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到薄宣的手指正沾染罪恶,霍暮吟猛然回过神来,轻哼了一声,将他的手死死蜷在浅处。
薄宣也不挣脱。
他松开她的唇,凑在她耳边道,“距今为止最近的一次梦,便是在这秋千上。你衣衫|半|褪,跨坐在我身上。秋千飞荡,你的声音悦耳动听,格外激昂,惊扰了法华庵供奉的神佛,他们垂眸看你容颜绮丽,看你心神飞驰。”
“别再说了!”霍暮吟急得落下眼泪。她太明白自己的身子,短短几句话,便又动了情。此刻薄宣的指尖沾染了新的温热,定然要来嘲笑她的狼狈。
未想,薄宣只是凑在她耳边轻轻道,“你什么时候才能看明白自己的心意?我父皇的——贵妃。”
“嚓啦——”
一道刺目的闪电划破云层,炸亮整个天空。
强光坠落凡间的那一刻,她恰巧看进薄宣眼里。她看见了他眼里的、属于自己的、清晰的倒影。
一刹那,霍暮吟心神俱震。
她原以为自己的脸上应该写满憎恨和抵抗,可她看见的自己,是无限的风情和骄矜。她心里不想要薄宣的接触,可身体却不由自主地想要更多。
才被吻过的红唇带着水光,微微张着。双眉之间紧紧拧起,一张小脸写尽难以置信的神色。
她真正地,落荒而逃了。
不顾衣裙洇湿出一大片水色,也不顾四春的呼唤与担忧,她冲入房中,反手扣上了门。
心跳飞速,难以栖止。
她闭上眼,捂住怦怦跳动的心脏。
薄宣那张如玉的脸像是一幅幅画,变换着每一种心情,在她脑海之中飞速轮换。轻松的、不悦的、戏谑的、认真的……甚至是,动情的。
霍暮吟觉得自己应该是疯了。
离宫在即,万不能再出任何差错。
作者有话说:
插个眼。
#小薄的梦境会一一实现吗?#
第55章 桓二
第二日。
过了晨起练枪的时间, 薄宣还没醒。
伺候起居的内侍端着金盆热水,排排站在门前,等候传唤。
过了许久, 里头还没动静。
这种状况是不曾有的, 眼见上朝的时间就要到了, 内侍记得揪裤腿儿,最后没法子,求助般地轻轻唤了声:“影子大人——”
他话音刚落,太子殿下的门便“咿呀”一声啊,从里头打开。
突兀的声音吓了内侍一跳, 他打眼一看,来开门的竟是太子殿下本尊!
青丝如瀑,面若冠玉,眉头轻轻拧着, 神情有些不悦,像是深山浓雾里被惊扰的仙人, 淡漠疏离到了极点。
一群人瑟瑟发抖, 哗啦啦跪下, 将手里捧着的物品举过头顶, 不敢再说一句话。
薄宣这一觉睡得有些冗长, 额角有些疼。他只穿着中衣, 凉风吹来有些发冷, 便回身往里走去。
青丝在空气中留下一道弯弧。
影子落入殿中,汇报今日的行程。
“早朝之后,要到城西雁回营讨要霍家世子的身份名帖。宫里暂时没有异动。”
薄宣不置可否, 拧眉问, “法华庵如何?”
影子一顿, 道,“主子忘记了?法华庵的人手都已撤下。”
在影子的印象里,薄宣从未和别人做过这种百害无利的交易,明知霍贵妃心里有别的盘算,却仍撤下她身边的所有耳目,应承她所有需求。偏偏霍贵妃不怎么识好歹……
酒色果真误事,薄宣想。
他竟连撤下耳目这一桩都忘了,脑海里全数都是昨夜酒后对霍暮吟说的那些淫 | 词艳调混账话,以及她仓皇而逃的背影。
薄宣扶额,深深拧眉。
“对了,还有件事,”影子见他气色不大好,犹犹豫豫补充道,“这批新进的宫女里,霍贵妃特地指了两个到身边伺候,查了背景来历,都是清白。”
薄宣听言,眸底划过一抹疲倦,一闪而逝。
她要的人,自然什么都做得清白。
“照她的意思,送过去。”
“……是。”影子欲言又止。
狭小的窗缝,泄进了初秋的第一寸曦光,朦朦胧胧,氤氲缠绵。
薄宣头越发疼了。
他扬扬白皙的指节,“想说什么,说。”
影子抿抿唇,道,“属下想说,主子对霍贵妃……是否太过纵容了?”
