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影子看来,此事有些怕是棘手。桓承礼不知好歹,仗着娘娘的庇护做了个小官,死里逃生也不知收敛,竟还要来招惹殿下。
果不出他所料,空气里温度骤降,太子殿下一身冷冽冰霜。
霍暮吟知道桓承礼是担心自己,可眼下看来,他好似有些不识时务。
她抬眼打量薄宣的神色,斟酌着开口问,“来了许多回了吗?”
“这……”影子看向薄宣。
薄宣端碗喝粥。
影子这才道,“三回了,本来在乾天殿就要召见娘娘的,后来是主子拦下。没想到主子前脚离开乾天殿,他后脚就跟了上来,非要见娘娘不可。”
“多半是担心我,”霍暮吟道,“要不我见他一面?”
话音刚落,对面坐着的太子殿下抬起凉眸,阴恻恻地说,“你敢见他试试?”
霍暮吟自然没有什么不敢。
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眼下还在他薄宣的地盘,不能随心所欲。
她眨眨眼,“也不是本宫想见他,就是他领陛下之命而来,怕你烦扰才想着见他一面的。”
“是吗?”
薄宣站起身来。
他踱着步,绕到霍暮吟身后,俯身在她耳旁说,“将他引荐给陛下,让他成为陛下的臂膀,这也是怕我烦忧?”
修长的手指扼住她纤细的脖颈,将她的脸扭过,“多谢,皇贵妃娘娘心疼我。”
作者有话说:
第58章 老道
窗外冷风扫过, 长窗置景里,刻意培植的红枫簌簌而落,一如霍暮吟的心。
她有些意外, 却也莫名松了口气。
薄宣的手还钳在她下颚。
她被迫抬着头。
抬手, 葱白的指尖落到他有力的指节上, 勾唇笑笑。
“舍不得杀我,就别总是如此作为。”
将他的手摘离喉颈,留下一圈明显的红痕。
霍暮吟浑不在意,端碗喝汤。
玉匙送至唇边时,她顿了顿, “既知桓二是我送到陛下身边的,你又为何同意陛下封他为御前行走?”
她对此很好奇。
薄宣却沉沉盯着她,没有要解释的意思。
霍暮吟扯了扯唇角,“不愿说就算了。”
玉匙舀汤, 送入红唇之中。
今日这米汤煮得极好,不黏稠, 每一口都是米香。
她突然听薄宣冷笑一声。
“人望山, 鱼窥荷, 送他荣华, 他也不配与孤较量。”
你听, 他说得多么顺其自然。就像日升月落, 四季轮转, 有的人天生狂妄,有的人一展袍就是无上君王。
他的声音有如玉珠落盘,字字清沉, 落入耳际。
霍暮吟心尖轻轻被拨动了一下。
玉碗搁到桌上, 发出一声轻盈的脆响, 她的心也轻轻震了震。
转过头。
柔和的秋光下,那张棱角分明的脸有些冷煞,与缱绻秋日颇有些格格不入。他的眸色极冷,眼角眉梢都是不屑和淡沉。
霍暮吟突然起了逗弄他的心思。
她道,“听闻太子殿下夜审新月楼,今日叫我一起出宫,可是要去沉迷一二?”
见薄宣眸色仍然凛冽,她却也不怕,煞有介事地点头道,“若是如此,本宫也算舍命陪君子,钱从本宫账上出。”
她捉弄人的时候,眉眼飞扬,恰如点缀秋日的金黄银杏,高贵而轻盈。
薄宣将她的兴致纳入眼底,不知不觉冰消雪融,浓稠的眸色一点点化开。
他伸出手,指腹擦擦她的唇角,道,“好。”
大掌揽着她的后脑,轻轻靠到自己的腰间,他淡淡地说,“依你。”
没有想象中的羞恼,亦不是欲发雷霆又克制。
长风敲窗,也不知是不是霍暮吟听错,她竟从他的余音里听出难以捕捉的纵容。
她靠在窄劲的腰身上,隔着太子服感受着他起伏的线条。倘若她没有记错,此刻她枕着的腹肌两侧,有两条流畅的肌理线条……
莹白的指尖顺着人鱼线游走,不知天高地厚。
她靠在他的身上,呼吸轻盈极了,像是羽毛,带着温热和微香,透过层层绸衣,晕染危险的疆域。
指尖游走到一半,薄宣呼吸陡然粗|重,握住她即将进犯险境的手。
霍暮吟吓了一跳,仰眸看向他,“不让摸吗?”
