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怀绫目光流连,依依不舍地离开场地,打开手电往训练场后方的大楼走去。
大楼内一片漆黑,静得渗人,只有一楼亮着灯,她沿着走道进去,透过窗户往里看,走到第三间时看到了坐在桌前的梁同方。
陆怀绫抬手刚要敲门,梁同方就戴起眼镜转头向她看来。
“队长。”
“进来。”
陆怀绫走进去,又见他指着边上的椅子:“坐。”
她大方坐下,梁同方低头翻动着桌上的文件,从中取出个文件夹递给陆怀绫:“你的档案,先拿着。”
她伸手接过,梁同方又接着翻找,仔细从底部抽出一张对折叠起的纸,红色的一整张,不是喜庆的艳红,是如同被血浸染过的深红。
“不是城墙出了事的话,早就该给你了,耽搁了这么久,还是要到你手上。”
陆怀绫翻开来看,这是一张邀请函
――一张来自执行队的邀请函。
第十四章
陆怀绫只看了一眼就合上,没有递还给梁同方,也没有发表任何意见。
梁同方摘下眼镜,随手抽出张纸擦拭镜片,嘴里说道:“没想到我会这么轻易地把东西给你?”
她摇头:“不是。”
他觉得有趣,笑着问她:“陆怀绫,你就没半点好奇?”
“好奇?”
“比如,”他深思一会,“为什么我当初会压着你升上三级护卫员?秦之卉是这么说的吧?”
她不问这事,和梁同方说的好奇与否没有关系。在园区外第一次见到梁同方时,陆怀绫就觉得他和秦之卉说的不一样。
梁同方可能不是个绝对的好人,但他也绝无恶意。
她反问道:“您要告诉我吗?”
“不用拐弯抹角,你有话不问,我一样会直说,其实我并不止是针对你,我打压所有手底下的人。”梁同方语出惊人,“只是你在其中最优秀,其他人都没给到我这个机会。”
陆怀绫没出声,仍是觉得他话中的打压不是字面意思。
“你多大了来着?”他忽然问。
陆怀绫如实说:“二十一。”
“那你应该不太清楚……也可能有听说过,知道‘征途’吗?”
她没摇头也没点头,在陆怀绫看来,这些问题都很危险,时刻可能暴露她的玩家身份,通常她只能摇头,但大多时候她都会选择沉默。
梁同方默认她这是不懂的意思,拿起保温杯喝了口水,以十分冷淡的口吻给她叙述:“城邦建成已有一百年,这里是世界上仅存的干净的土地,对于很多人来说,能够活下去就是足够幸运的事,即便是在高墙内苟延残喘。”
这是人人皆知的事情,他还有话,陆怀绫仔细听着。
“有人甘于现状,也有人渴望打破桎梏,执行队应运而生。他们出城探索,从废墟中凿出被掩埋的资料,人人都知道执行队的远行终点在遥远的北方。”
北方有百年前最繁华的城市,那里埋藏着城邦所渴望得到的一切技术资源,人们管那座城市叫“旧城邦”。
“去到旧城邦在起初只是一个设想。城邦之外太危险,缓慢推进后再扫荡一轮才能勉强保障身后安全,这种做法最稳妥,但效率极低,没人觉得在能在有生之年见到执行队抵达那里。”
“直到十年前,天塔中枢指挥室落实了一项新计划,他们决定放弃慢慢推进的策略,由执行官带队集合出一队精锐直线前往旧城邦,这支队伍的名字就叫‘征途’。”
梁同方说得简单轻巧,陆怀绫仍听得出这是个极具争议的决策。一路北上危机重重,谁也不知道将会面对什么,毫无疑问,这项计划意味着牺牲,拿人命换城邦的未来。
“想进‘征途’的人有很多,可不是人人都做好了为此牺牲的准备,因为所有人都很有信心,相信抵达旧城邦不过是时间问题。他们预计在一年之内完成这一来回,为城邦带回埋藏百年的资源。一万公里,你觉得远吗?”
陆怀绫想了一下,就算是在十年前,也不可能像古代行军那样迟缓,他们有车。
她摇头:“开车几天就能到。”十年过去了,现如今她并没有听谁提起过这事,“所以‘征途’失败了?”
梁同方握紧保温杯:“也许是在城邦附近地带扫荡惯了,也许是那段时间的推进十分顺畅,现状蒙蔽了所有人,让他们以为千里万里之外也是同样安定,没了任何敬畏之心。直到真正踏上征途,才知道自己有多愚蠢。”
陆怀绫仿佛在听着一个事不关己的离奇故事:“所以他们都怎么样了?”
