升两级是现任总经理都没有过的待遇,于是装模作样给了她一个代职的身份,所有人都心知肚明,转正是迟早的事。
唐婕走之前那天,请同事们吃饭喝酒。
纪璇上了这么多年班还是很少去夜店,因为唐婕有个习惯,不喜欢在夜店谈生意,而纪璇是她一手带起来的。
但今天唐婕包了场,要让所有人玩到嗨。
职场得意,情场失意,唐婕前阵子刚分手,和那个身高一米九的帅气前男友结束了两年恋情。
看上去意气风发,好像没受一点点影响,笑呵呵地招待所有人。
寒暄完后,纪璇见她一杯接一杯往嘴里灌酒,便和同事说了一声,去吧台前找她。端起瓶子一看,四十多度的白兰地,已经被她喝掉一半。
“麻烦给个杯子,谢谢。”纪璇对酒保说。
杯子很快拿过来,她也倒了一杯,和唐婕碰一碰:“师父,我敬你。”
自从实习转正后她就没叫过师父了。师父这称呼总带了丝亲昵,她不想在工作关系中掺杂进个人感情。
但人有时候很矛盾,尤其是作为前辈和后辈,两种截然不同的心态。她不想因为师徒关系而让唐婕对她特别照顾,但会不由自主地想照顾安寻。
唐婕说过,她这种性格很容易吃亏,纪璇那会儿笑呵呵地跟她说,吃亏是福。所有经历过的东西,无论好坏,都会是未来记忆里的宝藏。
所以任何风吹雨打,既然来了,就受着好了。
纪璇跟她喝了很多酒,两人边喝边讲,喝完一瓶再开另一瓶。唐婕走之前托付她帮忙把和前夫的房子卖掉。
“之前觉得无所谓,放那就放那,也不缺那百来万的钱,真要卖了,才觉得膈应,想起那间屋子里发生过的事,就觉得恶心。”唐婕已经醉了,眼冒金星地凑近她,“我跟你说,心中无男人,拔剑自然神,千万别靠近男人,会变得不幸。”
纪璇觉得此刻的唐婕似乎把她当成了刚入职时候那个萌新小姑娘,忘了她已经有男朋友的事,眼里带着温柔的纵容,乖乖点头:“知道了师父。”
后来她是被扛出去的。
安寻一通电话打给秦肆,秦肆过来接她。
和唐婕两个人在会所门口拉拉扯扯,搂搂抱抱,谁也不愿意离开谁,秦肆颇费了番功夫才哄她上车。
然后一上车就睡着了。
秦肆把音乐关掉,怕吵着她,谁料她开始说胡话。
“秦肆!”
“嗯?”
“你怎么还不去上课?”
男人笑了一下,饶有兴致地看着她。
“你再不去要迟到了呜呜呜,你上次月考只考三十分,比我少一百分!”
女孩在副驾驶上扭来扭去,秦肆怕她磕到碰到,连忙伸手过去摁着她哄:“好了,我去上课。”
“上课不准开小差,不准讲话,不准玩手机,不准……”
他凑过去,在她唇瓣上吻了一下,将剩下的不准都吃进去:“知道了,都听你的。”
纪璇拉住他的手,“你乖。”
“嗯。”男人笑了笑,满眼宠溺,“我乖。”
到了小区,抱她上楼的时候,怀中女孩又开始嘟哝:“秦肆。”
时间很晚了,电梯里没人,他低下头亲亲她额头:“怎么了?”
纪璇在他怀里扭扭身子,脸埋进他胸口:“老公。”
“嗯?”男人愣了下,随即失笑,“叫我什么?”
纪璇皱皱眉,因为醉酒嗓音变得格外软糯,连使唤他的话听上去都十分可爱:“别睡了,送孩子们上学去。”
秦肆知道她是做梦了,梦得还挺远,忍不住逗她:“几个孩子?”
睡梦中的她掰着手指头数了数,道:“八个。”
电梯里沉默了。
纪璇一觉醒来,已经日上三竿。脑袋有点痛,很快想起昨晚宿醉的事。
刚坐起身,卧室门就被打开,秦肆端着水杯走到床边坐下:“醒了?头疼不疼?”
纪璇捏着拳头抵在太阳穴,委屈巴巴道:“疼。”
秦肆叹了声,水杯凑到她唇边:“把这个喝了。”
纪璇就着他的手喝完半杯蜂蜜水,因为喝太快,打了个嗝。秦肆笑着拍拍她背:“没人跟你抢。”
纪璇抬起眸:“你昨晚接我回来的?”
秦肆挑挑眉:“不然呢?”
纪璇小心脏一抖:“我没干什么丢人的事吧?”
