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么一说,霍暮吟倒是有些想起来了。
她为数不多见到夜郎皇后的两次,一次是她如蝶翩然从城墙落下,还有一次便是在那之前。
那是冬日,天色格外阴沉,飘着鹅毛大雪。宫中甬道两侧,积雪如山。霍暮吟在甬道里见到了一个倾国倾城的美人,白衣红氅,好似不小心掉入人间的仙娥。
霍暮吟自来眼高于顶,可能入得了她法眼的,她也是喜爱无极。当时便立在原地等待,见她走近行了一礼,道,“陛下说我是‘倾城’,贵人才是真正的倾国倾城呢。”
她不认得那是夜郎皇后,也不知过往前事。
此话的杀伤力,对于远嫁而来的夜郎皇后来说,不亚于入喉的□□——
她长得肖似霍苒苒,自然是“倾城”了,在陛下眼里,也只霍苒苒配得倾城。
霍暮吟仿佛走回那一日的雪里,寒风寡骨,刺得脸颊生疼。
她记得说完这句话之后,夜郎皇后的面容又苍白了几分。
大氅盖着,霍暮吟也不知她当时肩上血色染了白衣。
她当时,该有多么疼啊。
可即便疼成那样,夜郎皇后眉眼依旧温柔,能融旷世白雪。只是名为希冀的藤蔓在她眼底一点点枯萎,连坚韧的根须都腐朽了。
那日一别,再见到夜郎皇后,便是薄宣远赴滇南的那一夜。
宫里送来皇后临终前的恩赐,一匣又一匣的金银美玉、玛瑙璎珞,那枚质地温润的镶金白玉锥项链,就掩藏在这些赏赐之中。
霍暮吟掩下心里酸涩,捏着袖口看向薄宣道,“穿过玉玺还在陛下手里,白玉锥能有什么用?”
薄宣淡淡道,“自百年前朝消亡,经过乱世,传国玉玺成了真命天子的必备之物,得传国玉玺,得贤才拥趸、百姓拥护。玉玺不完整,便非真天子。太后手握传国玉玺的一角,也就有了和她儿子谈判的机会,重新垂帘重掌大权不是问题。”
霍暮吟听了,默然不语。
她越发心疼那年雪里的夜郎皇后。
要得是什么样的龃龉矛盾,才能让陛下不顾一切,丧失思考能力,随手抄起传国玉玺砸她?她当时又该多么心碎和绝望?
霍暮吟不敢想,也不能想。
她道,“那你来此,定然是有了应对的手段。是要坐山观虎斗,还是阻止她重掌大权?”
薄宣倚在交椅上,冷冷笑了笑,眸色森然。
“孤不是当年远走滇南的小孩了,没时间看他们耍猴戏。”
那便是要阻止太后重掌大权的意思了。
也是,将持戒大师放在大承恩寺,必有其用,若要放任太后重掌朝权,此事就不用如此插手了。
霍暮吟心里沉得发慌。
“太后既如此志在必得,今日得知你也来了大承恩寺,必然会有所防范。”
“嗯,”薄宣点点头,嘴角噙起不浅不淡的笑意,“贵妃娘娘以为,夏嬷嬷去太湖长堤散布谣言,又是要做什么?”
*
前些时候,有个“落草为寇的江湖草莽”寻到大承恩寺,说是要金盆洗手,前来出家。
倘若苏酬勤或者霍誉在,必定知道他就是那个偷白玉锥的人。
薄宣不知从哪里得了消息,找了个同样一身江湖气的持戒,入主寺院,将这“江湖草莽”扣下。
太后虔诚礼佛出来后,同持戒说着一些添香油燃香烛的事情。末了,问持戒说,“佛祖慈悲,传言大承恩寺的佛礼能感化草莽,让一个大琴山上的草寇也遁入空门,有否此事?”
