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子是有些担忧的。
乾天殿的老陛下心肠够硬,论起残忍比滇南王有过之而无不及,却擅长作出一副君子的模样,薄宣与他对上,胜算恐怕不大。
可薄宣主意已决的事情,是没人能拉他回头的。
果不其然,薄宣淡淡地说,“知道了。”
主仆二人距离五步之遥,薄宣明黄百褶衣摆轻轻荡起,影子看着他的身影,总觉得有种孤独凄绝的美丽。
霍暮吟沐浴更衣的时候,琉璃看到了她的后背,捂住嘴惊呼出声。霍暮吟脑子一热,谎称是被虫子咬的。
琉璃还想说什么,被霍暮吟岔开了话题。
又是一日无事,抄了几页经书,和“四春”揉揉面团,嬉嬉闹闹,很快又到了傍晚。
夏季过半,傍晚的风里已经带了些许凉意。
霍暮吟贪凉,晚膳摆在通风的抱厦。
桌上铺着银杏落叶色的桌布,上面摆着各色各样的素食,厨下已经尽量将花样做得新巧好看,可耐不住一桌全是素的,叫人看了便没兴致。
霍暮吟提起玉箸,拨了拨爆炒花生米,实在提不起胃口。
她转过头来,“琉璃,御膳房今日没烤熏鸭吗?”
琉璃道,“今日御膳房小德子今日没来,估摸着是被什么事情绊住脚了。”
霍暮吟喜欢吃熏鸭,琉璃买通了御膳房专门负责烤鸭的小德子,叫他每隔两日送一只过来。前些日子倒是风雨无阻,今日眼见着已经到了送鸭子的日子,却不知为何没来。
霍暮吟拧眉,“你去瞧瞧。”
话音刚落,外头玳瑁便提着包袱,拨了帘子进来。
她一边走进来一边回头提防着,到了霍暮吟身旁不是叙旧,反倒说,“天爷啊,娘娘没事吧?宫里是出了什么事,外头寒鸦一样的影卫这样多?”
霍暮吟见到她,心里高兴。
撩起她的袖子看伤情,见好得差不多了,手臂上还有些黑褐色的疤痕,一时间眼泪又涌了上来,将人揽进怀里。
玳瑁与她同龄,因着行事稳重,像极了大姐。
见霍暮吟如此善感,便知她是心疼自己,一时间也红了眼眶,拍着霍暮吟的背,哑声道,“娘娘放心,奴婢没事了,太医给了白玉膏,涂抹些时日,这些疤也就淡了,不担心,啊。”
“对了,娘娘让我去门房找的信,我带来了,是世子爷亲笔。”
她贴身藏着,掏出来给霍暮吟的时候,信封不太平整。
霍暮吟一眼就认出霍誉的字。
那狗爬一样的字,再没别人能写出来了。
迫不及待地拆开一看,霍誉果然将前因后果都交代了。他当真是要往盘安州而去,原因是有个小兵与他共住一帐,因着年限到了,要离营返家,谁知这小兵不安分,见霍誉的白玉坠子价值不菲,便将其偷了,一去不回。
霍誉这浑小子,在信里写说,余物皆可赠,唯此不能。后面画了个笑脸,小字批注:这是阿姐赠我的。
看得霍暮吟眼睛又酸涩起来。
这浑小子,为了那东西,竟也不知天大地大,就这么去追了,下回见面非让他顶碗罚站不可。
霍暮吟将信叠起来,道,“快些用膳,再摆一副碗筷,对了,把我藏的那坛梨花醉也拿来。”
玳瑁刚要劝,又想她难得高兴,且在这法华庵也出不了什么事情,便偷偷擦了泪,都由着她。
未想,法华庵也是会出事的。
酒是穿肠药,晚膳之后,霍暮吟那些个委屈和苦恼无一旁落,全都涌了上来。她遣退众人,叫她们将院子里的灯都熄了,自己抱着酒坛子,跑到合欢花下的秋千上,蜷起双腿窝着。
薄宣出现的时候,她手里的酒坛子已经空了,歪在秋千下的沙土里。
夜色之中,一双漂亮的眸子眨了眨,口齿不清地道,“合欢?合欢?”
