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幽暗的目光落在姜凝脸上,半晌后才挣扎着透出一丝柔和的茫然:“方才的动作……是它自己的意志。”
姜凝蹙眉望进他眼底,未及思索,立即从地上拾起一截树枝。她以木为刃劈手断了机关人燃烧的小臂,又动作迅捷地在它门面画下一个简易的符文。
“你怎么了?”姜凝站在逐渐熄灭的蓝光前,略带疑虑地问道。
青年神色沉静地望着地面的余烬, 半晌方缓缓摇了摇头:“没什么……我只是想不明白,它为何会生出自己的意志呢?”
“或许是你刹那的思绪影响了它,连你自己都未曾发现。”姜凝转过身,伸手顺着木人的肩膀缓缓朝手部抚去――它对此没有半点反应。
季淮目光一冷, 鬼使神差般握住了姜凝试探着触碰机关的手, 她手指纤细微凉, 纳入掌心的瞬间像是握了块清寒的玉石。
“当心,我要带它回去修理。”他不着痕迹地拦在姜凝与那木人之间,语气中带了几分不易察觉的偏执。
“应当的,”姜凝侧过头,有些好奇地最后看了一眼木人,“这副机关中藏着你的神火,事关重大,万不能掉以轻心。”
“嗯。”季淮闻言,眸中才凝出几分温柔愉悦的笑来,他轻轻松开姜凝的手,“不用担心。”
季淮在煜山的住处离姜凝的小苑不远,机关人前额正中点了他的血,亦步亦趋地踩着他的足迹走在草木小径中,乖巧得和他手中不计其数的机关一般无二。
可是……他造的所有机关中,唯有这一副,竟生出了独立的意志。
这怎么可能呢?
即使这木人中融了他的神火,和他心意相连的程度远超其余机关……但季淮心中十分清楚,机关术中最基本的原则,便是主从之间的纽带――那好比是一根极为玄妙隐秘的丝线,这头连着操控者,那头拴着他控制下的无数机关。
可就在残阵起火的那个瞬间,季淮敏锐地感知到那纽带竟然消失了。
他在那个刹那无法对木头人下达任何指令,而它竟然生出了独立的意志,在他毫无察觉之时……救下了那个目盲的女孩。
季淮踩着小径间略带潮意的土壤朝前走去,烦闷之余更多的竟是心惊。
今日机关人的所作所为确实超出他的意料,可从它冒险救下暮暮的行为来看,至少这份独立的意志并非恶意。
这点困扰并不足以令季淮心惊,纽带的消失也并非大事。
真正令季淮感到失控的……是他的心。
他难以控制地不断回想起姜凝当时望向机关人的眼神,哪怕只是一个瞬间,她看这副木头的目光中竟然有了触动的情愫。
而他,竟然因为她那个一闪而过的眼神而感到了嫉妒。
季淮的脚步慢了下来,缓缓抬手攥住自己心口的布料――他何以沦落至此……去嫉妒一个由他创造的木头?
足边芳草萋萋,鞋履踱过小径时响起的微弱声响逐渐停了。
季淮回过身,望着眼前乖巧顺从的木头人。它站在他方才走过的位置,空白的脸庞傻呆呆地盯着他。
季淮抬起手,修长有力的手指不轻不重地捻去木人额前那一点血迹。
他目光沉沉地望着它,秀丽的杏眼显出一种在姜凝面前未曾流露的威压:“你是何人?”
木人垂头站在他面前,躯干并未有半分动作。
季淮垂下眸,转身大步走入屋内,房门开合的刹那,他手中忽然使力,猛地将那木头人朝坚硬的地面掼去。
青年的膝头抵在那木人腹部,眸中的神色却越发危险:“纽带还是断开的,你不必装模作样。”
木人无动于衷地瘫在他身下,面无表情的脸庞却像是在嘲弄他暴徒般的行为。
季淮目光愈冷,声线却轻缓下来,他勾起嘴角,露出一抹淬了寒冰的笑:“没关系,不论是神火,还是机关,我始终是你的主人――哪怕自断一臂,我绝不允你妄动。”
他缓缓站起身,杏眼低垂,却忽然又想起这木头隔着火光与姜凝对视的瞬间。
虽极不想承认,可那时,它给他一种奇异的错觉。
它像个人……像个与姜凝有溯世渊源之人。
一定是他糊涂了。季淮疲惫地闭上双眼――他的机关,他的神火,又怎会变成其他的人呢?
