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娆不由感伤:没想到娘生得貌若天仙,临到头却拿块木疙瘩做脸。
入殓时她突然注意到宋简心的一双脚,不知是因为尸僵,还是别的原因,这两只脚长短不同,连大小似乎也有差异,怎么看怎么别扭,好像不仅是头,连这一对脚也是假的。
这诡异的模样使她愈发颤抖起来。
愁云惨雾的半个月过去,谷道即将开放。这些日子,千娆和叶云泽不约而同地避免谈论叶寒川的事情。然而,谷道开放日的前一晚,千娆知道已不能再逃避,忐忑地来到了叶云泽屋里。
叶云泽正细细地擦拭着他的佩剑,寒白的剑光格外刺目。千娆往里屋望望,果然看到床头已打包好的包袱。
“我正想去你屋里找你,”叶云泽收起佩剑,说,“明天我会出谷。”
千娆铺陈纸张,写道:“找叶寒川?”
叶云泽点头:“必须将娘的头颅追回好生安葬。”
千娆犹豫好一会儿,终究写下“或许不是叶寒川”几个字。她捏着笔,心虚得抬不起头来。
“我会给他解释的机会,”叶云泽平静地说,“如果不是他,他自然不会承认;如果是他,他既留了名,自然不会再否认。”
“若是,如何?”
叶云泽一向温和的眼中忽然闪过一丝狠绝:“杀人偿命,他既借了娘的头颅,自然是要用他自己的头颅来还的。”
千娆的手隐隐抖着,比起娘亲的离世,更使她难过与烦恼的,是叶云泽报仇雪恨的决心。她用颤抖的手写下了“兄长”二字。
叶云泽缓缓摇了摇头:“他今日既然杀娘,就是你我的仇家了,明日或许就能杀你我――他如何还是我们的兄长?”
第18章 往日旧恩
千娆闻言心中更凉――这话竟然这样有道理!所谓斩草除根以绝后患,叶寒川既已下杀手,自然会顾忌其子女寻仇,或许哪天再生杀心也为未可知。
难道那天晚上他来找我,本是想要杀我?千娆想到这里,惊得遍体寒意。可是,六年前那样纯善的川哥哥会伤害她?她怎么也不能相信。
她想起那晚叶寒川健硕的身形和冷酷的神情,她深知,叶寒川若要杀她,真如捏死一只蝼蚁一般简单。她又写:“他很强。”
叶云泽不以为然地淡淡一笑:“再强的人也有弱点,而他的弱点没有人比我更清楚。”
“何弱点?”
叶云泽突然盯住她,目光如炬,不答反问:“娘遇害那晚,你有碰到什么不寻常的事情吗?”
千娆猛地一惊。她迟疑了:若说出实情,叶云泽心中必下定论,认定叶寒川便是凶手;若不说,事情或许尚有转机。
以往,她说起谎来真如吃口饭一样平常,如今做了哑巴,连说谎的本事也一并丢了。她觉得自己的脸简直要烧起来,连忙将脸一埋,摇了摇头。
好在,叶云泽似乎没有察觉,并不置疑。
“他在何方?”千娆又写。
叶云泽摇头:“我也不知道。”
千娆暗暗松一口气,写:“他或犹在谷中?”
叶云泽再次摇头,说:“你常年在谷中,想来不曾听说。他不再是以往的叶寒川,谷道拦不住他,他必然已经出谷。”
千娆听了隐隐觉得奇怪,心想我若不是常年在谷中,难道就能听说吗?
