持戒嘿嘿直笑。
霍暮吟在车里,听着外头吵吵闹闹,竟意外觉得有种诡异的和谐与放松。
就好像……终于触及到薄宣某些不一样的部分。他身边的气氛并不总是冷沉和威压,也有人敢顶着他的警告嘻嘻笑笑。
她接过玳瑁递来的白丝垂银铃帷帽,刚要戴上,便听薄宣的声音在车窗下响起。
他望着远处打作一团的影子和持戒,状似无意地解释道,“滇南老粗,惯常无礼。”
霍暮吟嗯了一声,唇畔染上笑意,戴起帷帽出了马车。
秋风吹动帽下银铃,发出细碎清响。
持戒闻声转过头来,眸光触及身影的刹那便看痴了。
是九天之上傲慢生长的皎皎之花,亦是滇南绝艳妖娆的蛊术王姬。生而矛盾的气质在她身上融合得天衣无缝,不怪能得影主青眼。
“别看了。”影子站在他旁边,偷偷打了他的肥腚暗示。
持戒收回神思,这才发现有道凛冽的目光落在自己的秃瓢上,来源是薄宣。
于是灰扑扑地摸摸鼻子,嘀嘀咕咕,“不看就不看。”
秋风扫落叶,长阶无尽。
空气中的香火味并不刺鼻,掺杂在秋山草木的气味里,叫人心旷神怡。
持戒走在前面,笑吟吟地引路。
霍暮吟走在薄宣身边,视线掠过持戒的耳垂,“持戒大师耳上有个和你一样的黥纹,他也是从千人阵里杀出来的?”
薄宣抬眸看了一眼,淡淡道,“百人阵。”
他指了指自己的右肩锁骨处,“千人阵在这儿。”
说起这两场残忍卓绝的杀戮,他神色淡淡,话音稳如镜湖,不起一丝风浪。
霍暮吟心里明了。薄宣与持戒不同,于他而言,这两场血战不是什么勋章,更非荣耀。这是他过往苦难的证据,是刺他血泪淋漓的荆棘。
持戒刻意将黥纹描得很大很浓,走在滇南的路上人人畏惧,薄宣却不是,这些是他想消弭却永远存在的过去。
霍暮吟觉得自己好似多懂了薄宣一些。
可也仅仅是“一些”。
譬如她历经两世,仍不知道薄宣把持戒这颗棋子放在大承恩寺意欲何为,好似有什么她未曾注意到的东西在发生变化。
佛院里石桌洁净,青竹婆娑,也有片片长叶凋落。紫色裙摆轻扫,划过竹蹊小径,翩跹往前而去。
越过放生池走向大雄宝殿的时候,霍暮吟远远便见到一个熟悉的人影。
是华桃。
霍暮吟很是意外,下意识转头看向薄宣,无声寻问他华桃为何在此。
薄宣垂眸看了她一眼,“我让她来的。”
“……”霍暮吟心说废话,大承恩寺如此森严,住持又换了你的人,不是你让她来的,她又如何能进来。
她想问的是为何突然把华桃叫来。
话到唇边,她便放弃了。薄宣不说的,多问也无益。
许久未见华桃,她清瘦了不少,穿着一身白鸥湖蓝绸裙,瞧着有些老成。
太久没见面的两个人,初重逢都会觉得彼此陌生。两人拜过三宝,携手往禅修院而去。
大抵是天凉了,禅修院的窗花换成了镂雕墨菊的样式,贴了蝉翼纱挡风。
两人面对面坐在窗下,华桃亲自点茶,挽起的袖下被乃高德施虐的疤痕还没好全。她却已经不在意了,问道,“在宫里过得如何?”
霍暮吟提起笑意,“自然好。”
华桃笑笑,点茶的手腕灵动极了。
她说,“你在宫里享福,却叫霍誉去了西北。”
霍暮吟倏然直起腰来。
她左右环顾了一圈,拧眉问,“你如何得知?”
当初找苏酬勤要霍誉的名帖不成,便央他给霍誉带了封信。随后霍誉白玉锥被偷,私自离营追贼人而去,霍暮吟给他指了西北盘安州,投奔守将荣开虎。
说是投奔,其实不然。
荣开虎是薄宣的亲信,手握雄兵傲视一方。盘安州距离盛京很远,来回传信请示也需时日。霍家要想掌握绝对地位,叫人不敢轻犯,盘安州是首选。
自然,没有不冒险的胜利。
这是一场稍有不甚就会败北的生死之战。
可是这一切,安居盛京霍宅的华桃又如何得知?难不成这中间有谁走漏了风声不成?
华桃见她眉目深锁,浅浅叹了口气。
她搁下点茶笔,往霍暮吟的盏中注入清冽的茶汁,抬眸道,“你别担心,是霍誉写信告诉我的,怎么样,有什么我能帮上忙的吗?”
她突然看见霍暮吟白皙脖颈上没有遮盖完全的红痕。
在乃府饱受摧残,她自然不会不知道这是什么。
“你侍寝了?”她惊疑发问,“陛下才醒不过三五日,就宠幸……难不成当真如民间传言,你是贵命,陛下既醒,你从此就要恩宠加身,荣耀无极了?那太子殿下呢?”
