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段日子,叶云泽的两边胳膊总是布满千娆的齿痕。他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出远门,偶尔出谷也是为了去请嵘南城最好的琴师来教千娆抚琴。这位琴师风姿绰约,琴艺超绝,在谷里住了整整一年,悉心教导千娆。
千娆总奇怪得很,想不通叶云泽用了什么手段,能使如此风华绝代的人物自困于这山野之中,来教她这样一个坏脾气的哑巴。她寄情琴曲,一颗激荡的心总算慢慢平复下来。
自从哑了,她总是有意无意地避开人群,连楚楚也渐渐疏远,唯独阿陶仍是没脸没皮地贴过来。阿陶教她不要徒等光阴流逝,陪她将谷中珍藏着的医书通通查阅了一遍。然而,仍没能找出提前解开七锦魔蕈之毒的方法。
诚然日月如梭,转眼六年过去,千娆已出落得亭亭玉立,虽不能说话,却愈凸显她出尘脱俗的绝美容貌。
她以为这辈子也不能再次见到叶寒川――或许叶寒川早已死去也未为可知,她怎么也想不到他会在突然的某一天以这种方式再次出现。
隆冬,大年刚过,谷里白雪皑皑。
晚上,千娆坐在房中抚琴,婉转的琴音穿过窗户,飘荡在漆黑的夜空,好像是她在细细诉说。
一曲终了,她忽然看到院子里,白雪中,一个高大的身影默然而立。
一颗心忽如琴弦悸动。她立即起身穿过房门,径直往院中跑去,她好怕冲进院子时那身影就已消失不见,一如六年前。
但这次,那身影仍在那里,不曾挪动半分。
她微微喘着气,走进院子,白雪在她脚下沙沙细响,冰冷的夜风激得她打了个寒战。
眼前的人跟她这六年来常常在梦里见到的样子截然相反:他变得那样高大而威风,身体里蕴藏的力量简直如有形的东西一般突显出来,直教人心生敬畏;他的脸庞瘦削了些,轮廓变得硬朗,五官变得坚毅;他的眼神本如仙子般深情而漂亮,如今却如神明般冰冷而凌厉。
他看上去那样丰神异彩,以至于千娆有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毕竟,她一直以为他应当像她梦里见到的那样,被她下的毒折磨得极度消瘦而虚弱。
这巨大的反差使她不由得在心里升起一股怒火来:这六年来她是如何饱受愧疚与担忧的折磨啊!
叶寒川默默地也将她一番打量,当然,千娆在他眼中的变化更大――她已由当年那个娇俏的女娃长身玉成,长作了一个闭月羞花的美人儿。
而她眉间淡淡的愁云,更使她判若两人。
二人彼此注视着,一言不发。
千娆留意到他提着一个沉甸甸的包裹,包裹底下似乎有水嘀嘀嗒嗒地滴下来。这时,一件物品从他身上掉落,落在了雪地里。千娆瞧见,正想提醒他,他却忽然拔地而起,施展轻身离去。
好不容易相见,他却不说一个字又走了,千娆越加恼怒。她捡起掉在地上的物品,擦去雪水,只见是一枚通体透黑的玉扣,拿在手里暖烘烘的。她认出来,这是蓄真眼。
这么稀珍的东西,怎如此随意失落?千娆暗觉奇怪,将蓄真眼好生收起,她心里气恼叶寒川,打定主意不相告,叫他也去着急着急。
正在心里恨恨地打算着,她又注意到雪地里多了一滩血色。原来方才千娆没看真切,只当叶寒川提着的包裹里滴下来的是水,现在看得明白,却见分明是血。她愈觉奇怪。
接着,她突然想到:今天并非谷道开放日,难道他回谷已经有段时日?
她带着满肚疑惑回到屋里,真是又惊又喜,又如释重负,而释负之后紧接而来的是难以言说的愤怒:他看上去好得不能再好了,怕是整个惊奇谷也找不出一个状态比他更好的人来,她真是白白煎熬了整整六年!他为什么现在才回来?!为什么见了她却一句话也不说,这般冷若冰霜?难道时至今日仍恨她给他下毒,还是――他的拟佛心经已然练成?