“我离开以后,”叶云泽接着说,“谷中由薛伯主持。你若遇到什么事,可与薛伯商量,不要自作主张。我会尽快回来。”
千娆虽万分焦灼,却也无计可施。
第二天,千娆将叶云泽送到谷道口。看着那独自远去的背影,她犹豫再三,最终也没有追上去――自从不会说话,她再也不愿走出山谷。
谷中一切照旧,谷人像往常一样生活、劳作,宋简心离世带来的悲伤已逐渐沉淀。千娆的日子也几乎没有任何变化,唯一不同的是,她时不时地发觉柳儿在一旁出神地望她,眼中甚至常噙着泪。被发现,柳儿总是赶忙别过头走开。
又是一个谷道开放日,柳儿一早出谷去了,千娆独自在蔻园枯坐。
“娆小姐。”阿陶忽然出现,她反常地站在房门外矜持地问候着,与平时总是咋咋呼呼地冲进来的模样比起来,真是判若两人。
千娆疑惑地望望她。
“娆小姐好,”阿陶接着一本正经地说,“我家主母前来拜访。”
这时,宋简柔也盈盈出现在房门外,柔声道:“娆儿,许久不见了。”
千娆连忙将二人迎进屋来。宋简柔就座,阿陶便一声不吭地站在她身后。千娆瞧她那低眉顺目的老实模样,暗暗好笑。
宋简柔握住千娆的手,说道:“娆儿,我就直说来意了。今天我听阿陶说起,说你娘是为寒川所杀,而云泽已经在上个月出谷寻仇去了。哎,怪我在那落英山中隐居,消息闭塞,只知你娘遇害,却不知庄里竟将寒川当作凶手。如今云泽已经出谷寻仇,兄弟相残,这教你爹在九泉之下如何安宁?”
千娆想起关于宋简柔的传闻,心想:看来这么多年过去,她对爹爹犹有情分。哎,连她也知道手足相残,泉下不安,哥哥却似乎完全没有顾及。
“何况,”宋简柔接着说,“我听说,庄里怀疑寒川,仅仅是因为凶手写在墙上的几个血字。――娆儿,你也信是寒川吗?”
千娆低下了眼眸。或许别人没有更多的依据怀疑叶寒川,唯独她却有:她亲眼见过他。
“你和寒川曾朝夕相处,别人不了解他的为人,难道你也不了解?”
千娆低头不应。就是因为当初的了解,她也不敢相信是叶寒川所为。可是偏偏在娘遇害当晚叶寒川出现,偏偏墙上留着叶寒川的字迹,还叫她如何不信?
“你有没有想过,”宋简柔又说,“当年你在落英山住了一年,之后是如何回到庄里?”
千娆听出她话中有话,终于抬起头来,探询地望着她。
“阿陶,”宋简柔教,“你告诉娆小姐,那天发生了什么。”
“是。”阿陶这才开腔说道,“那天,我在山里闲逛,突然听到娆小姐呼喊的声音,我赶紧跑过去一看,川公子已经先到了,而娆小姐已经昏死过去。川公子就教我把娆小姐背回庄里。――背娆小姐我肯定是愿意的呀,但背回庄里我怎么说?我总不能说是我把娆小姐藏了一整年。
“我就说:‘川公子,还是先去你那里吧。’川公子说:‘你背着,我和你一同去庄里。’不知道什么原因,川公子就是铁了心要把娆小姐送回庄里,他叫我背着娆小姐先走,他就远远地跟在后头。”
千娆不由得有些窘迫,她当然知道原因,那天早上是她亲手给叶寒川下了销魂散之毒,只是没想到报应来得那么快,她紧接着就中了七锦魔蕈的毒,做了哑巴。
“我们直接去了谷主夫人的院里,”阿陶说到“谷主夫人”时双手合十拜了一拜,“谷主夫人的脸色真是非常难看,特别是看到娆小姐小腿上的十字伤疤的时候,好像……好像一点也不因为娆小姐回来而高兴,反而特别生气,倒好像情愿娆小姐已经死了似的。我真想赶紧撤了,但是川公子还对谷主夫人说‘有一事相求’。
“他请谷主夫人不要责罚娆小姐,谷主夫人十分不给情面,教川公子赶紧离开,言下要重罚娆小姐。川公子却说,说娆小姐腿上的疤痕是他造成,还说教娆小姐留在落英山也是他的主意。川公子平时话很少,这时却特别能说会道,硬将过错揽到自己身上,还说什么‘夫人要罚便罚寒川罢’。
“谷主夫人气到笑起来,说:‘你以为我不敢动你吗?’川公子只是说:‘夫人但罚,寒川愿领。’谷主夫人的脸一下子变得凶狠,她说:‘那我就跟你数说数说:你损伤娆儿体肤,又不加护理,使其瘢痕横生,这是其一;你作为兄长,任娆儿掩藏不知通报,致使全庄殚精竭虑,致使葛四枉断脊梁,这是其二;娆儿既与你同住,你却又不好生照护,使她中此七锦魔蕈奇毒,这是其三。以此三过,我便重罚于你,你可有什么辩解?’”