“事实证明,‘征途’失败得彻底,队伍半路折返,一百个人的队伍最后只有十人活着回到城邦。于城邦而言,他们不是英雄,是逃兵。”
意料之中的结果。
梁同方的声音越来越低沉:“天塔中枢指挥室无法接受这次失败,故而城邦没有给这十个逃兵任何礼遇,过往的执行队员身份作废,由他们在城邦内自生自灭。”
铁制的保温瓶外壳被他掐得微微凹陷进去,陆怀绫抬眼看他。
梁同方再次开始在桌前翻找着什么,最后拉出抽屉,从里面拿出个布满划痕的名牌,极具年代感,他将名牌推到她眼底下。
陆怀绫垂眸去看,上面刻有梁同方的名字,只不过“同”换做了同音字仝,梁仝方。底下的小字却不是护卫队,而是烫金色的三个字――执行队。
“如你所见,我是‘征途’的逃兵。”梁同方慢慢把冰袖拉下来,有一道伤疤从短袖的袖口下蜿蜒到手腕上,像一只攀在手臂上的千足虫,形态狰狞。
“队长……”他突然在她面前自揭伤疤,陆怀绫不知如何应对。
她只是个误闯进城邦的外人,只能承认故事很悲壮,一想到整个世界都是虚构的游戏,她就生不出多余的情绪。
不过她明白梁同方的话中用意,他和她说这些,总不能是因为夜里更加多愁善感,忍不住想找人聊聊过往。
他曾亲自踏入险境,见过并肩而行的队友一个个跳进深渊,因此对执行队和城邦之外避之不及。从三级护卫员到执行队一步之遥,有了重来的机会,他不想见到手下的队员再去城邦外送死。
陆怀绫不知他是怎么从一个逃兵摇身一变成为三级护卫员,可能是对城邦还抱有一份希冀,也可能单纯是来混口饭吃。
梁同方坦然道:“也许你觉得我消极自私又懦弱,我都承认。只是刚进执行队时,我和你差不多年纪,志存高远无所畏惧,没经历过挫折的年轻人都这样。”
陆怀绫不认可他的说法:“很遗憾您猜错了,我不觉得您消极懦弱,我没跟随执行队出城探索过,对此无法评价。但您确实自私,每个人选择不同,您的刻意打压真的是为队员们好么?”
不等他思考,陆怀绫给他算了笔账:“至少对我来说绝对不是,听说三级护卫员的工资有7000元,而一级护卫员的工资只有5000,其中有2000差额。我很缺钱,您的决定直接让我少了大半收入。”
梁同方否认:“你从哪里听来的7000?实际只有6500。”
“我室友的队长是7000,您是6500?”她好像说出了什么不得了的秘密。
梁同方扯了扯嘴角,脸色不太好。
沉默一阵,两人都忍不住笑了,陆怀绫道:“所以别说钱财是身外之物,您也很在意。”
梁同方承认:“是我欠考虑了。”
交谈间,陆怀绫莫名想起表彰大会上最后与她交谈的女孩的面孔,难得触动。
她正色道:“您曾经说过,依旧有很多人心怀梦想渴望为城邦出一份力,我有幸见到过这样的人。如若能回到十年前,您还会选择加入‘征途’吗?”
陆怀绫的问题一针见血,梁同方没法轻易摇头,但他也没点头,其实答案很明显。
“当初的幸存者虽然没了初时的热血,但总有人不后悔自己的决定。您的队员们也是一样,在您看来他们需要保护,但其实他们更需要尊重。许多人以加入执行队为信仰,即使可能付出无法承受的代价,但他们最渴望的就是为理想前赴后继……”
梁同方截住她的话:“也是你的信仰吗?”
“不是。”陆怀绫无法说谎,她只想回家,没有信仰。
他并不在意她的回答:“你说得对,我很自私,所以我临时起意,让你去15号城墙。如果你对执行队有想法,今天的魏均只是个开端,在以后,你会见到更多的魏均,假如你接受不了,不如趁早放弃。”
说完,他观察着陆怀绫的表情,她一如进来时平静,他的话并不能改变她的想法。
梁同方明白了几许,敲敲桌子而后站起来:“回去吧,你要是做好决定了,就在里面的誓词下签个名,把签名和档案一起送去天塔区人事部。如果想去警卫队,就把这东西烧了,去警卫队做个申请。”
陆怀绫默默记下,跟在他身后,等他关了灯和门窗一起走出去。
此时训练场的灯光仍然亮着,队员见梁同方从拦网外路过纷纷打招呼,调侃他刚从城墙回来还有精力加班,梁同方笑着与他们挥挥手,赶着回家去。
他们走出训练场就分道扬镳,刚背过身就听他畅快道:“陆怀绫,执行队的工资是1万,警卫队只有8千,缺钱的话可要想好了。”
她扭过头,只见他背对着自己大步远去。
*
这会儿时间已经晚了,最后一班公交前脚刚走,陆怀绫想,总之无论如何她都能加工资,奢侈一把无妨。
她打开手机在路边打了辆车,哪知等了半天来的是辆摩托车,连个正经车牌号都没有。
车上的大哥扶了一把快遮住眼睛的安全帽,催她:“小妹,还走不走?接完这单就下班了,赶紧的给个说法。”
假设放在现实世界里她一定不敢上去,但在这里不一样,她有一技之长能护身,虽然身上没带武器。
看在这大哥长相质朴的份上,陆怀绫只踌躇了一会就大胆坐上去,再打一辆指不定还是摩托车,算了,就当坐了个敞篷的。
大哥开车实在迅猛,比公交快了一倍还多,陆怀绫下地时感觉轻飘飘站不稳,随手扎的马尾散了一半,在夜风中凌乱。
付钱时,她才发现刚下的支付软件还未绑定园区卡,只能站在原地慢慢操作,抱歉道:“耽搁你回家了,对不起啊。”
大哥摆摆手,目光落在她身后的高楼上:“护卫队的?”
