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知韵想和裴南湛商量一下,他们二人就这么端着用膳好了。谁知她回头一看,裴南湛已经将桌子上的东西都挪到一边去摆放整齐,腾出了一小块位置。
他将食盒放在桌子上,五指贴在瓷碗上,端起一碗鸡汤面递给陈知韵。陈知韵伸手接过,不小心碰到了一下他的指尖,温热的触感一一点点从她的指尖弥漫开来。
裴南湛欲说出口的话到嘴边被吞下了,呆滞了两秒看着陈知韵。陈知韵却没什么反应,她正在和周生说话,“小生,你吃过了吗?要不留下来一块吃点。”
周生立即摇摇头,“阿娘给我留了饭,我给二位公子送饭后便回去和阿娘一块吃晚饭了。我先走了,晚点再过来拿食盒。”他说完就迅速离开了,急匆匆的想要回家吃好吃的。
陈知韵唇边露出浅浅的微笑,周生表现的再行事稳重也还是个孩子,有口好吃的对他们来说,便是此时最大的满足。
她转身对上裴南湛的视线,看他微微出神的样子,以为他是不习惯捧着碗吃饭。裴家是一个最讲究礼仪规矩的书香世家,恐怕裴南湛此生还从未如此‘失仪’过。
“要不你先吃……”陈知韵想说她把画卷拿起来,她再去别处给他借张凳子,让他上桌吃饭。
裴南湛打断了她的话,嗓音微沉,“走吧。”
“去哪里?”陈知韵疑惑问他。
“去后院。”裴南湛答。
片刻之后,两人并排坐在正屋去后院的那个台阶上,手上各端着一碗鸡汤面。而后院之中,臭铁匠的院子里种着桂花树,还有茶子树,也就是白花茶树。
天际与落霞同色,长空青烟袅袅,街外有儿童嬉戏耍闹之声。
微风吹过带来沁人心鼻的花香,陈知韵小口喝着鸡汤,旁边之人净了手正在剥着蟹肉。白嫩的蟹肉从蟹壳上被完整分离,陈知韵盯着那截白腕,微微出神。
如若她没有猜错的话,这碟蟹肉是他剥给她的。
这辈子的阿湛,怎么这么快对她这么好呢?
想不通,真的想不通。
陈知韵回想起这辈子和阿湛第一次见面的情绪,好像是在她揍完前姐夫后,出来便碰见了阿湛。难道是她初醒还没从上一世的阴影里走出来的时候,就遇上了阿湛。
那个时候的她比较端庄文静,所以阿湛对她一见钟情?
陈知韵越想越觉得有可能,不然第一次见面阿湛就不会送她归家。依她对裴南湛的了解,他向来是远离女色的。
待她再回神的时候,碗里的蟹肉和虾肉已经堆积成一座小山了。眼前人即使这么随意坐在台阶上,依旧身形挺拔如松,随意之中又带着恪守在骨子里的礼。
大周第一世家的嫡孙,名满天下的裴公子,此刻正坐在她身侧,替她剥虾蟹。
从京城到苏州,这是她第一位遇见的熟人。
裴南湛侧看向她,手里端着满满一碗虾蟹肉,音调温柔的解释:“礼尚往来。”
“我那是顺手之劳。”陈知韵知道裴南湛是在说上午她给他,剥了一小碟葡萄的事情。
裴南湛眼睫轻颤,“我这不是。”
“什么?”陈知韵没听清,再问了他一遍。
裴南湛静注视着她,两人之间不过一步的距离。
他郑重的重复了一遍,道:“我这不是。”
不是顺手之劳,而是心甘情愿。
陈知韵的心怦地一下,像是炸开了一团美丽的烟火。犹如上一世阿湛高中会元那一日,他来找她。他们坐在屋檐上,喝着酒看着璀璨的烟火。
她听懂了。
文人口中含蓄的情意。
于是她也试探性问道:“那你要不要……跟我去苏州。”
陈知韵捧着碗的指尖蜷缩了一下,她还没问过他此行的目的是去哪里,明日就是和船家约好的三日之期了。
裴南湛浅浅笑了一声,语气里带着些他自己都没有发觉的温柔,“还要劳烦姑娘带路了。”
两人相视一笑,什么都没说,又什么都说了。
岁月正好,风华正茂。
她喜欢的郎君,他喜欢的姑娘,就在身侧。
——
晚膳过后,臭铁匠依旧没有睡醒。周生过来拿食盒的时候,裴南湛正交待着周生,让明日铁匠醒来的时候,将他的要求转述给铁匠。
裴南湛将一百两银牌塞进了铁匠的袖子里,这是他们给的定金。
陈知韵和周生告别,感谢他的晚膳。周生眼里流露出不舍,问道:“你们要走了吗?”