她伸出手指,眯起眼道,“薄……宣!你又来欺负我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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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新月
霍暮吟模模糊糊能看出薄宣的轮廓, 平心而论,盛京内外,没有人比他更能称得上风华绝代。
她扬起脸, 眯着眼睛痴痴笑着。
“你知不知道……”她戳向薄宣的鼻尖, 眼睛眯成缝隙, 笑道,“你这张脸,面色阴翳的时候,更摄人心魄啊?”
酒意朦胧,迷仙引梦。
温热的酒上了头, 霍暮吟只觉得身子轻飘飘的,先是向上飘去,而后砸入一团软软的云团里。她在云里悠闲而卧,像是闲散恣意的神仙。
影子悄无声息落在薄宣身后, 欲言又止。
直至收到一记寒凉的视线,他猛然一凛, 才硬着头皮禀报道:“贵妃饮酒前同宫人说的最后一桩事, 是桓承礼入宫的事。”
薄宣撤去法华庵附近的眼线, 难以知悉霍暮吟缘何买醉。眼下知道消息, 只能将法华庵的宫人聚到一处, 一个一个盘问。
玳瑁和琉璃自然守口如瓶, 可法华庵的宫婢并非个个都不怕东宫之权, 何况宫里传得沸沸扬扬,说这位东宫不同往常,冷血暴戾, 得罪不得。于是窗下侍弄花草的一个宫婢便将她听到的都说了出来。
她听到的原本就不是事情的原貌, 话传话以后, 意思更是变了味。到了薄宣耳里,便成了霍暮吟为桓承礼买醉。
桓承礼还没找到,但薄宣看过画像,知道他姿容如玉,目若朗星,身如青松自有风骨。
不知为何,他觉得这就是霍暮吟会喜欢的那一类。
薄安出现的时候,他虽不悦,却没有像看到桓承礼画像的时候那样警觉。
桓承礼入了宫,影卫大力搜捕,他还不露行迹,即便薄宣不想承认,也不得不说桓承礼有些手段。
好多年了,薄宣没有过这样的感觉。一如多年前滇南的千人阵里,他轻而易举杀了数百人以后,尸山血海里突然站起一个强劲的敌手,其求生的欲|望与他同样强烈,让他不得不心生警惕。
于那时候而言,谁能获得命运的垂青,谁就能活着走那片血海。现如今,似乎又是一样的处境,只不过想获得的,全然不一样了。
酒意飘散入鼻息。
薄宣垂下眼,抬手拨弄她鬓边的流苏。
流苏上的银铃清脆,低沉的话语隐没在夜色里,“可知我是谁?”
霍暮吟媚眼轻挑,睨他一眼,“新月楼又来新公子了?”
指尖戳上他的心窝,顺势而上,轻轻刮过他的锁骨、喉结。
最后抵在他下巴处,踮起脚尖凑上唇去,柔软的唇距离他的仅剩咫尺之遥。
“本小姐许久没来了,今夜好好伺候,必不会叫你空手而归。”
言行话语之间,媚色天成,暧昧无状。
未想,赢了薄安,也没败给桓承礼,竟是输给了新月楼里的倌儿。
薄宣漆眸沉如永夜,沉沉道,“你想要什么样的伺候?”
