趴在地上的男孩痛苦地呜咽一声，陆怀绫忙从腰带中掏出警报器，摁下绿色按钮。
因为刚才握刀时太过用力，她此时摁着报警器的手抑制不住地颤抖。
那只果蝠已经死绝了，蜷缩在一块，她蹲在男孩身边，看他痛苦地胡乱抓着地面，手指磨出血丝。
陆怀绫不懂被变异兽咬到该如何急救，搬不动、也不敢随意去推他。看着他后颈上的血流个不停，将周身的地面染红，她的额角溢出一滴滴汗，只觉等待救援的过程格外漫长。
“别怕，我已经发了警报，救援很快会到，你再坚持一下。”她只能说一些无用的话，口头安慰他。
话一出口，男生抓挠地面的动作逐渐变慢，随后完全停下，他五指曲着，食指微微一动便没了动静，好似她的安抚真起了作用一般……
陆怀绫怔怔地看着他，救援车到了都没察觉，直到车上下来几人，利索地将男孩抬上担架，她抬眼瞄到男孩胸前的名字记下，飞快站起来，想要跟上去。
身着白衣的救援人员看到她作战服前的血迹，问她：“你也受伤了？”
陆怀绫低头看一眼，身上的是变异兽的血。
“没有。”
救援人员好心提醒她：“没有特殊情况，执勤时间不到，不允许回城，你等换班了再来看他吧。”
“好。”
她驻足看着救援车开远，站了很久都没动，直到有人拿着喇叭在城墙上喊她：“底下的护卫员，别走神，往里站！去墙边！”
喇叭声响了两回，陆怀绫才意识到是在叫她，快步走回去。
接下来6小时平静依旧，只是每当有人跑去捡箭矢时，她都会不由自主地跟上去，右手紧握刀柄，防止变异兽再度暴起伤人。
她的脑中不断回想着刚才的情形，她想，如果自己那时自信一些，没有迟疑，第一时间赶过去，那男生或许就不会出事。
又或者，当时跑去捡箭矢的人是她，那被抬回去的应该也是她。变异兽动作太快，仅是背对着它且无人提醒，陆怀绫不觉得自己一定能反应过来。
她就这么胡思乱想着，直到执勤结束。
时间一到，陆怀绫第一个往城邦里跑，她跑去营房，里面有一个急救间，伤势太重来不及送回城内医治的队员都会就地处理。
陆怀绫踮着脚在外面望了望，什么也看不见，张望时不留神被人从身后抱住。
她听到秦之卉的声音：“你怎么来了！”
陆怀绫挣开她，回过身，发现很久未见的宋明远也在，他背着把长弓，显而易见是要上城墙值守的一批人。
陆怀绫语调平平：“队长临时通知，刚从城外换班回来。”
“你没事吧？”看见她上衣的血迹，秦之卉在她身周绕了一圈，确定她身上没有伤口才放心。
“我没事，是有人受伤了。”陆怀绫看了看急救间，“里面的是谁？”
宋明远答她：“昨天晚上和我们一组出去的，执勤的时候随身的照明灯坏了，被变异兽近身了才发现，还在急救。”
陆怀绫打起精神，看向宋明远：“有没有见到一个叫魏均的？今天下午刚回来。”
秦之卉思考了一下：“我们夜里执勤，中午还是休息时间，没留意。不过听说下午有个抬回来就没了气的，遗体已经被送回家里了。”
陆怀绫张了张嘴，又合上，见她这样，他们隐约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宋明远抢过话，自嘲道：“外边的人都说护卫队就是把久未出鞘的钝刀，可不是吗，只来了一周，每天都有人要出事。队里各项措施都完备，出城时也都交代过要点……”
他换口气，继续：“能送了命，也许是他们本就不该来吃护卫队这碗饭，安逸久了就忘了自己的处境，动真格的时候连把刀都拿不稳。”
话音落下，三人都沉默在原地，他是在自嘲，秦之卉是在自我反思，陆怀绫细想一下，宋明远话虽无情，却不无道理。
变异兽的弱点在头部，这是陆怀绫随手能搜来的关键信息，身为护卫队队员不可能不知道。而中午那根箭矢仅是插在蝙蝠尾部，并不足以致死。
魏均仅凭变异兽不动了就敢判断它死亡，收箭回程，将背后留给它，经她提醒后还慌了神，不知怎么应对，但凡少一点失误，他都不至于丢了性命。
这样的人来护卫队，无异于将半边身子埋进地里，除非他一辈子运气好，出任务时永远不会遇上危机。
这时，门外走进一个人，打破了屋里的一片静默：“秦小姐，咱们该去城外了。”
三人纷纷抬头，来的是秦之卉的保镖……他身上黑色的西装已经由黑色变为灰色，袖口还烧出个洞。一副墨镜始终架在脸上，面无表情，站姿挺拔，一副干劲十足的模样。
秦之卉给陆怀绫介绍：“噢，这是小黄。”
陆怀绫附到她耳边：“他不是要抓你回去吗？”