夜里,千娆心绪不宁,辗转难眠。屋外,静悄悄地,又飘起了鹅毛大雪。
第二天清晨,千娆早早起来梳洗妆扮,打算去落英山找叶寒川问个明白。她一头秀发本来都由柳儿打理,柳儿有一双巧手,每天早上都会变着花样地替她梳妆。然而,昨晚柳儿没有回来。
这些天楚婶病了,柳儿就去了谷主夫人屋里听差,原本只是白天侍候,晚上还会回到蔻园,昨晚却不曾归来。
许是娘亲有什么事,把柳儿留下了。千娆这样想着,不由有些嫉妒心酸。自从当年从落英山回庄,娘亲竟再也没有召见过她。虽说她本不乐意去见娘,但这么些年娘都不想见她,她还是会感到心焦难过。
或许是娘不想看到个哑巴吧。她归咎于此。
千娆梳妆完毕,正要出门,叶云泽忽然抱着昏迷不醒的柳儿快步走进门来。千娆吃了一惊。
很快,储大夫赶来了,接着,更多的人涌进了蔻园,人人神色惊惶,却又讳莫如深。
千娆意识到,有什么不得了的事发生了。
叶云泽看看千娆,犹豫再三,说道:“娘遇害了。”
千娆呆住了。
柳儿只是受了惊吓,并无损伤。储大夫替她施针推拿,她总算幽幽苏醒,不明所以地望着围在自己身边的众人。
“柳儿,”叶云泽柔声问,“发生了什么事?”
柳儿皱眉想了一阵,才突然惊恐地瞪大了眼睛,她紧紧攫住叶云泽的手,浑身发抖:“云公子,好多血,好多血!”
“到底发生了什么?”有人问,“难道……难道真是川公子杀害了夫人?”
千娆闻言,愈是震惊。柳儿却又缓缓摇着头,喃喃念着:“我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不知道……”她眼神空洞,表情呆滞,唯接连不断地从眼眶里滚下的泪显示她心智尚存。
“你这姑娘,”有沉不住气的,气急败坏地说道,“你倒是说点有用的啊!”
柳儿充耳不闻,只是遍遍呢喃:“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不知道……”
众人急得跳脚,围着柳儿问了半天,一个字也问不出来。
“川公子不可能做出这种事,”这时薛伯说,“再说他早在六年前就离开了,再也没有回来过。他如果回谷,最迟也要在上个月十五进谷,此时必然还在谷里,你们有谁看见过他吗?”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摇着头否认。
千娆想起昨夜雪地里叶寒川冰冷的身影,摸了摸袖口中那枚温暖的蓄真眼――这使她确信昨晚并不是在做梦。她注视着眼前无比痛心、困惑的众人,大气也不敢出。接着,她忽然又想起叶寒川手里提着的包裹,以及从那包裹里嘀嘀嗒嗒滴下来的血水。
她不禁打了个寒战,一种前所未有的凉意从背脊升上来。
叶云泽看她脸色难看,柳儿又惊吓过度,向众人说:“想是柳儿受了惊吓,一时什么也说不清楚,不如大家先回去,等柳儿镇定一些,再慢慢问她。”
众人无计可施,只得权且如此,渐渐从蔻园散去,屋里又只剩下千娆、叶云泽和柳儿三人。
“现在能说了吗,柳儿?”叶云泽问。
柳儿望望千娆,垂着泪,依旧一言不发。叶云泽便也不再追问。
接下去的日子,庄人到处在谷里搜寻叶寒川的踪迹,但始终未搜得一丝蛛丝马迹。千娆也偷偷跑进落英山,来到叶寒川以往的住所,但也未寻见任何叶寒川出没过的痕迹。
难道他是当天进出山谷?千娆百思不解,那天正是月头,是谷道上离魂信草毒性最强的时候,他如何能安然出入?