平素里有人敢在他眼皮底下做这种小动作的,不说把那两个宫女放干了血倒挂在法华庵,至少也是切了手指送过去警示警示……
薄宣闻言,眼皮一挑,横过眼来。
他本就精致好看,今日难得身着白衣,青丝散落,抬手回眸之间,更如天上堕仙,像是万古漆黑的荒原上开出的一朵纯洁无瑕的花。
不仅不会让人觉得可拿捏,反而越发摄人心魄。
影子立时就知道自己说错了话,摸摸鼻头,一本正经地找补道,“自然,主子对属下也是很纵容的。”
法华庵。
霍暮吟一夜噩梦,晨光初泻的时候,她才从榻上爬起来。
琉璃伺候她梳洗,见里衣上一片水色,觉得古怪。整理床榻的时候,重花团锦的褥子也洇湿了。
霍暮吟双颊酡红,低声嘱咐,“拿出去,不许叫人知道。”
玳瑁懂得多些,也红了脸。搁下手里的活,走过去将褥子里衣团一团,抱出去了。
琉璃机灵,见两人脸色,便知道是女儿家的私密事。
霍暮吟揉揉双鬓,尽力撇去昨夜以假乱真的梦境。
抬起眼,冲铜镜中的自己挤出一个灿烂的笑容。
梦都是相反的。
一切顺利的话,也快出宫了,也就不可能再与薄宣有什么云云雨雨。
琉璃笑着帮她簪上鬓花,“娘娘这笑得比哭还难看。看看这簪花吧,是银作局新孝敬的,瞧这错金银的手艺,比娘娘早些时候找的大匠还好些。”
霍暮吟听她如此说,偏过头仔细打量今日这把鬓花。手指抚过,温润不失光泽,的确是好手艺。
可谁曾想,这簪花的花面刻意磨过,边缘却没有,锋利得很。
霍暮吟垂下手时擦过,拇指指尖瞬间冒出了血珠。
“嘶——”
有点疼。
与此同时,右眼眼皮突突跳了起来。
“娘娘!”琉璃捏着她细皮嫩肉的指尖,转头忙要叫太医。
霍暮吟将人叫住,“拿药箱搽搽就好了。”
“药箱在重华宫的白玉案上,没带过来,还是传太医吧。”
白玉案。
又是白玉案。
霍暮吟有点郁闷,点点头,“那传太医吧。”
玳瑁处理了那些被褥床单,刚走回来,就听见要传太医,急匆匆过来问,“娘娘怎么了?”
霍暮吟道,“割了个口子,无妨。”
又问,“无憾今天能到法华庵吗?”
玳瑁点点头,“在来的路上了。依娘娘的意思,另挑了一个孔武有力的粗女子一起过来,免得惹人生疑。”
“无憾到了立刻带他来见我。”
“是。”
玳瑁抬起眼皮,担忧的视线掠过她流血的手指,最后落到那张绝色姿容上。
从前她们家姑娘油皮破了一块都要红了眼圈惹人疼,再就是要发脾气发落人的,不知什么时候,她竟这样不怕疼了。
玳瑁心里酸涩,揭了帕子上来帮她缠手,先止血再说。
眼见就要到申时了。
无憾还没来。
霍暮吟换了一身轻便的装束,临出门前唤来玳瑁,附耳交代了几句,问,“记住了吗?”
玳瑁肩负重任,压低了声音道,“记住了,姑娘放心。”
初秋了。
蓝天碧洗,大雁南飞。
金黄树叶掩映红色宫墙,一阵秋风吹来,洋洋洒洒。
去往钟粹宫,一路繁华渐衰,落叶变枯藤,寒鸦点点立于横梁之上,凄凄嘶叫。
宫里一直有个传闻,都说夜郎皇后含恨而死,钟粹宫厉鬼夜哭。是以此处人迹罕至,衰草连天。
霍暮吟四处环顾一圈,视线都被齐人高的衰草隔绝。
大约丈量了一下西墙八角井的方向,她趟入草中,提着裙摆,渡草而去。
空气里,破旧腐败的味道越来越浓。
走上蛛网横结的长廊,视线穿过摇摆的枯草,依稀能看见一道气质斐然的背影。
他穿着一身太监服侍,垂手而立,一张脸轮廓清晰。五官不似薄宣秾丽立体,却多了春日的温柔可爱。
秋风吹过,送来贴肤的凉爽。
霍暮吟深深吸了口气,唤道,“桓二哥哥。”
桓二猛然抬起眼。
枯草的缝隙里,笑颜明艳生花。
不知不觉,他忘记了呼吸。
隔了这么些年,曾经张扬的小女孩出落成天人模样,世间一切美好诗词都不足以形容她。秋日清透,笼罩在她身上,像她自身带着光芒,翩翩降落人间。
“妗妗,好久不见。”
桓二欣喜若狂,飞奔过来。
喜意被多年涵养强压下去,却又忍不住从眼角眉梢展露出来。
“妗妗。”
桓二跑到霍暮吟身前,喘着粗气,笑得像是十一二岁的阳光少年。
霍暮吟失笑,将手里的一袋牛皮纸递出去。
“多年不见,桓二哥哥跑得还是这样快。喏,让琉璃现做的藕粉桂花糖糕。”
桓二脸上的笑容越发大了,“陈年旧事也记这么久。我错啦——那年还没接到你,就跑去买桂花糖糕,是我不对。”
霍暮吟“噗嗤”笑出声。
见到经年的老友,她的心情好似也轻快了不少。
两人坐在破败的栏杆上,霍暮吟晃着腿,咬着手里的糖糕。
“什么时候混入宫里的?”
桓二笑着抿了一口糕点,道,“先太子出殡那天。你怎么不肯见我?”