“他只是负责盯着我，我不走他还敢打晕我不成？何况城邦有难，人人有责，你别看他这样，出城巡视的时候比谁都起劲。他身上有枪，得好好利用。”
“……”
“我们要去城外了，你好好休息。”秦之卉拍拍她的肩，转而对那块头有她两人大的保镖道，“走了，小黄。”
看着他们三人出去，陆怀绫也跟了出去，走到营房墙外的水槽边，将沾了血的双手洗净。下午溅到她手上的暗红色血迹干涸后变为黑色，她在冷水下搓揉了很久才忘记那温热的触感。
随后她远离营房，找了个宽敞的地带，将地上的石子踢开，席地而坐。正是落日时分，她双手撑在身后，仰看太阳从城墙上落下，把最后一缕光辉从城邦内带走。
“你怎么跑来这儿了？”有人从侧边上疾步走来，她扭头看，是宋明远又回来了。
陆怀绫坐着问：“你不是去城墙上了？”
“不急，我去替你问了，”他停顿了一会才道，“下午被送回家的那个一级队员，就叫魏均。”
“……”陆怀绫低头拨开手边的石子儿，“知道了，谢谢你。”
宋明远拎着箭筒，里面也许就有他们刚捡回来的箭，他不经意说道：“说了不要老谢我，怀绫，你有没有发现自己和以前不太一样了？”
她手头的动作停下，眼底浮上一丝谨慎，低着头故作轻松道：“我一直这样。”
宋明远提了一嘴，却没将这话题继续下去，背过身挥挥手：“生死有命，别想太多。这两天变异兽少了很多，应该不用多久就能回去了，好好休息。”
他背着长弓手提箭筒往城墙走去，底下有电梯，可以直达高墙顶上。
陆怀绫看着他余晖下的背影，表情凝重。
第十三章
如宋明远所说，第二天在她出城时，几乎不见有变异兽，一帮人拿着武器在城外瞎溜达，围墙上的弓箭手趴在墙垛上昏昏欲睡，却又不敢真正睡着，反复打着哈欠。
底下的陆怀绫沿墙走了几回，总有同组值守的护卫员凑在墙边偷偷聊天，见她过来又都分开，假装认真执勤。
陆怀绫有自知之明，能震慑到他们的自然不是自己，而是她身后跟着的那大块头。
走到与14号墙的交界处，陆怀绫转身回去，不留神差点撞到身后的人，她退后一步绕开他，继续往前，身后的人照着她的动作，接着跟住她，谁都没有说话的意思。
区别在于，陆怀绫是无话可说，而他是真的在认真做事，半点不分心。
这是秦之卉的要求。
秦之卉夜里值守，太阳初升时回城，接下来都是她的休息时间。她嫌小黄碍眼，直接把人支给了陆怀绫，顺便给他派发出新任务，“保护小陆，值守时间不到，不得回城”。
听说又要出城，小黄很来劲，绷着一张脸满腔热血地答应下来，陆怀绫想拒绝，被秦之卉拉到屋里央求了半晌。她说，城邦这次危机马上就要过去了，这兄弟精力充沛得很，不耗着他，她到时候不好逃回园区。
此刻陆怀绫才意识到秦之卉说得对，这样的工作强度换做一般人早累趴下了，而小黄依然精神奕奕。
她有幸见识过他的身手，徒手掰下变异老鼠的头，隔着50米极限距离，一枪解决半只身体钻进地里的变异蚂蚁……
这是今日出现的唯二两只变异兽，全被他一人包揽了，有他在，她只需要在墙根散步就好。
陆怀绫不得不对他另眼相看，好奇他的来路，可他的名牌上写的是“无所属”，而他的名字真叫黄小黄。
陆怀绫夸他：“你这身手，当个私人保镖屈才了。”
谁知他竟然“嗯”了一声。
他把活都抢了，陆怀绫很无聊，试图搭话：“你很喜欢来城邦外出任务？”
“是秦小姐的要求。”
“你可以拒绝。”
“不行。”
“那她让你别跟着她，你怎么就不听？”
“……”
陆怀绫点到为止：“如果不想让人看出来的话，可以不用那么积极。”
“听说你很厉害。”小黄生硬地转移话题。
陆怀绫看着他带血的手，随口说：“厉害的话就不会在这儿执勤了。”
“那应该在哪里？”
“你觉得呢？”陆怀绫反问他，他没答话。
两人间的交流到此为止，沉默一直延续到执勤结束，接着就是回城休息。因为秦之卉又要出城，所以小黄没有休息时间，36小时连轴转，陆怀绫心生敬佩。
今天过后，他们在城墙下又待了三天，确定不再有变异兽侵扰后，大队长逐渐减少驻守墙外的人手。
而天塔研究组专家也给出定论，近来的种种异常，源于西边的大量变异兽正在进行迁移。城邦以西，千里之外的湿地森林已经被它们啃食干净，它们正去往东边寻找新的栖息地。
而跑来袭击城邦的，则是迁移过程中脱离大队伍迷路乱跑的一拨，因为太久没有进食，本能地往有食物的地方去。
从卫星地图上可见，到目前为止，那群变异兽已经远离城邦，行至50公里外，因此城墙上只要留下部分人，按以往那样正常轮流值守即可。