持戒听了,眼睛一亮,抬手抚过锃光瓦亮的脑壳,笑道,“太后圣明,没有此人。”
太后驻足,转过身道,“大师莫要诓哀家才是。”
持戒合十一鞠躬,“真没有,倒是有个人,冒名说是草寇要来遁入空门,实则是京里落魄士族韩氏子弟,从雁回营退伍之后来咱们寺院骗吃骗喝。”
“胡闹!”太后动怒。
她察觉自己失态,深深吸了口气,甩袖道,“寺院普度众生,怎么能说是骗吃骗喝?韩氏早年也是勋贵士族,哀家当年垂帘很是看重。那小子现在在哪里?带来见我。”
持戒摸了摸脑壳,笑得痞,直道是是是,便让武僧把人提了上来。
寺院里有僧人洒扫,供香客歇息的庭院一丝不苟。旷天的石桌上摆着各色素锦点心,还有一盏热茶。
太后仪态从容,有天子之威。
她刚抿了口茶,韩氏子弟便让人用担架抬了进来,瞧清面容的那一刻,她舌尖猛然被热茶烫了一下。
“这是怎么回事!”
太后砸了茶盏,滚烫的茶水溅湿持戒的僧履。
韩氏子弟的遭遇,可谓触目惊心。他那脸上,连一块好肉都没有了,唯余两颗充血的眼珠子无神地挂着,双唇高高肿起,便是看见太后也说不出来话。
持戒笑呵呵说,“回禀太后,此人谎称草寇,贫僧便把他仍到狼契山里,叫他真当几天草寇瞧瞧,如此才不算是打诳语。贫僧这也为他消灾呢。”
“你!”
太后目眦欲裂,戳向持戒的手微微颤抖。
持戒却浑不在意,“谁曾想他自己不中用,被狼撕了条腿,撕了只手,脸上还被啃成这幅模样。贫僧下山延请郎中,才勉强留得他一命,等太后召见。”
他还笑着,险些将“堂而皇之”四个大字写在他圆润的脸上。
太后气得胸脯上下欺负,紧紧掐住手心,才勉强维持天家仪态。
她背过身去,深深闭上眼,不屈地抬起下颚,道,“韩氏算是哀家旧人,先将他安置到上好的禅房,哀家自会让太医去医治。”
持戒点点头,“贫僧遵旨。”
走出几步,他又回头来道,“哦对了,太后还需当心,此人擅偷。贫僧从他身上搜出了一块白玉锥,如今的皇贵妃娘娘说那是她的旧物,可见此人胆大包天,手脚极其不干净。”
太后闻言,再也支撑不住。
她的背影仍然脊骨笔直,手却撑在石桌上,指甲抠出了血迹。
她道,“原来,薄宣设着圈套等哀家呢。”
她仰天大笑,老泪溢出眼眶,顺着眼角滑落。
“哀家早该想到的,早该想到的啊!要说大承恩寺怎么突然换了住持,原来是他在此请君入瓮。”
她的声音突然沉静下来,带着鱼死网破背水一战的狠意,道,“你去叫他,带上霍暮吟一起来。你不妨也透露给他听,便说哀家让他分说分说他与霍暮吟的不伦之事。”
作者有话说:
说有什么用,要不让你眼见为实?
第63章 白玉锥(四)
太后不愧是太后, 很快就冷静下来,掐着薄宣和霍暮吟的七寸,试图挣出一条生路。
她以为, 薄宣至少会忌惮她些许, 然而没有。
胖和尚持戒动也不动, 没将她的话放在心上,抠着指甲盖道,“委实不巧,太后今日是见不着太子殿下了,改日吧。”
太后气得银牙咬碎。
可她还是咽下这口气, 顺坡下驴,“既如此,那今夜便先在此宿下。”
持戒面上横肉一抖,笑道, “住的地方都安排妥了,贫僧叫个人领太后去。”
给太后预备的禅房是新盖的, 沿着大雄宝殿西侧的菩提树荫, 一直往北走, 便到了一处雏菊烂漫的地方。
太后对这些花花草草不感兴趣, 倒被新盖的禅舍吸引了全部注意。
新起的禅舍是座大院子。
和旁的没有什么大不同, 都是青檐黛瓦的朴素色调, 墙漆新上, 回廊蜿蜒,小径葳蕤,景致比旁的禅舍还好些。院落中堂的檐下, 还挂着一块古茶色的大匾, 上头写着“清净自在”四个大字, 横竖撇捺之间,禅韵流存。
引路的僧人收回视线,合十恭敬道,“太后娘娘,便是此处了。若有什么吩咐,唤贫僧即可。”
太后心存疑惑,“这处禅舍是什么时候起的?哀家怎么不知道?”