霍暮吟没有听出话里的险意,“想要……想要……”
她身形都站不大稳,踉踉跄跄,险些摔在沙坑里。
薄宣漠然伸出手,将她捞住。
她倒是礼数周全,也不曾看低了旁人,站稳以后,口齿不清地道,“多、多谢。”
扶着秋千的木架坐回晃动的藤椅上,将脚上的鞋子蹬开,缩上脚来,寻了个舒服的姿势横卧,霍暮吟竟要就此睡去。
后脑昏沉,夜风轻拂,秋千小幅度地晃动,像湖中央随波的小舟。
她已经一只脚跨进了清甜梦乡,忽而秋千一沉,她勉力睁开眼,挥挥手道,“今日本小姐乏了,改日再点你来伺候,先、先下去吧。”
薄宣险些气笑了。
当夜,京兆尹抓捕逃犯,闯入新月楼中,惊扰了许多寻欢客不说,更是以窝藏逃犯的罪名,将新月楼的主事抓走了。
新月楼的主事人名唤秋月,是个“弱柳扶风”的瘦长个儿,说话声音也不似寻常男子粗犷,尖尖细细的。
以窝藏逃犯的罪名将他抓捕,他原本还据理力争,想说出个是非好歹来,后来捕快偷偷告诉他,是有贵人召见,今日是走不脱的了,他这才安静下来,将自己有可能得罪的贵人从前到后想了一番,想再问捕快大哥多些,捕快却不肯说了。
如此一路忐忐忑忑,直到进了京兆尹公堂,他都还没看清堂上坐的是谁,便已被这灭顶的压迫感吓得腿软。
公堂之上烛火晃晃,亮如白昼。
“明镜高悬”的大匾之下,中间坐着肤白唇朱、眉眼如厉的天潢贵胄,牌匾的阴影落在他脸上,将他一半面色隐没起来。
平日里不苟言笑的京兆尹揣着手站在他身旁,一名戴着黑色斗篷,腰挂长刀的侍卫站在他的右侧。如此三人,说是地府审生死簿的阎王爷也不为过。
果不其然,阎王爷的声音也不太欢快,沉冷如许。
“认识霍家大小姐?”
秋月一顿,压住颤抖的双腿,垂头道,“认、认识。”
“她常去新月楼?”
秋月捏紧膝上的绸衫,在无形的威慑之下,不受控制地说了实话,“未入宫前,常、常来的。”
“叫谁伺候?”
秋月没听清,缩着脖子道,“什、什么?”
堂上的人颇有耐性,又问了一遍,“叫谁伺候?”
“霍大小姐叫谁伺候吗?”秋月道,“都、都有登记在侧的。”
京兆尹听言,眼神一示意,堂下的师爷立刻出去,回来的时候额角冒了汗,手里捧着一个橡木匣子。
这新月楼记账的方式与别家不同,以贵人的名字独立成帐,是以师爷很快就找到了。
修长的手指捏住页角,一页页翻过,每次纸声回落,他的面色便沉下一分。
原因无他,账册里头清清楚楚记了大小姐点了谁作陪,又是什么项目。仅是今年,霍暮吟的帐便已写满两本。其中最常出现的是一个叫容勉的人,此人最擅一项叫“路上行人”的,霍暮吟每次点他,兴致大都很不错,多半都会点上一坛好酒。
骨节分明的手摩挲过敞身剑舞四个字。
他问:“‘路上行人’,是什么?”
他身上的冷意,隔着十步之距,秋月都能感受得一清二楚。
他抖着唇,道:“就是……就是,敞身剑舞,就是……敞着上身,舞剑。”
京兆尹问,“为何取名‘路上行人’?”
秋月偷偷看了薄宣一眼,埋头道,“路、路上行人,欲断魂。让贵客有、有欲满魂销之乐。”
作者有话说:
#欲满魂销#妗妗:求求快闭嘴吧!
