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都默契端起案牍上的茶杯, 浅抿了一口。陈知韵身后的博古架上,放着不少今年新到的由江南特供的二月雨茶。这些新茶都是裴南湛给她带来的。
刚才二人所喝的,正是着二月雨泡出来的茶。
“阿湛, 你说官家要派去阳城的官员, 会不会是今年春闱的主考官。”这是陈知韵的猜测, 不然为何官家非要等到殿试后,才处理阳城的事情。
裴南湛将茶盏放下,思忖了片刻说:“我也不知官家何意,但阳城官家势必要连根拔起。”
陈知韵向他打听今年的主考官是谁,反正不会是裴太傅。裴太傅今年是主考官的话,为了避嫌,阿湛是不会下考场的。上一世陈知韵并没留意此事。
“吏部侍郎张大人。”裴南湛将主考官告知了她,有些欲言又止的样子。待他话没未曾说出口,福满站在屋外禀报,“姑娘去瞧瞧忘初吧,他都快将自个饿死了,谁来都不听劝。”
“饿死?”陈知韵反问道,外头的福满说道,“他都不吃不喝两天了,就坐在雪地里,都快冻成雪人了。”
如此怪异的举动,陈知韵十分不解。
她对裴南湛道:“我去瞧瞧。”
“嗯。”裴南湛轻声因着单音,起身跟在她身后。两人一块来到西园,忘初双腿盘坐在亭子里,闭目打坐。
陈知韵和裴南湛二人双双都皱了一下眉。
“忘初。”陈知韵开口喊他。
正打坐的忘初缓缓睁眼,因为两日未曾吃食的他,脸色有些苍白外,其他看上去并无异常。
“小姐。”他开口,嗓音有些干哑,毕竟他也未曾喝上一滴水。
“你这是在做什么。”她不解的问,“你两日都滴水未进,是想寻死吗?”
忘初的一双眼睛从睁开至今,一直有着一团疑惑在其中。
“我不想寻死,我在想事情。”他低下头道:“脑海里有人在唤我,可我并不叫那个名字。我想不起来以前的事情了。”
裴南湛迈着大步伐停在他身前,蹲下身子与他平视,让他直视着他自己。
“你仔细看着我,有没有觉得我有一丝眼熟。”这么些日子了,裴南湛一直在记忆里倒退寻找他在哪里见过忘初。可是他暂时还没有察觉,他究竟是在哪里见过他。
荣思源好认,那是因为最近几年裴南湛就曾见过他。
裴南湛灵光一闪,既然不是最近几年发生的事情,那么他应该从小时候的记忆开始倒推。
他压下心中的急促,忘初真仔细看着他,似乎要将他的容貌细细刻在脑子里。
“没印象。”忘初疑惑的摇头回答,“我的脑子是一片空白。”
陈知韵伸手去扶裴南湛起来,“也许是我们想错了,他并不是苏影。忘初,外祖父让你跟着我,你如今不好好吃饭,是不能一直跟着我的……”
经过这些日子的相处,陈知韵发现兴许是因为失忆的原因,忘初其实有些心智不全。因此她对外祖父留下的忘初,都比寻常人多了几丝温柔耐心,尽管忘初比她和裴南湛都大。
“不好好吃饭,明日你就没有力气睁开眼睛,更没有力气起床。”陈知韵让福满将托盘上的茶杯给他。
正在地上打坐的忘初并不接下,他好看的眉都皱在了一起,显露出十分痛苦的神色:“姑娘你怎么知道我叫苏影。”
陈知韵和裴南湛双双一愣,还是裴南湛率先反应过来,重新确认般问了他一句,“你确定你叫苏影吗?”