她知道自己酒品不算好,所以一般不喝醉,昨天因为是唐婕的饯行酒,才有些失控。
秦肆笑了笑:“没干什么,挺乖的。”
纪璇松了口气,心想果然是心智成熟了,连酒品都变好了,不是刚入行时喝醉酒在大街上抱着唐婕大喊妈妈再爱我一次的时候了。
谁知秦肆接着来了句:“就是话挺多。”
纪璇没忍住,又打了个嗝,惊恐地拍拍胸脯问:“我说什么了?”
秦肆一脸认真地望着她:“说要跟我生八个孩子。”
“……”纪璇脑子里一嗡,模模糊糊想起来什么,似乎是梦里的画面。
她绞尽脑汁,一些细枝末节才逐渐变清晰,对着他振振有词道:“我才没说那种话,明明是你生了八个孩子。”
秦肆嘴角一勾,眼神凉凉:“我跟谁生八个孩子?”
“跟我啊。”纪璇一本正经,“不过是你生的。”
虽然梦很荒唐,从十几岁到二十几岁的漫长跨度,很多情节都记不清了,但这件事她记得很清楚。
秦肆许久没说话,她看见他微垂着眸,眼神有些复杂,戳戳他的胳膊问:“你在想什么?”
秦肆轻叹了一声,抬手捋捋她睡乱的头发:“我是在想,现在的女性要工作,要赚钱,社会上的压力不会比男人小,可一旦进入家庭,面临着怀孕生子,工作,心理和生理的多重伤害,有时候还不被理解。”
纪璇仰头看着他,心里暖暖的,嘟哝道:“你怎么比女人还了解女人?”
“继父教得好。”他握住她的手,笑说,“我妈四十多岁跟他结婚,直到现在,他没让我妈给他生孩子。一来担心她身体吃不消,再来,我们家三个孩子,虽然都不是宋叔叔亲生的,但他疼我们,我们必定会把他当亲生父亲一样孝敬。”
纪璇记得那个男人,那次去他家一面之缘,饭桌上话不多,但所有眼神都落在他妈妈身上,不加掩饰的爱慕。
秦肆吻了吻她的发心。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他知道她心里担忧,才会做这样的梦。
“纪璇,我爱的是你,不是那些虚无缥缈的衍生物。照顾我父母,或者生几个孩子,这些都和我们的爱情无关。
“我希望跟我在一起做的所有事,都是你开心和愿意的,不要有一丝勉强。”
眼睛都模糊了,她抬手抹了抹,吸着鼻子说:“倒是有一个办法。”
秦肆摸摸她毛茸茸的脑袋:“什么办法?”
“我也不是不开心和不愿意跟你生小孩。”纪璇湿着眼睛对他说,“如果我生的小孩可以都跟我姓,也不是不能勉为其难。”
秦肆一脸真诚:“你不用勉为其难。”
纪璇一个闷拳砸他胸口:“听不懂是不是?”
她还记得梦里和他有八个孩子,每一个都长得像他。
一岁的秦肆,三岁的秦肆,五岁,七岁……十多岁的秦肆,都是她没见过,可又十分欢喜的样子。
没有不愿意也没有不开心,更没有勉为其难。
秦肆领悟到她的意思,咧嘴笑了,手指刮刮她鼻尖,无比宠溺道:“行,都跟你姓,都是你们老纪家的孩子。”
纪璇瞥他一眼:“不用跟你家里人商量么?”
秦肆勾着唇,表情像十七岁那样狂得不行:“我俩的种,我说了算。”
纪璇纠正他:“是我说了算。”
“行。”秦肆揉揉她脑袋,“你最大,你说了算。”
*
没几天就要过春节了,大家都在翘首盼着放长假,好回家与家人团聚,没什么激情再放在工作上。
而纪璇因为代理副总监职位,变成整个部门最忙的人。
总监一句话,跑腿的是她,还得管着下面那些人。
她深知道站得越高,摔得越疼,不是当员工时犯点小错被上司骂骂就算了,于是不敢有一丝懈怠。
直到小年前一天,周五,大寒,纪璇记得很清楚,那天天气特别特别冷,她穿上了衣柜里最厚的羽绒服。
中午午休刚起,收起折叠床,还没来得及泡杯咖啡,安寻火急火燎地从外面推门进来。
她现在有了自己的办公室,就连安寻进来也会敲门,这种情况还是第一次。
纪璇直觉不太妙,问她怎么了。
安寻说话都有点结巴,嗓音颤颤的,目光看着她不住的发抖:“姐,我们上个月完工的那家酒店,水晶灯掉下来,砸死了一个小孩。”
天色阴沉沉的,压得人喘不过气,外面北风呼啦呼啦地吹,像来自地狱的哀哭,一刻也不停歇。
作者有话说:
第60章 (二更)
公关和法务已经去接触过孩子的父母,纪璇想着去慰问一下,被总监拦住了。
现在对方最恨的是卖灯的厂商和酒店设计师,而设计图是她画的,灯也是她从公司合作商那儿选购的,无论如何都脱不了干系。对方如果告她,还要吃官司。
合作商已经交涉过,说灯没有质量问题,推卸给吊顶。而如果是吊顶的问题,她和施工公司都难辞其咎。
“水晶灯检查了吗?”纪璇问。
安寻摇摇头:“我打电话联系。”
“不用联系了,直接去吧。”
酒店事故区拉了隔离带,门口有人把守,纪璇说是施工公司来的,才放她们进去。
“姐,你小心点,我听说这酒店老板还去公司扯皮来着,要知道你来了,说不定又得发生血案。”安寻小声嘀咕道。
纪璇瞥她一眼:“能不能盼我点儿好?”