阿陶学着宋简心的样子,瞪圆了眼睛,憋红了脸,说到这里已有些微微气喘。千娆紧张地揪紧了衣角,她一直觉得奇怪,为何自己擅离一年突然回来,娘亲对她却连句责骂也没有――原来竟是叶寒川揽去了责罚。
娘亲从来不是一个手软的人,她深知如此。
“谷主夫人哐哐哐数出三点来,”阿陶喘了会儿气接着说,“我可吓得腿软,真替川公子捏着汗,川公子倒淡定得很,就说一句‘寒川无可辩解’。我心里想着谷主夫人这么恼怒,川公子又不会说些好话,怕是逃不了一顿好打了,到时被打得下不来床,只好我来照顾川公子了。不过,总也不至于被打死打残。
“但没想到,谷主夫人竟拿出一株陈年的七锦魔蕈,随手掰下黄色子株丢到川公子面前,说什么‘认罚就把它服下,不敢服就马上离开’。七锦魔蕈虽是少见,我却也听过它的大名,服了黄色子株,那可是要废掉右腿的,川公子就算有错,有多大的错要废了他的腿呢?”
千娆想起娘亲房里那半株风干的七锦魔蕈,这才知道那黄色子株竟是这样掰去的。当初中毒时喉口那种万剑攒刺的痛楚,这时似乎也在她的右腿蠢蠢欲动,那种痛苦,她真是宁愿死了也不想忍受第二次。六年前叶寒川对她的百般维护这时也在她的记忆里慢慢苏醒,但她依旧不敢相信:川哥哥竟然真的这么傻,傻到情愿为一个刚刚给他下毒的人受此苦楚,甚至废去一条腿?
阿陶看看千娆,接着说:“或许谷主夫人也不是真要废川公子的腿,或许只是想唬住他,教他不要再管娆小姐的事罢了。川公子朝娆小姐你望了望――娆小姐,你那会儿还歪在椅子里昏迷不醒呢,然后,他竟当真将七锦魔蕈吞了下去。哎,之后的惨状我真不忍回想,川公子咬着领子趴在地上煎熬了有半个时辰,我扶他回去的时候,他整个人都是虚脱的。――娆小姐,川公子对你可真是没的说,我之前怕你难过,没敢告诉你。”
千娆此时已泪流满面,想到叶寒川忍受了销魂散和七锦魔蕈的双重折磨,她简直心痛得喘不过气来。
“娆儿,”宋简柔这时说,“寒川如此良善,对你更是挖心掏肺,你难道能信是他杀害你娘?你怎能任云泽出谷找他寻仇,他两个伤了谁你能忍心?趁现在事情还没到不可挽回的地步,我希望你赶紧出谷一趟,阻止云泽。”
第19章 再次山谷
千娆万万没想到,宋简柔此次前来竟是为了游说自己出谷。她常年在谷里生活,已有六年不曾踏足谷外,即便是六年前偶尔出谷,也只是在山谷周边城镇逛上半日,可以说根本不通谷外世俗。况且,她虽已向叶云泽问知他谷外的住所,但一来她不识道路,二来叶云泽既要寻仇,多半出走在外。一出山谷,天大地大,人海茫茫,她去哪里找他?更谈何阻止?
“你若独自一人,我也不放心,”宋简柔接着说,“阿陶你一向是熟知的,是个机灵丫头,跟我以前一直都在谷外生活,就教她陪你一起出谷,凡事都能有个照应。”
千娆望望阿陶,难以信服:阿陶确实能干,也有些小聪明,但终归也是个小姑娘,如何靠得住?