“是将军同我说的,我以前叫苏影,以后都改名叫忘初。”忘初一脸疑惑,“将军还让我谁都不许告之我叫苏影这件事,但是姑娘可以。”
陈知韵无法相信自己的听觉,让福满给忘初强行灌水,“让他喝点水,再让小厨房给他送点粥垫垫肚子。确定他没被饿傻后,再让他同我说话。”
为了防止忘初不配合,陈知韵还率先恐吓他,“不吃我就不等你慢慢寻死了,等会就直接将你砍了拉出去喂马。”
被陈知韵恐吓到的忘初浑身一颤,被人强行从地上捞起来带走了。陈知韵和裴南湛一块走在院中的小径上,陈知韵不断在心中回忆着往事。
阿湛一直在找苏影,苏影被外祖父藏起来了,改名叫了忘初。所以大家都找不到苏影的原因,原来是因为外祖父。在苏州哪里最安全,那便是宋府了!
那可是大周战绩显赫、载入史册的大将军。
陈知韵和裴南湛二人从来未曾想到,原来要寻找的人,外祖父一早就将人带在身边了!
裴南湛也从小时候的记忆里开始迅速翻找此人,他应当是幼时见过忘初。无论人经过岁月的洗礼,外貌发生了怎么样的改变,但是骨骼是不会变的。
他走在路上一言不发,从记忆起开始回忆他见过的人。直到进了屋子里,裴南湛依旧沉浸在回忆里。
“阿湛……”陈知韵轻声唤他,凑在他跟前看他。
裴南湛单手顺着她的秀发,柔和的回她:“灿灿等一会,我在想一些事情,很快便好了。”
他说罢便合上双眼,用着更快的方式在脑海里迅速过滤筛选人。
五岁……六岁……七岁!终于在他七岁那年,他找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裴南湛倏地睁开眼,“灿灿,我知晓他是谁了。”
“苏影吗?”陈知韵问。
裴南湛答:“他是不是苏影我不清楚,但我还在弘福寺的日子里,就曾见过他。那是他还是一名小和尚,苏影应当是他俗家的名讳。”
小和尚?
陈知韵被裴南湛说出的真相震惊到。
“你师哥?”陈知韵懵懵问。
“算是。”裴南湛答,屋外福满说将人给她带来了。
陈知韵暂时没让忘初进来,她还有话同裴南湛说:“可是他失忆了,记不起来以前的事情。不过你师傅托梦与你的事情,算是完成了。”
裴南湛按了按眉心,关于他先师的死因好不容易有了些线索,在这里又断了。
陈知韵握了握裴南湛的手心,“日子还长,迟早有一日忘初也会将以前的事情想起来的。”
她说完,对屋外的人道:“让他进来吧。”
重新收拾一番的忘初,正站在二人面前。和刚才满脸疑惑的他不同,此刻的他似乎有话要说,有话要问。
陈知韵率先问他:“忘初,你将你记得的事情细细同我说来。”
旁边的裴南湛紧盯着忘初,两片薄唇紧抿在一起。
忘初只好先压下心中的好奇,同陈知韵讲述他还记得的事情。
“禀姑娘,我醒来见着的第一人便是将军。将军对我很好,给我吃穿赐我名字。他说我叫苏影,是个无家可归的孤儿,在将军府门前救下的我。因为我不记得往事,便给我改名忘初。”
事情就是这么简单,这是忘初最开始的记忆。
裴南湛心中紧了紧,他大致猜出了事情的经过。
上一世他刚到苏州之时,派来追杀苏影的那一群人也来了,且较他领先一步前去杀人灭口。苏影不知因为什么机缘,逃了出去。在逃跑的路程中受了伤,失了忆。