不让摸就不让摸。
她抬手撑在他胯上,借力撑开两人之间的距离。
哪里想到,危险的凶兽已然抬头,蛮横地戳在她锁骨下方的位置,柔软深陷,她撑开两人距离的刹那,那凶兽陡然往上弹起,顶端打过她的下巴,坚硬得不像话。
霍暮吟刚要启唇轻喝,猛然意识过来那是什么,什么话都咽回去了。
气温陡升。
她的手还撑在薄宣的胯骨上,她的唇距离凶兽毫厘。
膳桌上珍馐满盘,晶莹琉璃盏盛满秋风和日光。温热的米汤香气四溢,霍暮吟仰头看着他,不敢低头。一双眸子圆溜溜的,却不知说什么合适。
干燥的秋风扫过唇畔,她忽然觉得方才喝完米粥的唇有些发干,遂,不自然地探舌舔了舔。
一瞬间,薄宣额角青筋毕露。
漆眸之中欲|色翻涌,如浪起落。半晌,他将红透脸的霍暮吟拉起来,佯装无事地道,“去收拾一下,带你出宫。”
霍暮吟脑袋有些昏昏涨涨,讷讷应了声好。
临走时,下意识往他脐下三寸看了一眼,又害怕又担忧。
薄宣一把将她拉住。
垂眸对上她的视线,欲言又止。
抿抿唇,他道,“以后不许这样看。”
再这样看,恐怕今日就不用出宫了。
偏生霍暮吟没反应过来,迷迷瞪瞪的,“看什么?”
“……”
薄宣意有所指地往下看了一眼。
霍暮吟顺着他的视线看去,明明是昨夜见过真身,方才也瞧过的,此时霍暮吟却吓了一大跳,挣开他的手,提起裙摆头也不回。
“我,本宫,本宫去收拾收拾准备出宫。”
说完,飞速逃走。
临到半垂的鲛纱帐下,她突然想起来什么,站定,回过身来问,“不对,为何不许看,昨夜也不知是谁求着本宫看呢?”
说是“求”,实则非也。
霍暮吟心里明白,可她在薄宣面前,就是要胜上一筹才算高兴。
薄宣也相当配合,当即黑了脸。那凶兽还昂起头,上下轻点。
霍暮吟偏偏又看了一眼,这才满意地撩起鲛纱帐,翩然而去,留下薄宣一张黑脸隐没在秋日疏影里。
待上马车预备出宫时,她已经换了一袭白蝶戏桂的紫棠襦裙,青丝披肩而落,两鬓簪了蝶样流苏锆银簪,手上也换成了素色绞银臂钏,瞧着淡雅清贵。
薄宣难得来得迟些,竟也是锆银发冠簪青丝,身上新换了一身绛紫常服,腰束玉带,瞧着少了些暴戾之气,倒添了几分温文尔雅。
叫霍暮吟意外的是,他不乘马车,自己骑马而行,在前头领路。
霍暮吟也不多言,撩开窗帘招招手,让随驾的玳瑁上车来。
玳瑁也穿得朴素,着了一身豆芽绿的短袄襦裙。
马车迎着轻风,缓缓驶离皇宫。
玳瑁掀开车帘往前望了一眼,见太子殿下和影子都在前头,有些距离,放下帘子回头同霍暮吟道,“娘娘,奴婢听了个信儿,不知真伪,也不知当讲不当讲。”
霍暮吟身骨还酸软着,窝在白狐皮褥子里不想动弹。闻言撩开眼皮,下巴点点矮案上的紫葡萄,道,“你说。”
玳瑁取过葡萄剥起皮来,送到霍暮吟唇边,道,“奴婢听说,桓二公子得了御前行走之职,是托娘娘的福。”
“嗯?”
这还用说?
“不是不是,”玳瑁摆摆手,“是说,太子殿下之所以首肯桓二公子当这个御前行走,是看在娘娘的面子上。”
霍暮吟闻言有些不信。
看在她的面子上?
“你听谁说的?”
“方才娘娘更衣时,乾天殿不是来人宣召又被太子殿下差人赶回去了吗,奴婢怕忤逆圣意对娘娘不利,跟了那传信的小黄门一截。娘娘才是谁来传的口谕?”
“小禄子?”
乾天殿她只认识小禄子。
“正是禄公公。”玳瑁说,“奴婢原本是小心翼翼赔不是,结果禄公公说无妨,说是太子殿下如今在宫里说一不二,若说有谁能让太子殿下改主意,也唯有娘娘您一个。说娘娘能将一个一脚踩进鬼门关里的桓二公子捧成御前行走,是因为有太子殿下宠眷在身,凡事由着娘娘的心意来,日后前程不可限量呢。”
她将葡萄皮放入果皮碟子里,往前蹲了蹲,忧心忡忡道,“娘娘,你说,禄公公是不是知道您和太子殿下……那陛下岂不是也知道了。”
“陛下还不知道。”
霍暮吟想,陛下现在知道了,薄宣后面安排的好戏还怎么开场呢?要隔着千里江山图的屏风强要了父妃,看尽他父皇百般脸色变换气急攻心,却还要为他遮掩,有苦说不出有冤无处诉,那才是绝佳的辱没和报复。
呵。
宠眷在身。
这四个字就是个笑话。
她也曾以为自己宠眷在身啊。
结局就是她在藏天光幽禁了两年,一开始还铁索加身的两年。
马车辘辘,车轴压过青石板路面,发出规律声响。
“玳瑁,”霍暮吟抬起眉眼,“盛宫风云已起,很快就要变天了,我会安排你和琉璃出宫安置,这趟回宫以后,你将手头的事情交割好。”
“娘娘!”玳瑁不明白,“无论何种境地,奴婢不愿离开娘娘。奴婢这条命是娘娘救的,还请娘娘看在奴婢多年伺候的情分上,不遣奴婢出宫。”
霍暮吟阖上眼,态度坚决。
玳瑁最知道她的脾气,下定决心的事情绝不会轻易改变主意。一时心酸不已,急得哭出来。
霍暮吟道,“你们出宫后,我还有旁的任务交给你们,你我还能再续前缘。”
“娘娘没骗我?”