叶云泽并没有向千娆细说那日的情境,但她还是从庄人的只言片语中了解了当时的惨状。
那天清晨,叶云泽本想去向宋简心请安,却发现宋简心的屋门奇怪地敞开着。他不安地走进屋子。
接下来看到的一幕令他终生难忘。
第17章 惊奇要录
屋里随处都是喷溅的鲜血,他的母亲倒在地上,原本雪白的衣裙染满血污,而她的肩膀之上,空空如也,她的头颅不见了踪影。柳儿倒在里屋,人事不省。
墙上,斑斑驳驳的血迹间赫然留着十一个血字:“夫人之头,暂借一用。叶寒川。”
柳儿依旧半痴不傻地说不清当时发生了什么,每当有人询问她,她总是脸色煞白地掉着泪,瑟瑟发抖地说自己什么也不知道。渐渐地,也就没人再敢来问她了,生怕当真将她逼疯。
有人从叶寒川的屋里找来他的札记,与墙上的字迹比对,谁也不愿意相信是他下的杀手。千娆依旧没有向任何人提起自己见过叶寒川,即便是对叶云泽。
然而作为一个哑子,保持沉默也并不是那样容易。她总是一次又一次地想起叶寒川提着的那个包裹,那个不停地滴着血的包裹,那个包裹随时都可能浮现在她眼前。那是她娘亲的头颅在里面。
那头颅……当时是睁着眼?是闭着眼?
她没想到,在见到叶寒川安然无恙而如释重负之后,她又要因为叶寒川而忍受煎熬。
在一个寒风凛冽、阳光明晃晃的午后,千娆独自一人来到了宋简心的屋子――这个她整整六年不曾踏足的地方。
屋里的血迹已被冲刷干净,只有墙上那十一个血字,作为唯一的证据被留了下来。这十一个字一笔一画有条不紊,只是每道笔画拖下的血泪,使它们显得那么阴森恐怖。千娆静静地看着,隐约认出叶寒川的笔迹,在做了那样可怕的事情之后,他的心境似乎依然平静。
他到底是为了什么?六年前那个过分善良的川哥哥,如今竟变成了什么模样?
千娆走进里屋,柳儿便是晕死在这里。屋里的家具摆设整整齐齐,柔软的床铺已经铺好,正等着主人来度过温暖一夜。千娆一分一厘地打量着娘亲的寝房。曾几何时,她还幻想过,在某个大雪纷飞的冬夜,母亲会像楚楚的娘亲会做的那样,将她揽在被窝里,与她嬉戏,陪她说话。
如今,这个幻想总算彻底破灭。
床铺一旁靠窗的位置是一个梳妆台,千娆轻轻坐下,出神地望着镜中的自己――已越来越与娘亲相像了。她不由得伸手去摸镜中的脸庞,但触手间全是一片硬梆梆的冰冷。
这时,她忽然注意到镜子后面有一个暗格,她用手一掰,暗格便开了,里面掉出来一个小锦盒和一本厚厚的陈旧册子。
千娆好奇心起,打开锦盒,里面层层叠叠还有许多层包布,她一一展开,最终,半株风干的七锦魔蕈露了出来。
七锦魔蕈风干之后颜色愈发艳丽,千娆数了数,少了紫色、绿色和黄色子株。
哥哥拿给我的那枚紫色子株,想必就是从这朵七锦魔蕈上掰下来,千娆暗暗地想,那这绿色和黄色子株又哪里去了?