他刚好又跑到宋府门前,被宋将军所救。但是这刚好一次,裴南湛觉得有待商榷。因为他觉得,忘初是故意前去将军府的。
在苏州宋大将军的地盘行凶,宋大将军不可能一点风声都收不到。这也是为何宋大将军知晓忘初的原名,且还收留了他。
宋将军去世前还特地叮嘱了忘初要紧跟着灿灿,这说明忘初身上肯定有秘密。
这个秘密需要到对方派出杀手。
裴南湛不由再一次佩服宋将军的神机妙算,他是真正的走一步算三步之人。即使他已经逝世,却在在世之时,替后辈安排好了一切。
屋子里的气氛怪沉重的,忘初见陈知韵和裴南湛都没有话要问了。他终于找到了机会开口,只关心着一个问题,“姑娘公子,你们是不是认识以前的我。”
陈知韵看向裴南湛,她不识得过去的忘初,但是阿湛是认识的。
于是忘初瞧见这位贵公子沉沉颔首。
作者有话说:
第100章
裴南湛的确见过他, 只不过不熟。他无法奉告其他消息给忘初。
陈知韵和裴南湛二人坚信,忘初总会有记忆恢复的一日的。
时间很快到了春闱那一日。
阿爹和阿娘一块送着阿兄去了贡院,这一次陈知韵也在马车上, 并未缺席。
陈知韵坐在马车上偷偷掀起车帘子的一角, 看向马车外的阿兄和阿湛。阿娘说她现在同阿湛有婚约在身, 今日还是在贡院前这种人多眼杂的地方,还是待在马车上好。
裴陈两家长辈正叮嘱着两位赴考的学子,裴南湛似有所感,身姿端正的他悠悠转身,正好二人的目光在空中交汇。
陈知韵眼中含笑。
裴南湛轻勾起唇边的弧度, 微微颔首。
二人未曾说上一句话,一切都在不言语中。
时间紧迫,裴南湛要进贡院了。陈知韵看着裴南湛回身,身后长长的墨发并未摆动, 一举一动都是文雅富有气质。只是这么简单的一个回身,陈知韵就觉得阿湛真好看。
不愧是出身于大周第一世家的裴公子。
瞧见裴南湛进入贡院后, 陈知韵这才将马车的帘子放下来。阿爹和阿娘上了马车, 一块回到陈府里。
裴南湛在贡院里应试, 陈知韵在后院里每日都会问上忘初一遍, “可有想起些什么吗?”
忘初每日都会答上一句, “回姑娘, 我未曾想起前尘往事。”
陈知韵瞧见这种进度下去, 不知何年才能将窥破秘密。她想让忘初去弘福寺一趟,兴许见到旧时场景,他能想起什么。当然这得等裴南湛从贡院里出来后, 她再考虑这个想法的可行性。
春闱结束后那一日, 陈知韵未得阿娘的允许出门去迎接阿兄。阿娘说这是阿爹的意思, 最近不太平让陈知韵待在家中比较安全。
陈知韵知晓,是上一次她出门后遇险,给阿爹阿娘留下了心理阴影。如今阿爹阿娘都不能随意让她出门了,不过阿爹阿娘答应了她。待阿兄金榜题目那日,可以让她去朱门大街看新科状元打马游街。
陈知韵见不到裴南湛,倒是没少传信给他。小八如今成为了他们二人的‘信鸽’。
“暂缓。”陈知韵拿着小八带回来的纸条,念着上面的内容。
她提议让忘初去弘福寺的建议,阿湛并没有立即答应。陈知韵也不知晓阿湛为何要说暂缓,待裴南湛再次来寻她的时候。
她问道:“你是怕在这个时刻走漏风声吗?”