陈知韵点点头,周生失落的低下了头。
“好好跟着先生学手艺,明日再过来看你。”陈知韵安慰他道。
可明日,先生未必能起得来。他上午还有农活要做,赶不来铁匠铺。这就意味着,他再也见不到两位公子了。
周生抿了抿唇,再抬起头时,已经收拾好自己的情绪。他真的喜欢这两位公子,一个活泼近人,一个温和有礼。他们这种出身的贵公子丝毫没有瞧不起他,也不会嫌弃他阿娘做的饭菜,反而连连夸赞。
铁匠说天底下没有不散的宴席,人与人之间的缘分是世上最玄妙的东西。做人要随缘,又知缘。
他挣扎了好久,还是对陈知韵说道;“小公子你靠近些,我告诉你一个秘密。”
陈知韵低下身子去,周生附耳对她说道:“铁匠是故意醉的,明日他也不会醒来的。铁匠其实想引你们去查这劣质铁的来源。”
周生是最了解铁匠的人了,铁匠虽然爱酒,但是他从来不会彻底灌醉自己。他说过喝酒误事,他这辈子都要做个在酒中保持清醒的人。
最重要的是还有另外一个原因,铁匠不是第一回 干这种事了。他总想引那些有身份的贵人去查这劣质铁的来源,但是不是所有人都能领会铁匠的意思。
铁匠也害怕自己被牵连,只能尽自己的一份绵薄之力,让有身份的人去注意这件事。
听闻此言的陈知韵故意装傻,反问一句:“这铁有什么问题吗?”
陈知韵的声音很微弱,裴南湛依旧听见了,他看了陈知韵一眼。
周生皱紧了眉头,心中在权衡要不要全盘而出,眼前的两位公子看上去并不是坏人。
最终他选择相信自己心里的直觉,他觉得眼前两位公子都是顶顶好的心善之人。
“这铁是从外地运来阳城卖的,每个月都有。”周生说道,“他们用箱子装着,表面上寻常物品,底下一层全是这玩意。”
周生日日和铁打交道,他为了讨生活曾去渡口问船家要不要帮手,船家将他打发了。船家雇佣的人有时一不留神失手将箱子摔在地上,他在渡口上听到过箱子里是铁器碰撞的声音。
陈知韵知道那晚船家运送的是什么东西了,她摸了摸周生的脑袋,低声叮嘱道:“以后这件事千万不要和任何人提起,会生事端的。”
周生紧张又郑重的点点头,“我就和小公子一人说过,铁匠我都没说过,铁匠的意图被我瞧出来了。”
“好。”陈知韵对他说道,“我们先走了。”
陈知韵和裴南湛离开了铁匠铺子,周生拎着食盒依依不舍站在门口目送他们远去。
二人慢悠悠地走在回客栈的路上,刚才陈知韵和周生的谈话,裴南湛都听到了。
周生不知他会武,耳力较好。
陈知韵道:“晚上我隔着墙敲三下,三下后,窗户外见。”
作者有话说:
第73章
陈知韵和裴南湛两人达成约定后, 便一同进入了客栈。
等他们一踏入客栈,店小二就殷勤的上前回复:
“二位公子回来啦。”
“上午二位公子交代小的事情,小的一下午都有留意进店的客人, 并没有瞧见这画卷上之人。”
也就是说文墨和石头并没有来寻裴南湛。
裴南湛稍微皱了一下眉头, 文墨和石头没有前来寻他, 说明有可能是被那群人捉住了,也有可能是发现了另外的线索,一时半会来不了寻他。