姜凝留在小院中花了不少时间安抚着受惊的暮暮,当日近黄昏,她才牵着女孩柔软的小手往外走去。
煜山地势高,占地也广,她所居住的小苑清幽精致,距山中弟子们的居所却有许多距离。好在出了院落的一路都是奇花秀草,落英缤纷。
夕阳西下,漫天澄黄的光晕与粉白的花树交相呼应,这瑰丽景致下,漫长难行的山道倒也走得不算无聊。
又行百步,却见余琅月与苏明秀一坐一立地停在树下。这两人均是一等的好样貌,又正逢年轻鲜活的岁月,乍一看竟像是画中的场景。
姜凝脚步一顿,忽地又有些出神,待琅月扬声唤她,脸上才浮现出温柔的笑意来。
“什么好日子?竟然一道来了。”
琅月俯身地拉住暮暮的手,笑盈盈地朝姜凝道:“不是什么大日子,不过是爹爹今日出关,想问问姐姐是否得空一叙?若是得空,爹爹便亲自前来拜见。”
余琅月的爹爹便是如今煜山掌门,也是当年名扬天下的“神医”余鹤停之子。
姜凝同这煜山仙府的交情全系与余鹤停的一面之缘。如今故人已逝,她也不愿费心与这些后辈们打交道。
她正准备拒绝,却又想起一事,思忖片刻,便道:“如此,倒也不必掌门亲临。我正巧有一事欲向其请教,若此时前去,是否叨扰?”
琅月摆了摆手,忙道:“怎会叨扰?我这就为姐姐带路。”
二人一路往煜山掌门之处去,琅月素来觉得姜凝可亲,不由得好奇道:“姐姐这样厉害的人,就连幻境之中都能将我与秀秀救出,又有何事要向爹爹请教呀?”
姜凝弯眼笑了:“人有所长,必有所短。煜山医术剑道乃是一绝,自然有我远不能及之处啦。”
她这话说得含糊,琅月却一下子懂了她的意思,上前几步,抬手行了一礼:“姐姐。我这几日深思,雪山幻境何等凶险……我与秀秀并非幻境关键都逢生死一线,又何况姐姐与小季兄长?当日姐姐从湖底将我与秀秀救出,如此危难之际,竟先顾着我们。我……我心中惭愧,不知如何报答姐姐。若之后用得着煜山,姐姐尽管开口便是。”
姜凝闻言一笑,姿容i丽:“我若遇着事,便都不是小事。你呀,还是快别说这话了。”
那日姜凝从故国旧忆中挣脱,却并未立刻醒转,只记得自己半梦半醒间又入了鬼界。忘川湖畔百鬼哀泣,她本想找寻姜国亲友,兜兜转转才终于想起故人难寻。偏巧,那时琅月与苏明秀的魂魄也落在了鬼道,姜凝分不清虚实,却知道二人命不该绝,当即将这二人的魂接应出来。
再醒转时……她才真正回到季淮所在的最初的幻境。
姜凝垂下眼,心中对季淮又多了几分愧疚――若她再早点回到那个幻境,季淮也不必经历那般血腥的厮杀了吧?