“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玳瑁又有不放心的,“咱们这样出宫,若是陛下问罪起来,该如何是好?”
霍暮吟取了个葡萄剥,懒洋洋道,“凡事有前头那位顶着,轮不到我们操心。”
前头那位,指的自然是太子殿下。
远处街市热闹,轻车简从缓缓融入喧闹的浪涌之中,秋风过境,霍暮吟听见许多菜农怨声载道,埋怨今年的秋天来得这样早,将菜苗都干死了。
有个青衫道士捋着长须慨叹道,“乱季之后是乱世,这世道恐要乱了。”
有人答言,“这是哪里来的说法,老道可别胡说。”
那老道哈哈大笑,“前朝某年秋雨雪,当年女子称帝握天下大印,现如今夏日鼓寒风,各位且等着瞧吧。”
第59章 谋篇
老道的声音仿佛巨浪里的浮沫, 意外溅出嘈杂人群,落入霍暮吟耳中。
她阖眼假寐。
襦裙广袖下,嫩白小巧的手却轻轻握紧。
车轴滚动, 也不知马车走了走多远, 穿越嘈杂人声又将其远远抛在后面。
玳瑁撩开帘子看着窗外禄禄而过的风景, 忍不住问道,“娘娘,咱们这是去哪儿?”
霍暮吟阖着眼,有些困倦,隔了许久才懒懒道, “今日七月半,还能去哪儿?”
玳瑁心惊肉跳,“七月半,难不成……”
是鬼门关吗?
太子殿下他……果真要杀她们家娘娘灭口?
霍暮吟眼也不抬, 便知道她又想岔了。忍着全身的酸疼翻了个身,淡淡道, “多半是要往大承恩寺去的。”
事实证明她没有猜错。
马车行至半山腰, 霍暮吟终于抬眸。
白皙的手臂被银色臂钏映衬得越发白皙, 水葱一样的手指轻轻拨开垂丝穿纱帘。
马车轻轻晃动。
霍暮吟看着窗外的景色出了神。
去往紫薇庵也是这条路, 春日里还算葱郁的树木现在已有了凋敝之象。
大雁声回, 物是人非, 再行经此处, 霍暮吟早已没有了那时的轻快和侥幸。
空气中已有轻微的香火味,想来距离大承恩寺很近了。
霍暮吟放下车帘,从水晶盏里取了颗葡萄, 剥起皮来。
不一会儿, 马车便停下了。
这段时间盛宫不太平, 大承恩寺也风起云涌。这些时日换了个新住持,颇有眼力见,听说薄宣微服前来,便率领众僧站在山门前接驾。
秋风飒爽,山上更是清凉。
新住持是个圆圆胖胖的长耳弥勒,穿得轻薄。远远见薄宣人影冒头,笑得越发灿烂,大步流星地迎了过来。
他倒没什么禁忌,还没走近便高声大喊,“影主大人,许久不见了,可想贫僧了没有——”
声音之粗犷高亢,震飞林间虫鸟。
“啧,”影子哼嗤了一声,“这粗贼一点儿变都没有。”
薄宣不咸不淡,一夹马肚子,慢条斯理地踱步过去。
新住持来帮他牵马,埋怨道,“这都多久没见了,你怎么还这样冰块儿脸。高兴点儿!”
薄宣淡淡道,“都准备好了吗?”
新住持一打眉,“您老人家吩咐的事儿,能不准备好吗?”
“老粗,”影子忍不住道,“你放尊重些。”
新住持搡了他一手,“去去去,什么老粗老粗,贫僧法号持戒。看,脑袋上还有戒疤呢。”
影子欲言又止。
薄宣眉眼淡淡,“别吓着马车里的人。”
?持戒大师,立刻捂住嘴巴,猫着腰往马车的方向望。
薄宣的视线终于落到他身上。
声色沉沉,“再看试试?”
持戒大师一个激灵,抹过光溜溜的后脑,直起身来谄媚笑道,“不看不看,哪儿敢看?人家是金屋藏娇,你这是金车藏娇,影主大人莫不是把人锁在车上下不来了……早说影主大人有这癖好,咱早前送的美人投您所好整一顿,也不至于送了命啊!”
这话说得不尽敞亮,却也能品出话里的污秽下流。
持戒大师插科打诨惯了,没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妥。未想,他还嘿嘿笑着呢,脸侧猛然扫过一股劲风。
薄宣陡然出手,捏住他硕大的耳垂拧了两圈,待他想反抗,便已疼得吱哇乱叫了。
“我错了祖宗爷,轻点轻点轻点。我不说了还不行吗?我错了!松手松手松手。不是我说影主大人,有本事别趁人不备。”
影子踢了他一脚,“还说?你打得过主子嘛还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