陈知韵朝店小二道谢,安慰裴南湛先回去休息,明日再看看有没有文墨和石头的消息。裴南湛应下了, 两人在房门前分别。到了晚上正亥时的时候,裴南湛听到窗户被敲响了三声。这是陈知韵和他的约定,三下后,窗户外见。
裴南湛推开窗, 瞧见的便是穿着夜行衣的陈知韵。
观察四周无人后,两人默契朝对方点头, 两人腾身而起, 两道矫捷的身影在屋檐上飞檐走壁。明月装饰成他们的背景, 徐徐夜风下, 吹动着两人飘逸的墨发, 还有叮当作响的风铃。
陈知韵和裴南湛夜晚又去渡口蹲守, 两人寻了一个可以查看全貌又隐秘的角落。可是今晚的渡口很安静, 她没有看见船老大前来渡口卸货,想必是昨日已经将货物拉走完了。
况且昨夜船老大发现了,有人在暗中观察着他们。为了保险起见, 他们今晚应该不会再来了。
陈知韵和裴南湛想要一探他们将货物运往何处, 线索却在这里断了。
其实线索也并没有完全断掉, 因为周生给出了答案。那批货物是什么,是阳城的劣质铁。只不过陈知韵他们没有证据,有的只有周生的猜想。
裴南湛将手中的剑长抵在土上,空旷的渡口上寂寥无声,有的只有他轻微的说话声:“对方很谨慎。”
陈知韵跟在他的身侧,她打量着四周,对裴南湛道:“我们今夜会折返,你说他们也会不会在这里等我们。”
毕竟这劣质铁一旦被查出,那就是死罪。铁是朝廷持有,未经允许不得私下买卖。一旦查实,这就是要砍脑袋的大罪。
陈知韵此话一出裴南湛就靠近她,他在陈知韵的身后,两人呈现的是互相背对双方的姿势。
他们两人都蒙了面,黑夜之中陈知韵环视着四周。她仰头瞧向远方,从小她就视力好,被外祖父夸赞过。她看见不远处的角楼上有着黑影在微微晃动。
对方似乎目力也很好,两人的视线交汇。陈知韵微睁大眼睛,模糊的看到对方张开双手,有什么东西从对方的手中挣脱而出。
风声之下一道银光破空而出,疾风闪过,直击她命门。
她的身后是裴南湛,他将他的身后交给了她。她不能躲,也无法躲过。那被蓄满力的长箭来到她面前只不过转瞬之间,陈知韵只能凭着身体的本能做出反应。
她迅速抬起手中的刀,挡下这一箭。叮得一声,是铁器碰撞摩擦发生得声音,是箭头穿破刀身刚好卡在了刀身上。
裴南湛迅速转身,瞧见的便是陈知韵拿着刀挡下来势汹汹的飞箭。
陈知韵握刀的手微麻,手中的刀从半空中掉落,她鬓角出了一层冷汗。
好快、好准的箭法,这箭头离她的脑袋只有一寸之间。?她是死过一次的人了,这是她重生后第一次感觉自己离死亡这么近。
那种濒死的危机感迅速蔓延从她的双手蔓延到全身。
裴南湛迅速扶住陈知韵的胳膊,以防她站不稳摔下去,“可有其他地方受伤。”
陈知韵抓紧裴南湛的手,冰凉的触感通过肌肤传递而来,她的声音里有一丝慌张:“东南方的角楼有人,快走,对方有备而来。”
裴南湛抬眼望向东南方的角楼,白日里那是个占据视线的佳处,可以一览阳城水天之美。但是在深夜在那个地方是压根看不清渡口的,所以陈知韵和裴南湛这才放弃了那个位置。
但是他们没有想到,这世上能人义士众多,真竟有目力如此好的人。