她缓缓展开手掌,掌心悬着一个生者无法瞧见的宫灯。宫灯之中,一片孤零零的,淡薄的神火空悬。
这是季淮的神火,也是她方才抚摸那个木人时,留在她身边迟迟不去的一个部分。
姜凝直觉其中藏着一些急需她了解的真相,可窥看神火本是极难之事,这世间大约只有归虚殿君可以做到。
而她……混迹鬼界多年,藏书阁中的典籍读了大半,多少也能摸到一些不太靠谱的门道。
姜凝望着那稀薄到几乎消散的神火,半晌方将其收拢。
明知此事难行,她却宁愿涉险一搏,也不肯去求禅似。
她如今……十分不想见他。
第89章 江月年年 六
◎他是……盛齐的转世。◎
“可那些……都是剧毒之物啊!”煜山掌门满脸震撼, 却又不无恭敬地望向姜凝。
他万万没想到眼前女子所相求之事,竟是命他从山中挖出四十九种毒草熬成汤药。当年的余鹤停一手医术扬名天下,如今煜山自然也继承其衣钵――莫说四十九种毒草, 便是再多一倍也寻得到。
只是……这熬出来的毒汤……又能做什么呢?
“姑娘这是想……除虫?”煜山掌门小心翼翼地斟酌用字。
姜凝微笑着摇了摇头。
“还是想……除草?”
姜凝笑得越发无奈, 红唇一抿,有些不好意思地轻声道:“自用。”
“嘶。”煜山掌门倒吸一口冷气,讪讪笑道, “您……您可别开玩笑。”
姜凝正色, 语气中透着无奈:“未曾玩笑。我体质特殊,就算饮下那毒汤, 也不过多睡些时辰。”
实则不然。
当年一碗同魂酒下肚, 姜凝的肉身与魂魄生生撕裂。若是她的肉身在坠崖之时摔得面目全非倒也罢了――届时她的魂魄自然可以转世投胎。可偏不知关山悲渡动了什么手脚,那肉身不但完好无损地回到山巅,甚至在姜凝散了关山悲渡的魂魄之后,又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力量将她扯回了身体中。
如今的姜凝非人非鬼, 肉身与魂魄却均停留在了五百年前最鼎盛的时期,一般的损伤甚至无法害她根本。
可是,那木人落下的神火孱弱,以她如此强悍之力贸然探看,极有可能令其当场消散。
姜凝不清楚这神火中藏着多少内容,只想着若是其中留了重要之事, 一定要慎之又慎,将它好好护着还给季淮。
故而,她的肉身或魂魄,必然得削弱几分才行。
她轻轻叹了一口气, 未免吓着眼前这位体格健硕的中年男人, 便温声补充道:“掌门若实在担心, 等我饮下汤药后,同夫人一道从旁护法可好?”
煜山掌门一怔――父亲曾在他幼时多次提到过姜凝,直言她是不死不灭的神女转世。当时他虽心中千万个不相信,却仍然将其描述牢记于心。不成想时隔多年亲见,她却仍是父亲口中那个清清冷冷,不老不死之人。
如此一来,煜山掌门初听琅月称述之时,心中那仅存的几分疑虑也尽消了。
眼前这位,不光在几十年前为余鹤停指点了煜山所在,如今更是余琅月的救命恩人。
姜凝言谈间温柔可亲,未有半点高傲,却无端透出不可轻慢的高洁之气。煜山掌门听她此言,哪里还有不应,转身便往药宗去了。
姜凝走到窗边,掌心摊开,宫灯无风而起,飘飘盈盈地悬在她眼前。那微薄的火苗在她眼前可怜兮兮地闪动着,似乎风吹吹便要散了。
姜凝抬指,隔着虚空轻轻点了点它:“你不回去么?不回去的话,可能就会消失啦。”
小火苗无声地摇摆两下,做出一副视死如归的样子来。
姜凝有些好笑,又有些无奈地轻叩着窗沿:“到底什么事呢?这样急着……叫我来看。”
“姜姑娘,”不过多时,掌门夫人捧着一碗淡褐色的汤药走到姜凝身后,那苦涩至极的药香悠悠然荡至鼻端,她捧着药碗的手都不禁颤抖起来,“姑娘饮下这汤药,当真无事吗?”