“嗯。”
“待遇咋样啊?”
“还行。”
他点了根烟,一点火星在暗处分外显眼,烟灰簌簌落下,话语中带着骄傲:“我侄女才过了那什么考核,下半年就来这儿。”
“挺好。”陆怀绫设置完密码,把钱转了过去。
“叮”,听见到账的声音,大哥扶起车:“走了!”
她驻足片刻,看着摩托往西边跑去。园区在天塔区西方向,再往西就是贫民居住的十四区。
陆怀绫转身回园区。
在天塔区的富人眼里,提起护卫队是带着偏见和不屑,在城邦外围的贫民眼里,护卫队又是值得炫耀的三个字,这个世界真够迷幻。
……
第十五章
陆怀绫刷卡进门,宿舍里黑暗安静,窗帘没拉上,一推门能看见楼底下路边晦暗的点点灯光。
她没开灯,而是坐到桌前打开一盏小台灯,只照亮眼前的一方桌面。
陆怀绫将一路小心拿着的邀请函展平放在桌上,打开来看,左侧是简单的邀请内容,底下有执行官的签名。伸手摸上去有明显的凹陷,力透纸背,这名字不是印刷的,是执行官亲签。
不用她刻意去辨认也能猜出,这画得亲妈都不认识的两字是什么,她隐约记得执行官叫江留。不提别的,诚意还是给到了。
右侧是梁同方交代她该签字的地方,一段长长的誓词,她早就粗略浏览过,大致意思是要她为城邦卖命。
此时陆怀绫没有多想,随手从笔筒中抽出一支笔,在签名处以更加随性的手法写下自己的名字,仿佛在和左边的俩字较劲。
随后她沿着中间的虚线将一整张纸裁剪成两半,满意地叠放在一起塞进桌下的抽屉里锁好,站起来直接扑到床上,总算能睡个安稳觉。
陆怀绫是个会认床的人,在15号城墙的营房里过得很不是滋味,再加上墙体隔音不好,夜里甚至能听到隔壁的呼噜声,导致她夜夜辗转难眠。
眼下回了宿舍就像回到家一样舒适,闭上眼一觉到天明,连章妙意是什么时候回的都不知道。
直到第二天醒来看见章妙意换下的衣服,才确定她是有回来过。
如果形容秦之卉是朝气蓬勃,那么章妙意与她全然相反。她的分享欲近乎为零,每天像上了发条的机器,忙碌着手头上的事。
陆怀绫不爱管闲事,但总觉得她过得这样压抑不是好事。
如果不是为了多挣些钱,章妙意应该不太喜欢餐厅的工作。毕竟每天下班回来时,她流露出的不止是疲惫,更多的是满面愁容,心事重重。
陆怀绫摇摇头,有心去看看她在哪家餐厅上班压力如此之大,想了想还是算了,章妙意从来不提,或许就是不愿意让别人知道。
她躺着睁眼拿过手机,拔了底下的充电线,准备给连周发条消息,她答应过回来后要通知他,虽然现下已经不是第一时间,但也不晚。
输入密码,159951,点进问号app,连周的头像上已然挂着个红点。
数了数,从去城墙后到今天,陆怀绫已经有五天没关注这头的消息了,她心虚地点进去,消息是昨天来的,一共四条。
队友一:「听说护卫队回来了?」 8:05
队友一:「看见了回一下,有事。以后还是给我个手机号码吧,我用公共电话打给你。」 15:55
队友一:「陆怀绫?你还活着吗?43/45,如果那个不幸的人是你的话,给我托个梦?好歹队友一场,告诉我被淘汰了会去哪里。」 20:36
队友一:「很遗憾,emoji」 00:00
最后是个双手合十的表情。
……
陆怀绫两根眉毛快黏到一起,坐起来敲键盘。
我:「很遗憾,我还活着,emoji」 7:45
字后面跟着个愤怒的黄豆。
想不到他竟然秒回。
队友一:「我昨天有个想法,既然我们是系统绑定的队友,我通关了大概率可以复活你。」 7:45
我:「谢谢你,但是我现在不可能去自杀来验证你的猜想。」 7:47
我:「如果我们的另一个队友确实不在了,他在底下看到你的话一定很欣慰。」 7:48
队友一:「……」 7:48
陆怀绫觉得自己还是该解释一下,于是说道:「昨天回来后在忙别的事,没来得及看消息。我觉得我们还是面对面交流比较好,你怎么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