两人打算折返,没想到对方真的是有备而来。往前走,驾马而来的人拿着火箭对着他们毫不客气地直接开箭。
裴南湛挡在陈知韵身前替她砍掉飞来的火箭,“这种打法,他们要的是我们的命。”
只有死人才不会说话,才能将秘密继续成为秘密。
“让我来。”陈知韵急忙在口袋里翻找东西,将一粒药丸给他,“服下,我们试着突围出去。”
她轻功厉害,只要能突围出去,就有一线生机。
裴南湛明了她的意思,吃了陈知韵给他的那颗药丸。他给陈知韵让了个位置,陈知韵将空袋里的粉末对着空中一撒,瞬间白雾升起。
她拉着裴南湛闯进白雾中,白雾缭绕的那一瞬间里,陈知韵觉得自己活在一团迷雾里,看不清来时路,也看不清前方路。
她只能在白雾中奔跑,紧紧握住身后之人,带他跑出这迷雾中。裴南湛觉得这药粉味道很熟悉,即使提前吃了解药,依旧感觉到身上有一种难耐的痒。
心痒,那是一种心上的错觉。
等陈知韵和裴南湛从迷雾之中跑出来后,俩人怔在了原地。原来从迷雾中出来后,等待他们的还有另外一波人。他们身穿盔甲,围成一排将陈知韵和裴南湛的去路拦住。
前后夹攻。
陈知韵的手心有些出冷汗,心跳到了嗓子眼。她和裴南湛往左边慢慢一步步退去,她们的左边依旧是渡口。可是往渡口走,就没有路了。除非有船!
前后都有埋伏,刚才被陈知韵撒粉末的人们在大声扬言,“主公说了,是死是活都不重要。但他们今晚逃出阳城,明日我们就提头来见。”
“跑!”陈知韵和裴南湛异口同声说道。
他们二人迅速往渡口的方向跑去,身后追他们的人骑着马,马儿哒哒而来。马上之人飞身一跃,举起刀就往陈知韵身上砍去。陈知韵飞身一个旋踢,将马上之人踢下马,自个单手撑在马背上,一个翻斗,轻飘上马。
她勒紧马绳,转身一瞧,裴南湛也夺了一匹马。
“驾!”两人扬鞭朝码头跑去。
希望有船!希望有船!
两人的心中只剩下这一个念头,有船或者小舟他们就能离开这个地方。
“吁!”两人的马到了渡口,同时止住了马的前行。
“阿湛。”陈知韵仓皇之中喊了裴南湛的名字,“没有船,没有小舟。”
她有些慌了,那种濒死的危机感再次袭来。她感觉身后有一双冰冷的箭正在瞄准她,她慌乱回头,果不其然有一束火光从夜空中急速飞过。
陈知韵这会瞪大了双眸,眼睁睁看见火箭在她手臂处停下。
火箭被人硬生生握在手里,鲜血顺着箭杆往下流。
“阿湛!”陈知韵瞬间红了眼眶,忙打开他的手掌检查伤势。这人怎么敢用自己的血肉之躯去抗武器,他的掌心被火烧伤外。又在这种速度下接下火箭,他的手心肉早就血肉模糊了。
那已经不算是一块肉。
“灿灿别怕,我没事。”裴南湛压制着手心上的疼痛,将自己脸上的表情和语气控制的很好,让人瞧不出有一丝疼痛的模样。
“撒谎。”陈知韵是了解他的,上一世他也是这样,强撑到最后。
她看着渡口的火光越来越旺盛,陈知韵的心莫名又在乱跳。她急促喘息着,脑子里好乱,事情越来越复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