僧人低眉顺眼,不卑不亢,“回太后,是新进落成的,专供太后歇憩。请太后放心,里面陈设一应参照宫中用度,必不会委屈了太后娘娘。”
太后早年执掌朝政,也是吃过苦的,吃穿用度上委不委屈,对她来说不是首要的。
她在意的是,薄宣会不会在里面动什么手脚。正所谓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夏嬷嬷见太后犹疑,伸手扯住僧人的袖子道,“我们娘娘住惯了禅修院的房间,不住这里,你且领我们去。”
僧人道,“还请太后娘娘安心在此住下。”
说着,抽回她手里的袖子便快步离开。
不高不矮的围墙,雪墙黛瓦,瞧着禅韵斐然。太后却全然没有参禅的心思,看着僧人远去的背影,一口气横阻在心口,上不去下不来,越发烦躁。
好在禅舍里头的陈设用度不算落俗,夏嬷嬷将整个院子翻查了一圈,连院里的小厨房都细查了,也没找到有什么要害的东西。
“想来是娘娘多虑了,在这里头放什么东西都是无济于事的,又不是宫里,还要多方势力掣肘,眼下您和太子殿下当面锣对面鼓,该不会在住处动什么手脚才是。依奴婢看,这许是太子殿下在向您示好也未可知。”
“示好?哼!”太后一掌拍在案角,“他那是示好的态度吗,将那韩氏扔进狼契山,再要死不活地拖出来给谁看?”
夏嬷嬷道,“可他要是不拖出来,将这件事全数掩下,不叫咱们知道一星半点,咱们也只会说是那韩氏不可靠,麻烦找不到太子殿下身上。他又何必像今日这样,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呢?”
“况且,”夏嬷嬷道,“太后娘娘让我到太湖长堤说那些话,他好似也无动于衷,可见还是要看您颜面的。”
夏嬷嬷这些话不无道理,更何况太后今日气焰受挫,正需有人说些好话挽回颜面。是以她下意识相信了夏嬷嬷所言,眉宇之间稍稍疏朗了些许。
心情稍平复了下,她问,“依你看,哀家该如何?”
“依奴婢看,太后娘娘不若顺坡下驴,借着这座禅舍的名头,向太子殿下去道谢,给他递个台阶。说不准他就将白玉锥拿出来了。”
太后面色阴云转晴,道,“你这老货,倒是看得比哀家清楚些。只是道谢还不够,要想那到白玉锥,哀家恐怕还要舍他些好处才行。你准备一下,待用过晚膳,咱们再去禅修院走走。”
及至傍晚,天色昏暗。
霍暮吟午后小憩才醒,刚要唤丫鬟进来伺候,想及禅修院内丫鬟不得入,便息了声。
她翻了个身,突然发现这檀香袅袅的内室不止她一人,薄宣还没走。
隔着软纱帘,他坐在太师椅上,支颐小憩。
许是因为睡着了,他一身戾气有所敛息,修长的双腿弯曲分立,绛紫长袍依旧规整,却也是一丝不苟、生人勿进的模样。
他手里还捏着小册子,装册子的匣盒就在他手边。
霍暮吟想起这茬,精神抖擞,从榻上摸了起来。
赤脚踩上光可鉴人的地面,脚心传来阵阵阴凉。
她穿着一袭绯紫的轻纱睡衣,缩起双肩,蹑手蹑脚来到薄宣身旁。
站了半晌,薄宣没有醒,呼吸还很是均匀。
想是睡着了。
霍暮吟不放心,抬手在他眼前上下轻晃两下,见他白皙眼皮下的眼睛未曾左右挪移,这才把眸光放到他手里的画册上。
捏住那画册。
一点点。
一点点抽出。
霍暮吟大气也不敢出,绷着全身,成功解救他手中的画册。
薄宣看得津津有味,她也草草翻阅两页。
一时间,颈下便慢慢爬上一股火热,脸上滚烫得像是新鲜出炉的蜜红薯。
这……这画册!