“我再送你一件防身物品。”宋简柔说着从袖中取出一柄短刀,拔刀出鞘。只见它刃长半尺,通体乌黑。宋简柔取下一根头发,从上落下。发丝落到刀刃时一下子断为两截,飘落在地。
“娆儿莫看它模样丑陋,”宋简柔说道,“却实实在在是把落毛得过的宝刀,有个名目,叫作乌金刀。是多年以前,你爹赠予我――想当年我们这惊奇谷真是遍地珍宝――现在我将它送给你,希望它能护你平安。”说着还刀入鞘,递给千娆。
千娆心中踌躇,并不伸手去接。
宋简柔又取出一个小木盒,放在桌上,说:“你和叶寒川身中七锦魔蕈的毒已有六年,再过一年,你俩便可解毒。这是当年你误触的那枚七锦魔蕈。”
千娆犹豫了一下,伸手打开木盒,心里想:怪不得那棵七锦魔蕈不见了,我还以为是川哥哥采了去,没想到竟然是她。
展开木盒里的层层包布,那株可怕的魔蕈露了出来。比宋简心房里那半株陈旧的七锦魔蕈不同,这一株更饱满也更完整一些,只有当年被千娆碰坏的紫色子株已完全枯萎变黑,其余六枚仍艳丽无比。
“我知道你娘那里也有一棵,当有紫色子株能解你的毒。这一棵上有黄色子株能解寒川的毒,你便一并带了去,若有机会一定交给寒川,他也会念你的好。”
千娆将七锦魔蕈依旧包好,犹豫再三,还是撤回了手,并不接过。
宋简柔叹一口气,说道:“娆儿,云泽已出谷一个月,今天你若再不动身,又要等一个月,这一个月里不知能发生多少事情,到时只怕你追悔莫及。我话已至此,不再多说,便告辞了。――阿陶,你在这里替我多陪娆儿一会儿。”宋简柔说着起身而去,将乌金刀和七锦魔蕈留在桌上。
待宋简柔走远,阿陶长长嘘出一口气,摆出了她平日的嬉皮笑脸来,嬉笑道:“娆小姐,你在担心什么呢?我听云公子跟你说起过,说他在外头有个住所,就在岿山城外的岿石村。岿山我知道啊,双绝山庄就在岿山。至于岿石村,所谓‘路’字两个口,到了岿山再问不就完了?”
千娆不理。阿陶接着说:“你若怕到了岿石村也找不到云公子,那我们大不了再打道回府,至少我们尽过力,就算无功而返,也能无怨无悔了嘛。”
千娆嫌她嗦,出门而去,阿陶赶紧跟上。千娆漫无目的地一阵闲走,不知不觉间走到了宋简心院门前。她叹一口气,再次走了进去。
她穿过空荡荡的院子,走进厅堂。厅堂里也是空空荡荡,正中的红木椅子里再也看不见娘亲的身影,以往千娆来见她时她总是坐在那里,脸若敷霜地吐着冷得叫人寒颤的字眼。
阿陶指指木椅前的空地,说:“喏,川公子就是在这里服下了七锦魔蕈――可真对自己下得去手。”
千娆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忽然看到厚重的石板地上留着一片奇怪的痕记。阿陶也注意到了,她蹲在痕记旁将一双手放了上去,显然,这是十个指痕。
“不必说,”阿陶道,“这是川公子留下的。”
千娆心口又是一阵抽痛。当年她中毒之后很快就不堪痛苦晕死过去,叶寒川却是清醒着承受了全部。她摸了摸袖中叶寒川遗下的蓄真眼,想起那个晚上他温和不再的眼神。他是否也感到不值,为曾经因她而受的折磨?
抚摸着地上的指痕,她多么希望能握住叶寒川当年之手,泪水不由得滴落下来:当年的川哥哥还能回来吗?
“娆小姐你别顾着哭呀,”阿陶劝道,“你若心疼川公子,那就出谷替他劝住云公子啊。”
千娆在地上写道:“你愿同去?”
“我当然愿意咯,”阿陶两眼蓦地放出光来,说,“实话跟你说,我天天被主母管着,我可无聊透顶了。我巴不得跟你出远门去。”
“若确是他,如何?”
阿陶转了转眼珠子,说:“就算真是川公子,那也要听他说出缘由来啊,我可不相信川公子是那种妄下杀手的人。等明了了缘由,再该怎样怎样咯,好过娆小姐你躲在谷里摇摆不定地受煎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