这个时刻,她暗指官家即将对阳城动手。
裴南湛顺着她的话说了句是,陈知韵也没多想,给他沏茶。
“不能连中三元,你会觉得可惜吗?”她暗戳戳的试问着阿湛。
重来一世阿湛必然知晓殿试上,官家会出什么试题。阿湛完全可以提前写出一篇文章来。
就算他无法写出超越阿兄的文章,他在家中还有一位德高望重的太傅祖父。他只需要稍微问一下裴太傅,得到裴太傅三言两语的点拨。按照他的聪慧,夺下这状元郎必然不在话下。
裴南湛轻吹水面上的茶叶,云淡风轻地说道:“名利都是身外之物,状元还是探花对我而言,都无甚区别。”
他语中含笑,道:“我若不做这探花郎,谁人又敢去做这探花郎。”
陈知韵一乐,“阿湛,我今日才发现你除了高尚的品节、学富五车的学识外,这一副美丽的皮囊下的灵魂竟然如此有趣。”
“有趣?”裴南湛默念道,眼睫轻眨。
“兴许是因为和有趣之人待久了,自然而然的也变得有趣了。”他意有所指。
陈知韵听得出来,他在拐弯抹角的夸她。
——
春闱出成绩了,会元毫无疑问又是阿湛。
京城的茶肆里已经有说书先生在讨论,今年的前三甲是谁。呼声最高的无非就是裴南湛和陈逾瑾二人,至于另外一名人选,大家众说纷纭。
对于裴南湛是状元还是探花郎的讨论,在京中的读书人圈子里,还是贵妇官家小姐圈子里,都是争执不休的话题。有些姑娘倒是看得很清楚,无论状元郎探花郎是谁,最大的赢家都会是陈知韵。
陈逾瑾是她亲哥哥,裴南湛同她有婚约在身。
一时间陈知韵的名声大振,京中但凡举办什么宴会都会往陈家递上一张请柬,邀请陈家的姑娘前行。
这种宴会陈知韵一般都不去,实在推脱不掉的就派人送份谢礼过去。毕竟全京城都将她身上那点事情都打探清楚了,她可是自从上京来就病倒的病秧子。外加上一次去弘福寺遇见了山匪,被山匪推入了悬崖下,大难不死捡回了一条性命。
说到这里京中的官家小姐们又要捻帕子了,因为京中小姐们听到的是另外的一个故事。
她们听闻的版本是,陈知韵上山祈福,裴南湛下山回府。在下山的途中遇见被山匪纠缠上的陈知韵,为了救自己的未婚妻,她们二人双双坠崖了。
添油加醋版本是,陈知韵被山匪推到悬崖,裴南湛为了救她也一块跳入了悬崖。大有你死了,我陪你一块殉情的架势。
添油加醋的这个版本歌颂了二人的爱情故事,突出了裴南湛重情重义的高尚品格。一时间,裴南湛又收获了不少姑娘的芳心。
“噗!”当大姐姐将这些传闻说给陈知韵知晓的时候,她一口茶水直接吐了出来。
大姐姐将自己手上的帕子递给陈知韵,轻拭着她唇边的水渍。
“这谁放出来的消息.”陈知韵在心中想了想,“不会是阿湛吧?”
大姐姐陈枝柔不知晓是何人放出来的,但是她爹娘说起此事的时候,并未避开她。她爹娘猜测是裴家那边放出来的消息,毕竟陈家是下了封口令的。
大姐姐没应声,陈知韵心中也有数了,多半是阿湛那边放出来的消息。
陈知韵挽起大姐姐的胳膊,语气欢快:“大姐姐走吧,今日去鹤颐楼用膳。”
近日来她在家中都快憋坏了,幸亏祖母疼她,声称想去鹤颐楼尝尝新鲜的时令菜肴。这陈老夫人都要去鹤颐楼了,陈知韵这个做孙女的自然要跟去。
陈枝柔自从和离后一直都郁郁寡欢的,她在家中并无事情可做,每日二姐妹都处在一起。每次裴南湛提前来找陈知韵时,她都像是会未卜先知般提前走了。
她心细,说话又温声细语的。陈知韵自小不在京中长大,同大姐姐并未有过多接触。但和大姐姐相处过的人,无不都说她人好。
和她相处,陈知韵感觉很自在又舒坦。二人并不像才相处几个月的样子,倒似从小一块长大的姐妹。
陈知韵会会见到大姐姐都要在心中将那前姐夫痛骂一顿。
哦不对,不能再喊他前姐夫了,狗男人姜宸不配。若是再让她瞧见姜宸,她必定还要将姜宸揍一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