姜凝从她手中接过药碗,温柔地垂眸一笑:“不必担忧。”
她未有迟疑,抬手一饮而尽,那滚烫的药汁顺着喉管直淌入胃中,她却半点疼痛都没有感受到。
妇人扶着她落座,愁眉未展,隔着轻薄的衣料轻柔地拍了拍姜凝的小臂:“我在这陪着姑娘。”
姜凝面色如常,目光越过妇人鬓边的玉簪直直落到窗边悬浮的神火上:“不必了,你同掌门一道在门外护法便可。最多两个时辰,我也就醒了。”
掌门夫人虽早就听闻姜凝此人,却实在无法将眼前这位与女儿差不了几岁的年轻姑娘,同几十年前便与公交好的“前辈”联系起来。
她几番踌躇,瞧着姜凝坚定的神色,才堪堪憋住了劝阻,低声应了一句,转身掩住了房门。
屋外霞光散了,渐铺起满天的深蓝,木门开合,倏忽将那春日的夜色隔绝开来。
姜凝定定瞧着那一线天光掩去,轻喘一声,伸手死死撑住了案几。
煜山果然是世外仙山,草木药效更是山外寻常的草药所不可及。她如今虽感觉不到肠内如绞的痛,其余四感却已开始消散。
姜凝这几百年来博览古籍,纵想不透关山悲渡当年用了何种具体的手段使她肉身不腐,却多少也琢磨出一二――她这副身子,似乎与山中草木相似。故而当年在西崇山,那些初具灵识的植物也能替她疗愈魔渊中的伤势。
姜凝一早便估算好药量――这碗毒汤下去,自己的躯壳约莫会“死”上一两个时辰,她届时自可趁肉|体损伤的这段时间将神火之事看个明白。
视线愈发模糊,姜凝抬眼,眸色渺茫地望向窗边的神火。
“来。”她神情淡然,却气若游丝地轻声道。
神火中,是一段破碎的故事。也是一段……姜凝从未预料过的故事。
五百年前,纷飞零落的大雪飘在北国上空,交织着绣出幅难得一见的景。
好生热闹啊。
那翩飞的白雪下,雪国银白的军队刀刃带血,毫不留情地收割着姜国士兵的头颅。那矛带血,剑带血,箭也带血。满地的残红,怕是南方宫苑的落梅也不曾有过那般的凄艳。
若是在爱看热闹的鬼眼中,便更是热闹。但见那负隅顽抗的士兵一个个倒下去,不过须臾,又一只只失魂落魄的鬼爬起来。
都城那处屋舍都残破,渐渐地便只剩雪国人站在血色与雪色之间。
他们倒不是鬼,却也比鬼好不到哪儿去了。不会叫,不会怒,活脱脱一群会杀人的木头。
不知过了几日,那群“木头”也撤离了。
一座硝烟冷寂的荒城,热闹得只剩下了鬼。
细瞧瞧,一个极年轻的鬼坐在往王城上,有些怔愣地一直盯着与鬼界相反的北方。
“诶!你傻了?”另一只路人鬼走到他身旁,也有些好奇地眯起眼朝北面望。大雪纷飞,看不清前路,“你在看嘛呢!不去投胎啊?”
那年轻的鬼披一身残破不堪的甲胄,身上几个透体而过的小洞,似有北风快活地自那边穿梭来去。
那鬼长发蓬乱,胡渣更显得落拓,双眼不眨地望向远处:“雪国。”
“看雪国?!”路人鬼吓了一跳,随即重重叹了口气,“有怨气啊?兄弟劝你一句――年纪轻轻的,死了就得赶去投胎。亲朋好友在下辈子等着你呢!当怨鬼可不值当。”
那年轻的鬼便没了声,依旧定定地望着远方。
路人鬼挠了挠头,有些烦躁地晃悠了几圈儿,最后`颜道:“害。我实话实说,我也想去投胎呢,就是人生地不熟的,想找个搭子。兄弟,我看你挺结实的,要不一起上路?雪国有啥好看的?都过去了。”
那年轻鬼不搭腔,依旧有些痴愣地望向远方。路人鬼絮叨许久,转头一看:“诶!跟你说话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