第51章 剑舞
大盛民风开放, 虽说三纲五常仍然大行其道,但有些有财权的女子也会沉溺于声色犬马。
霍暮吟身份贵重,本不应流连于新月楼这种烟花场所, 耐不住霍家家教不拘一格, 将她养成了随心所欲的性子。
她是光顾新月楼的第一个皇亲国戚, 秋月本就很记得她,加上这位财神爷常常豪掷千金,秋月就更是使出百般解数将人伺候好。
容勉就是这百般解数的其中一般。
霍暮吟不喜男子柔弱,多爱阳刚之气,也不甚喜欢阿谀奉承的, 反而冷脸相对,有些风骨的能在她面前讨些好。容勉便是秋月千挑万选出来的,专门迎合霍暮吟的喜好。
秋月心里打鼓,心说阎王爷可千万别说要瞧瞧容勉, 否则照容勉现如今的性子,多半是要闯祸的。
谁知事与愿违, 上头的人靠到椅背上, 居高临下地道, “传容勉。”
薄宣阖上眼, 指节有节奏地敲击着扶手。
他在脑海里描摹容勉的样子, 猜测能讨霍暮吟欢心的会是哪一类人。
直到堂下响起一道清越的声音, 容勉跪地叩拜, “草民容勉,拜见官爷。”
薄宣睁开眼,俯瞰他的脊背。
他将头发一丝不苟地全梳起来, 头戴一顶白玉冠, 穿着一身玄色衣袍, 绸面光滑,勾勒出精壮的背阔肌,线条分明,恰到好处。抵在地上的四肢修长有劲,叩拜的声音不卑不亢,瞧着的确与旁人不同。
薄宣眸色越发深邃,心里涌上一种难以言说的感觉。
他道,“抬头。”
容勉闻声抬起头。
看清他容色的那一刹那,薄宣的眸色闪了一下,随即风云剧变,杀意腾涌——
那张脸的轮廓像极了桓承礼,便是五官也有五分相像。
几乎是一瞬之间,所有人都来不及眨眼,只见一道黑影飞掠而过,以极快的速度带起地上的容勉,再定睛看时,薄宣已然扼住容勉的脖子,扬臂将他提至半空。
他面色阴翳,如同深不见底的寒潭。
修长的五指一点点收紧,骨骼寸寸断裂的声音清晰可闻。
饶是秋月将容勉训练得极好,生死关头,人的本性还是会暴露。他极力蹬着双腿,抬手去掰薄宣的手指,求饶道,“官、官爷饶命,饶命啊!”
他的眸子很是清朗,此时此刻被恐惧填满,细看之下还有几分摇尾乞怜的谄媚。
薄宣将他濒死的神情纳入眼底,眸色一松,放开他的喉咙。
容勉摔在地上。
他死里逃生,歪在地上蜷成一团,剧烈咳嗽着。
大约两注香的功夫,薄宣离开了。公堂门口撤了官兵,守在门前的秋月跑进里面,见容勉歪在地上,裸着上半身,手里拿着一把长剑,眼神空洞不已。
回新月楼的路上,两人结伴而行。秋月拍拍胸口道,“我还以为你会自恃清高,将已经入宫的贵人搬出来压他,吓死我了。”
“谁也压不住他。”容勉靠在车上,气若游丝地说了这么一句。
秋月问,“你知道他是谁?”
容勉的视线终于聚焦,眼珠子转动,看了他一眼,说,“当今太子。”
秋月立马跳起来了,“当今太子?是当今太子?他查霍大小姐的旧账做什么?”
容勉回想起来仍会后怕。他的脖子疼痛不已,神识已经有些昏沉,见秋月如此大惊小怪,便道,“小声些,生怕别人不知道。”
秋月安静下来,问,“他查霍大小姐的旧账做什么?”
容勉道,“他命我跳‘路上行人’,如今霍大小姐入宫成了冲喜贵妃,他将霍大小姐从前的荒唐事挖出来,多半是为了打压她。是我害了霍大小姐。”
却又道,“只是你我命如草芥,今夜死里逃生也算祖坟冒青烟了。霍大小姐心思剔透,也不曾为难你我,应该不会怪我们才是。我脖子错位了,叫车夫往医馆去吧。”
他们打死也想不到,暴戾之名远扬的新任太子殿下让容勉跳“陌上行人”,并非是为了铲除异己。而他们口中心思剔透的霍大小姐,已然醉倒在梦乡之中,浑然不知今夜发生了何事。
薄宣有早起沐浴的习惯。
他昨夜没怎么睡,凌晨起身,披着外袍在案前执笔作画,直至天亮凉,他才移驾往温池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