也忒大胆了些,比重华宫白玉案上还要叫人面红耳赤,什么新奇的姿势都有,不怪上一世薄宣那样会摆弄,原都是从这些小画册里学的。
羽睫轻颤,霍暮吟迅速将手里的画册阖上,平复呼吸。
好一会儿,她才将视线重新落到薄宣手边的匣盒上。
他的臂膀有力,水绸将他手臂的线条修饰得完美无缺,露出来的那一截线条尤为流畅好看。
霍暮吟撸起自己臂上的轻纱,恐惊醒了他。
踮着脚尖靠近。
探手。
拿住了匣盒。
全程,她都在提防着薄宣会中途醒来。
好在没有。
她却不敢掉以轻心,拿住匣盒,不动声色地往回缩手臂。
眼见正要功成,腰上陡然传来一股大力,搂住她带坐到他的腿面上。
“做什么?”
薄宣哑声问。
不同于做那事时的嘶哑,初醒的嗓音哑得有些懵懂,是别样的蛊惑人心。霍暮吟心头一麻,下意识看向他的眼睛。
大约是困极,他那双好看的眼睛尚未睁开。
霍暮吟把玩着手里的匣盒,含糊地辩解道,“这匣盒边角尖锐,你放在手边,本宫不忍惊你好眠,又怕你磕伤了才来拿走的。”
薄宣闻言,眸光探过来,“当真?”
他眸光灼灼,视线滚烫,专注瞧人的时候,自有一股顺昌逆亡的威压感。
霍暮吟视线一颤,看向手里的匣盒,牵唇笑,“自然是真……”
“真”字还没完全说出口,薄宣便按住她的后脑,侵上她的唇。
霍暮吟本是想挣扎的,又觉得眼下挣扎恐怕也讨不了什么好,便半启朱唇,反抿住他又软又凉的唇瓣。
这是她头一回主动。
薄宣明显愣了一下。
霍暮吟也停了动作,两人稍离些许。
葱白的指尖落到他唇上,轻轻擦去上面沾染的水光。
缱绻眸光落在那性感的下唇,指尖轻轻点了点,抬眸柔声问,“这是吃过糖人的唇吗?”
霍暮吟的本意,是想说他的唇不知哪里来的甜意。落到薄宣耳中,便是不一样的调|情话语。
毕竟,糖人是照着她的模样捏的。
吃过糖人,和吃她没什么两样。
霍暮吟趁他若有所思,趁机脱出他的怀抱,抱起匣盒跑入里间。
绯紫轻纱在半空缱绻,灵动的身影没入轻纱帘中。她一边跑一边回头来看,笑薄宣脸上难得的诧然。
她的笑声空灵好听。
薄宣舔唇,抬起的眼皮里,写满难以掩饰的侵略。
里间的霍暮吟抱着匣盒,有种劫后余生的庆幸。
将匣盒放入箱笼之前,她打开匣盒伸手往里探了探,在里头摸到一个小小的暗盒,总算松了口气。薄宣该是没有察觉这个暗盒才是。
“肚子饿了,传些膳食来吃。”
她走回来,双手交叠倚在椅背上,对着薄宣发号施令。
禅修院的客房是无法传膳进来吃的,可霍暮吟觉得薄宣能办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