她想起六年前中毒时喉口那种万剑攒刺的痛苦,打了个寒战,不再深想,将包布重新一层一层包好,仍放回锦盒中。她拿起那本册子来看,只见封面上写着“惊奇要录”四个字。
她翻开第一页,见开篇第一段写道:“世间奇花异草在录者百样,吾惊奇谷独占七成;然天下奇方异药,吾族皆囊括无遗。故编此籍志之,以馈吾族后辈。”
她略微往后一翻,原来册子里记录的是惊奇谷中众多奇花异草的药性及其可衍生的药物,七锦魔蕈、离魂信草、天缠萝蔓都在其列。
千娆只是粗略地翻了翻,就被其中千奇百怪的奇异花木和诸多奇思异想的衍生药物惊得瞠目结舌,方知这本《惊奇要录》是叶家多年炼药的精髓所在。
六年前被人利用给叶寒川下的毒至今困扰着她,她猜想或许能从中找到答案,便将册子带回了蔻园。
夜里,等到柳儿回房休息,千娆将《惊奇要录》取出细细翻看。她掌握的信息不多,她知道那毒药需要鲜血,以及从叶寒川和叶云泽的异口同声中,她知道这是一种特殊到娘亲不可能让她下的毒。
她慢慢地一页一页翻过去,当她翻到册子中部的某一页时她发现,她掌握的信息虽不多,但刚好够用。
这一页上记录了一种药物,叫作销魂散,夹杂在满书千奇百怪的药物之中,它并不显得稀奇,描述也只有寥寥数句:“媚毒,强效、长效,毒发极苦,阴阳交合后方解。若加入异性鲜血为引,则非与此血引者交合不可解。”
千娆一遍遍地看着这几行字,想起六年前叶寒川毒发时的模样,渐渐地冒出了一身冷汗。她虽懵懂,但并不傻,虽不知“阴阳交合”何解,但也猜到是些不堪之事。
难怪叶寒川和叶云泽两人异口同声地说,此事不可能与娘亲有关――谁会设计自己的女儿与同父异母的哥哥行猥琐之事呢?
她想到这里,万分不堪,“砰”一声将书本扫落在地,趴在桌上无声地抽泣起来。
她此时才算明白,当年叶寒川为什么要赶她走,对她避而不见,又为什么要不辞而别――不就是为了她这个犯错之人?
几天前见到的叶寒川,看上去那般神采奕奕,她本何等欣慰。可是沧海桑田,原本如此纯善的人,如今却令娘亲身首异处!
她的心抽痛起来:六年前的川哥哥去哪儿了?
她痛悔而又痛惜地无声大哭,直到心神俱疲地昏睡过去。
等到浑浑噩噩地醒来,桌上的蜡烛已烧到了底,即将熄灭。她看那本《惊奇要录》还躺在脚边,难堪地一脚踢去,这本册子就刚好翻到了一页残页。
奇怪,她想,这不是我们家的制药秘笈吗,应该非常珍贵,怎么坏了一页?
她重新点上一支蜡烛,将册子捡起。只见这残页断口参差,似乎是被人仓促撕下,残页上尚有两行字,写着:“无极丹,我族已钻研二十余载,一旦炼制成功,则身怀者百毒不侵,百害不近,百伤即愈,百病即去……”
之后的内容已被撕去,当是一些配方之类。千娆心想:看这两行字的意思,这无极丹虽已钻研了二十多年,但尚未制成,这页上就算有配方,想必也只是个半成品的配方,不知是被谁撕了去?这无极丹若制成了,真有这样厉害吗?
她往后翻下去,忽然翻到一页白页,上面只写着两行字:“长生不死、返老还童,此二者逆天而行,吾族后辈不可探究。妫氏兄妹执迷出逃,必遭天谴。”
再翻过几页,又见一页白页,写着:“驻颜之术、变弱为强、转逆之法,此类药物不符天道,须浅尝辄止,不得深究,恐生异端。”
后面犹有零零散散的几页白页,记着一些警告之言。
不多时翻到最后一页,这一页上只有寥寥十二个字,字迹也不似之前的工整,而是缭乱如利刃狂舞:“炼药者,药炼之。兄弟崩,姐妹离。”
千娆不解其意,却感到一股阴寒从背脊里升起来,令她身上汗毛根根立起。她将册子合上,塞进衣柜的抽屉里,莫名地心悸。她隐隐感觉到,叶家当年之所以停止炼药必然与这十二个字有关――当年必然发生过不同寻常的,甚至可怖的事情。
但,究竟发生过什么?
宋简心下葬的那天,千娆一整天都在因为阴冷而瑟瑟发抖。没了头颅,谷人只得替宋简心雕了一个木头脑袋,倒是栩栩如生,连左颊上的一小颗朱砂痣也描得惟妙惟肖,但毕竟不能与真的相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