霍暮吟抬眸,“怎么突然提及太子殿下?”
华桃据实以告,“早在端阳节那日,我就看出他对你绝非只有名分上的母子之情,后来发生的种种,更是印证我没有猜错。你还记得吗,我当时还劝你,有时美色也是利剑。”
“我记得。”霍暮吟道,“所以我侍寝了。”
“那……”
“不是陛下。”霍暮吟转着手中的琉璃水晶茶盏。
看那斑驳痕迹,不是陛下,宫中有此之能的,便只有太子殿下了。
华桃不觉得意外,抬盏抿了口茶。
“我不知道你是何打算,将霍誉遣去西北境,把你爹你娘送至南方,我也不多问。倘或京中无事,我想去盘安州寻霍誉,他年轻莽撞,从来都是闯祸的,若想成事还需有人帮衬。”
一句霍誉,两句也是霍誉。
霍暮吟抬眸看来,视线里添了几分探究。
华桃有些局促,握着茶盏的手用力了些,勉强维持面上的平静。
霍暮吟道,“你帮我寻些轻薄的衣物来,倘若可以,再寻些闺中秘术的图本,最要紧的,帮我寻颗无色无味的迷药。”
作者有话说:
*当小簿发现某妗偷偷看闺中秘术*
第60章 白玉锥(一)
霍誉写了封信给霍暮吟, 不便送入宫中,恰巧薄宣遣人到霍誉传口谕,让她到大承恩寺与霍暮吟说说话。
华桃此来, 是为了将信给她。
盘安州的信笺是特制的, 烫的红漆尤新, 霍暮吟素手翻看着信封,道,“什么时候到的信?”
华桃说,“就昨日。”
霍暮吟沉吟片刻,没有立即拆封, 将信放入袖中,“今日劳你前来送信,可还有什么事吗?”
华桃面色沉静,打着商量的口气, 有些无奈,“你当着不与我说说你的计划么?”
霍国公夫妇往扬州, 霍誉往盘安州, 她驻守盛京, 若是联手, 三足鼎立, 是个好局面。可问题在于, 霍国公夫妇和霍誉当真能胜任么?当真能分毫不差地完成霍暮吟的谋划?
差之毫厘谬以千里, 何况她的图谋稍有差池便要人头落地。
她抬眸看向霍暮吟沉静的面色,总觉得像是胜券在握。
霍暮吟没有延续这个话题。
她心下平静如水,看向窗外漫山的林木。
才七月半, 林木枝叶就已黄绿参半。
她敛眸, 视线落在茶盏上——
她的确不想让华桃知道她的谋划。
一是因为上一世华桃对她不算友善, 现如今她也不能掉以轻心,二是此事太过冒险,若是有什么万一败了北,不知者,便无罪。
霍暮吟牵唇浅笑,扬扬眉,活泛了不少,“我说桃桃,咱们这么久没见,你就没什么旁的话同我说?”
华桃见她眉目舒扬,也勉强笑开。
长送了口气,笑道,“旁的话,什么旁的话?不如说说,你要什么样的闺中秘术?”
霍暮吟笑瞪她一眼,“不说这个,说说你和霍誉?”
华桃一愣,察觉到她眸里泛起的八卦的光,心下一空,别过视线,不自然地看向窗外。
“我……我和霍誉……”
她转着水晶琉璃盏,吞吞吐吐半天,什么也没说出来。
霍暮吟摆摆手,“罢了罢了,你们那点子事,我还不知道吗?”
“不是你想的那样。”华桃急道,“……还要劳你劝劝霍誉,他的好,华桃担当不起。你也不是不知道我的过去,你们若是有书信往来,你别忘了提点他。”
霍暮吟目不转睛地盯着她。
见她面色一点点沉寂下去,突然“噗嗤”笑道,“我提点他做什么?他对谁好也不是我能说得动的。霍誉我还是知道的,他对谁好,只能说明那个人一定值得他的好。桃桃,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可是……”
“过去非人所愿,来日由人自走。霍誉对你好,必定是因为你值得,你心里勿要思虑太多,心安理得便是了。”
一番话,将华桃说得喉下发堵,眼眶泛红。
大盛民风开放,可女子受辱多也悬梁,她苟活至今本就受人诟病,原想着最为骄傲的霍暮吟能容她存于霍誉便已是大量,现如今竟也默许霍誉对她的好……
华桃埋头捂住泪,道,“你当真如此想?”