这本该是个令人振奋的消息，但得了通知的队员们只雀跃了一小会，马上就静下来。领队没有即刻让众人回园区，一行人站好，直到大队长从城墙上下来，神情肃穆地走到众人面前，手里还拿着张白纸。
尽管陆怀绫站在队伍末端，却依然将大队长的话听得一清二楚，他念的是本次任务里，护卫队失去的队员。
因为亲眼见过一条生命在面前消逝，那些名字在陆怀绫听来不止是一个简单的符号，当他读到魏均时，陆怀绫仍是忍不住握紧了手。
这些天她没睡好，闭眼就是那个男孩痛苦地趴在她面前，从鲜活到沉寂。
他真的只是NPC吗？如果她伸手去触摸，流在地上的鲜血也会是温热的吗？
陆怀绫很困惑，游戏系统既然给了她远远超出当前身份的能力，为什么不给她相应的心理素质？她的内心再普通不过，从未见过如此残酷的世界，做不到无动于衷。
可陆怀绫清楚，她必须学会接受，除了受污染的变异兽，城邦内还有活生生的玩家，都是她离开这里的阻碍。
她已经可以平静地杀死被污染的生物，或许就代表着有一天，她也能冷静地将刀身送进活人的身体里。只要她还在这儿，这一天总会到来，除非有人抢先一步下手解决她。
被淘汰的人会怎样她不知道，但游戏通关的奖励是回到现实，被淘汰了还想要抢先回去，哪有这么好的事？规则中如果敢这么标记出来，陆怀绫相信玩家们一定会纷纷选择自杀。
她脑中一片混沌，一字不落地听完了大队长的讲话。
护卫队员们难过之余，心中更多的是羞愧，因为大多数人心里有数，死去的队友和他们相比，只是运气不好。他们运气好，还有机会认真操练，在下次危机来时才能够靠自己活下来。
“你好像很难过？因为魏均？我记得你和他一组出城。”静默着缅怀一段时间后，梁同方的声音从她身侧传来。
陆怀绫偏头，她险些忘了，是这人将自己从园区里调出来的。
她不置可否，而是问他：“他们牺牲后能得到什么？”
“一笔不多，但对于一个贫困家庭来说又足够多的抚恤金。在城邦的价值体系里，他们给城邦带来的贡献和这笔钱并不匹配，不过这是规定。”
陆怀绫惊讶：“你来说这话合适吗？”
“事实而已。”
快要解散了，前面的大队长似乎在找他，梁同方走前和她说道：“回园区以后，来训练场的办公室一趟，你知道的。”
陆怀绫不知道，但她不介意猜测一下，去办公室就意味着要谈正事，还能有什么正事？也许是她将要离开护卫队了，也可能是坏消息，她还要在护卫队接着熬。
队伍一解散，队员们都各自找了辆装甲车上去，人满了就开，陆怀绫眼尖，在散开的人群中看见秦之卉了，她弯着腰在人群中穿梭，极快地钻进一辆将要起步的车里，扬长而去。
她站在原地笑了一声，小黄的目光立即向她扫来，她忙止住笑，假装四处张望。
小黄走近她：“小陆，秦小姐在哪里？”
陆怀绫瞥他一眼，自觉和他没有熟悉到这种程度：“我是她肚子里的蛔虫么？这里这么多人你自己不去找，反而来问我？小心她真跑了。”
小黄闻言转身闯进人堆里，找人去了。
陆怀绫随意上了辆车回园区，到602时已是傍晚，章妙意回的比她早，已经换过一身衣服，提着包又准备出门。
陆怀绫一开门就迎面撞上提包匆匆出来的她：“去餐厅？”
“是，时间还早。回来的这一会儿，店主催了好几回了。”
陆怀绫笑笑，伸手放在她面前：“别急着走，我给你发工资。”
章妙意会意，拿出园区卡。
陆怀绫一顿操作，把卡还她：“好了，1100，多出来的100就当请你吃饭，感谢章老板救急。”
章妙意接过，仗着身高摸摸她的头：“担不起，先走了。”
陆怀绫后撤一步，还是让她占了便宜，她来不及懊恼，猛然想起自己也要出门，赶忙关上门，跑进浴室洗过澡换上便衣，想要在天黑之前赶去训练场。
然而她到时夜幕已至，原以为刚从15号城墙回来，大家都该好好歇上一夜，没想到训练场此刻正灯火通明。有人专程去隔壁施工地上搬来镝灯，在光亮的场子上射靶切磋。
陆怀绫从拦网边静悄悄路过，生怕惊扰了场地中的人。
不知道是为什么，看到这样的场景，她莫名地舒心，倘若不是另有要事，她倒想就地坐在训练场边上，吹着夜风，看他们比划箭术。
她心想，如果进入这个世界前有选择武器的机会，她一定会选支枪，退一步要把弓箭也行，总之绝不是柄长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