安寻举起一只手:“我胡说八道。”
“不过你说得也没错,的确是血案。”纪璇扯了扯唇,“我现在跟我那个倒霉爸一步之遥,也是半只脚踏进监狱了。”
如果查出来她没有任何违规,水晶灯掉落只是意外,大概率不会面临赔偿甚至坐牢,但如果受害者不依不饶,她也不会有好果子吃。
这个社会总是同情弱者的,连她也忍不住同情那对失去孩子的父母。
但这不是她傻乎乎背锅的理由。
“小安,你过来。”纪璇蹲在地上,捡起来一根金色弯针,“你瞅瞅这个大头针。”
安寻从她手里接过去:“怎么了?”
纪璇扯了扯唇:“你再看看呗。”
安寻认真端详着,用手指捏捏,居然断了。
这是灯上面固定水晶球的部件。
纪璇又找了好几个,全都是这种情况,当即打电话给灯具商核实,对方说如果发生这种情况,多半是安装师傅的问题,大头针拧了太多次才会断。
“你帮我查查施工公司那几天的考勤,问问这灯是谁装的。”纪璇盯着空荡荡的大厅吊顶,说,“只用胶钉不打膨胀螺丝多半也是他的手笔。”
的确是施工方的失误,跟她没太大关系。
纪璇暂时松了口气,回到公司。
安寻的结果很快过来,找到了安装最后一个灯具的师傅,叫刘福全,但人上个月就从公司辞职了,就职时留下的信息也很模糊。现住址搬走了,老家只填到县里。
晚上秦肆来接她,带她去了趟公安局,找到负责案件的孙警官,纪璇把目前自己查到的和想到的全都一五一十地说了。
“放心吧,我们会尽全力找人,后续要是有什么线索,请第一时间联系我们。”
“谢谢警官。”
从公安局出去,坐进车里,纪璇深深地吸了口气,把脑袋靠在秦肆肩上。
紧接着脑袋被揉了揉,额头上落下个吻:“害怕了?”
“没有,就是跑了半天有点累。”她坐直身子,系上安全带,“走吧,回去我要泡个澡。”
“给你买了新的精油。”
“嗯。”
秦肆把租房退了,正式住在她家。
晚上,被窝里的女孩把自己缩成一个球,钻进他怀里。
她安静了很久,才说:“其实,我也不是完全没做错。如果验收的时候我亲自去,可能就会发现这个问题,可能那个小孩也不会出事。”
水晶灯是最后安装的,定制等了比较久,而她也没想过会有工人蠢到忽略这种安全问题。最后验收,只派了手下的人去。
“这不是你的错。”秦肆低头吻了吻她,“睡吧。”
第二天早上,秦肆送她去上班,直送到公司门口才放心。
纪璇往电梯间走,刚看到安寻想打声招呼,突然不知道从哪冒出个人把她拦住。
年纪不大的女人,衣衫凌乱,面容憔悴,拽住她的手像是用了浑身力气:“你这个杀人犯!你还我儿子!”
那双眼目眦欲裂地盯着她,唾沫星子都喷到她脸上,这是她这辈子第一次看见这样的神情,充满愤恨,恨不得同归于尽的神情。
毋庸置疑,是那个孩子的妈妈。
纪璇忍不住眼睛发烫,眼泪都快要涌出来,却被她推搡得说不出一个字,甚至被她掐住脖子骂:“我掐死你这个杀人犯!掐死你!我儿子被你害死了!你也别想活!”
安寻想过来拉架,却被拦在层层叠叠的记者和媒体外面,那小身板动弹不得,挤得脸颊通红。
眼看那孩子父亲提着一桶东西徐徐靠近,同时闻到一阵刺鼻的气味,像是硫酸,安寻大喊了一声:“璇姐!小心硫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