霍暮吟笑了一声,“我今日来时,听路上有一道人,说‘夏日寒风,天下将乱’……华桃,该珍惜的要珍惜,别等来不及再空叹息。”
她抬手添了热茶,又道,“今日坐在这里品茗,许是我们最后一面也未可知。我不反对你去盘安州找霍誉,你也要给自己一个机会……”
“那你呢?”华桃突然打断了她,泪盈于睫,“那你呢妗妗,你给过自己机会吗?你分明也对薄宣……”
“桃桃!”霍暮吟拧眉,无声地让她不要再说下去。
霍暮吟的美本就妖冶,今日的浅紫衣衫映衬,更多出三分恰到好处的冷艳,是以拧眉时,竟有种迫人的威压感。
可华桃不是别人,她顶着她的视线,轻轻叹了口气道,“你不让说我,说明你自己心里有如明镜,那我便不再多说。妗妗,你劝我珍惜,我也同样劝你。你要的东西,我今日晚间会找个妥帖的人送上山来,我先走了。”
与华桃的见面似乎总是如此,不欢而散。
霍暮吟心里有些失落。
出了禅修院后,她漫无目的地游走。
也不知怎么绕的,她竟绕回大雄宝殿附近。此处也是一座殿宇,里头供奉着地藏王菩萨。殿侧有颗百年的菩提老树,枝丫蔓展,擎盖一方。
薄宣站在菩提树下,宽肩窄腰,身形颀长,一身绛紫常服将他的肤色衬托得越发白皙,有种冷白的禁欲感。
他正与持戒和影子说着话。
持戒叼着片树叶,撩起袈裟蹲在菩提树下的树根上,影子一如既往的规矩,站得尤其笔直。
薄宣就站在他们两个人的视线汇集处,他与两人谈着话,却莫名有种号令千军万马,睥睨天下的感觉。
薄宣似乎察觉到她站在这里。
回过眸来望了一眼,简单又交代了两句,便提步往这边来。
“说完了?”
他指的是她与华桃。
修长的手臂自然而然地揽上纤细腰肢。
“嗯。”
霍暮吟有些闪躲,又不想叫他看出来,僵着身子,自以为不动声色地避过他的圈揽。
实则两人离得这样近,她的动作落在薄宣眼里,格外明显。
他停住脚步,看着她纤细笔直的背影,“天色还早,下山逛逛吗?”
霍暮吟有些错愕,她以为今日都要在这大承恩寺度过。
“去哪里?”她问。
薄宣道,“太湖长堤。”
得,他还惦记着欠她的糖葫芦。
霍暮吟心里涌上微妙的感觉,她下意识不想去,可那样又显得自己有些心虚,仿佛不去就坐实了华桃的说法。
于是她推着自己往前探出一步,道,“那走?”
两人共乘一骑,纵马下山的时候,她就后悔了。
她的腰间缠上修长手臂,青筋毕露的手掌摁住前腹,狠狠一揽,她撞入□□的胸膛里。
风景从眼前疾驰而过。
马蹄起落间,薄宣的手没有一刻松弛。
他一手握住缰绳,话音流入秋风里。
冷沉的话音在耳边炸响,缱绻得像天边化不开的烟云,掺杂着野狼不死不休的猎性,他说,“别躲,让我抱抱。”
摁她入怀的那一刹那,像是得到了千年渴求。
明明昨晚才将她融入骨血过。
仅半日未有,他便渴得发慌,像广袤银沙中徒步的旅人。
今日七月十五,太湖长堤上商贩尤其多,有卖河灯的,有卖奠品的,也有卖面具的。人群熙熙攘攘,人声鼎沸。
薄宣将马拴在长堤下的烟柳树桩上,同霍暮吟徒步走入人群里。
大抵是许久没有闲逛,霍暮吟对长堤上的小摊格外感兴趣,这里看一眼,那里驻会儿足。
放在往常,便是这长堤上成色最好的东西,也未必入得了她的法眼。
薄宣见她兴致盎然,唇角也泛起轻微的弧度,跟着她寸步不离。
长堤上虽是人潮翻涌,可有他在的地方,不知是何缘故,倒都显得宽敞。
于是一通逛下来,他们买了一把焰火棒,买了两只河灯,买了一枚朱色描边的狐狸面具还有些许小点心。
经过一处糖人摊子的时候,霍暮吟脚步顿了顿。
她回过头来问薄宣,“你还记得你离开盛京时我送你的糖人吗?”
薄宣默了很久,说,“记得。”
霍暮吟道,“我重新送你一个吧。老人家,可否照着我的脸做个糖人?”
银铃轻响,她偷偷撩开帷帽,对着做糖人的老人家露出自己惊为天人的脸。
老人家慨叹道,“小姐这样好看,鄙夫怕手艺不精,画不出小姐的脸呐!”
霍暮吟说,“你随意画,画成什么样我都照付银子。”
老人声声应好。
苍老的手执着长勺,在糖板上来来回回,缕缕淌下的糖汁,都让霍暮吟无比期待成品。
然而到了既成的那一刻,她唇角的笑意渐渐垂落。
老人见她不悦,以为自己画坏了,慌忙致歉,“鄙夫,鄙夫实在手拙,屈了小姐天颜。”
“老人家画得很好了,”霍暮吟接过糖人,交了银子,“只是想起了故人,老人家别往心里去。”
离开糖人摊子,霍暮吟手里仍旧捏着糖人,半点没有要将它送给薄宣的意思。
薄宣走在后面,淡淡道,“你和你姑母果然长得像,连糖人画起来,都是一样的。”
他的声音听不出喜怒,却像一记穿魂钉,猛然将霍暮吟心底砸出一个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