霍暮吟说,“我现在挺好的。”
桓二闻言,渐渐收敛了笑容,“妗妗,你从前就这样。你一定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他的眸光像是大火过后的火星,点点垂落。
“但是,你不说,我也不会多问。你手受伤了?”
霍暮吟抬手看了一下,没把伤放在心上。
她轻轻叹了口气,转过头来,对着桓二正色道,“桓二哥哥,你知道现在宫里是什么景况吗?我不愿见你,是不想你卷进这摊浑水里。且——”
她垂首拨弄着手上的绷带,露出一段天鹅颈。
“且,有许多你不知道的事情。总之,”她扬起头,“我明日安排你出宫,你回扬州吧。”
桓二不愿。
“我不回去,我要留在这里保护你。”
霍暮吟拧眉,还要再说些什么。
突然一道清亮的掌声从对面屋脊上传来。
满院寒鸦振翅飞窜,寒鸦之后,两道身形出现在对面屋脊上,凌然而立,俯瞰众生。
霍暮吟骤然缩起眸子,一颗心像是被重锤击落。
她紧紧捏住衣摆。
又听着那道声音慢条斯理地说,“桓二公子不知道,此处是禁地吗?凡误入者,杀无赦。”
冷冷的“杀无赦”三个字落下,杀意裂空。
霍暮吟紧紧盯着他,从栏杆上起身,捏紧身侧的裙摆,“你不是去雁回营了吗?”
来人正是本该在雁回营的薄宣。
他眸色深冷,凝视着桓二,“取个名帖,于我何难?”
“你……你没帮我买糖葫芦?”
霍暮吟将身侧的裙摆捏了又捏,早前的伤口溢出血色。
第56章 白玉案
“呵。”薄宣嘲讽地勾起唇角。
秋风微凉, 他的眸色冰冷刺骨。
毁天灭地的威压之下,桓二看起来犹自从容,越身向前, 将霍暮吟护在身后。
“来者何人?”
他如临大敌, 却仍不卑不亢, 镇定自若。
他这幅模样落在薄宣眼里,薄宣反倒冷笑一声。
杀意越发浓烈。
惊起的寒鸦遁逃无踪。过境的风穿梭衰草,留下凄凄哀音。
影子闻声而动,袖□□出两枚断刺,冷刃破空飞旋而至, 直逼桓二喉咙。
霍暮吟瞳孔骤缩,脑袋懵了一瞬,唯剩一句话:上一世的事情绝不能再重演!
几乎没有多余的时间反应,她紧闭上眼, 横过身去挡在桓二身前。
冷冽刺骨的劲风从她脸侧生生划过,一股温热从颊边流淌而下。
断刺就要深入皮骨的那一刹那, “铛”的一声, 一串糖葫芦飞旋而至, 猛然将那断刺击飞, 扎入灰扑扑的廊柱里, 发出“嗡嗡”余音。
长廊老旧, 支柱被大力击中, 顶上老化了的朽木旧瓦扑簌簌地掉。
广袖兜头而下,冷松香笼罩鼻息。
霍暮吟身子一轻,耳边风声猎猎, 她被长臂紧紧环住, 不知要去往何方。
破旧的长廊在背后轰然倾塌, 重重砸在地上,荡起漫天尘埃。
风声之中,霍暮吟的声音从广袖之下传来。
她紧紧搂住他窄劲的腰身,“薄宣,他是桓承礼,祖上三代配享太庙,丹书铁券在堂,你不能杀他!”
薄宣没有答言。
这一瞬,霍暮吟觉得周围的空气更稀薄了些。
好在她敏锐,精准地察觉他的不悦,闭上嘴不再多言。
她被薄宣带回重华宫里。
一切陈设如旧,圆窗置景黄叶蹁跹,东海鲛纱飘飘袅袅。
薄宣将她放到白玉案上,揭下她头上蒙着的广袖。
广袖之下的美人,发髻扰乱,青丝零落。左侧脸颊上被断刺切出一道血痕,血迹斑驳。
薄宣视线掠过,淡淡道,“不疼?”
原本不疼的伤口,因着他这一句问,火辣辣地发作起来。
她红了眼眶,美眸里蓄满了眼泪和埋怨,“疼,怎么不疼,疼死了。”
她鼻头也红了。
说话的时候带着浓重的鼻音,委委屈屈的,垂头扒着手上不小心粘到的草籽。
“糖葫芦没了。”薄宣的声音听不出喜怒,“改日再买给你。”
他探身提过案头的医药箱,吩咐内侍凿些冰块来。继而语气淡淡地道,“疼还挡在他前面?”
霍暮吟一时嘴快,“谁叫你要杀他?”
?
薄宣抬起眼皮看了她一眼,手上翻取药箱的动作没停,又垂眸道,“我不能杀他?”
霍暮吟闻言,突然哽住。
若是寻常的皇太子,自然有一千个一万个理由不能杀他,平白无故杀死祖上功勋赫赫的士子,便是当今天子也要写罪己诏的。可他是薄宣,弑父杀兄都做了,天下之人,自然是没有他不能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