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杀人后见到姜凝的那一刻开始,他无数次设想过她会以怎样的姿态与他重逢――她可能会生气,会失望,会惊讶于他并不纯良的本性。
但他想过万种应对的方法,唯独没有想过,她竟然会装作无事发生地疏远他。
季淮越想越委屈,心头恨得发痛――他当真是没办法了,否则何必对那些杂碎出手。
那一双杏眼又气又痛,好像蒙了层拭不尽的红,死死盯着姜凝。
姜凝在他的注视下生出一种荒唐的心虚,下意识地偏过头:“你……”
“姐姐。”他咬牙切齿地望着她,右膝一动,触上泛着清晨湿冷薄雾的地面。
季淮,当今天下的七皇子,自出生便未曾跪过多少人,此刻却在她面前垂下了头。
“我错了,”他握着她的手,低声喃喃,委屈之中又透出些甚少在她面前流露出来的怨憎,“我错了,我只是怕再晚一点,你就醒不过来了……姐姐……”
他犹豫着,怔怔地望向她轻咬着的唇瓣,那像是上品白玉上漾出的一抹惊心动魄的红,也像是广袤雪原上绽放得勾魂摄魄的红花。
那微红映着她雪色的肌肤,又衬着苍苍的竹青色织锦,使她在某个瞬间与幢幢山影重合。
仅瞧着那小半侧影,他忽地便起了难以言喻的欲|念,可是,他深知那欲望并不与任何世俗情|色交织,他确信自己只是狂妄――狂妄到欲揽青山入怀,想让鬼神为他垂眸。
“我……我只是,很喜欢你。”
不论她是神鬼也好,妖魔也罢。他喜欢她。
他又一次卑微地祈求她的垂青,一如数年前他哭泣着乞求她赐予一个能与母妃相见的机缘。
而这一次,他所求竟是与她的机缘。
作者有话说:
其实女儿回避小季并不是因为他暴怒宰人(叹气)
第87章 江月年年 四
◎“姜凝,那盛齐是谁呢?”◎
“我……我只是, 很喜欢你。”
亭边微风又是一阵起落,姜凝有些错愕地望向季淮,他的手紧紧锢着她的, 哪怕重回这具失去知觉的身子, 她却好似仍能感知到青年掌心炽热的温度。
他仰头望着她,双眼晶亮亮,既期待又有些恍惚――这脱口而出的告白一时竟将两人都怔住。即便季淮早在接连的幻境中隐约透露出这份心意, 可当确凿表明的这一刻, 却依旧给人一种措手不及之感。
姜凝怔怔地直起脊背,蜷在他掌心的手指挣扎着动了动, 遭遇更有力的束缚, 便没有再设法抽离。
与季淮不同,雪山的幻境并没有使她感受到与现实光阴的割裂,她在幻境中又一次切身回顾了五百年前最绝望的时刻。而当她清醒之后,脑海中唯一的想法便是:他要回来了。
关山悲渡要回来了。
她无比肯定地意识到, 这场幻境从始至终的目标便只有她。那些被迫进入幻境的人,不管是苏明秀、余琅月,还是季淮……关山悲渡甚至没有将他们放在眼里。
是她害他们卷入其中,在那毫无意义的厮杀中虚度了真切的岁月。
如今季淮,也已十九岁了。
不知是因为清露丹的药效,还是因为幻境中过于血腥的经历。眼前的青年竟已迅速地褪去了在皇宫中尚有一星半点残余的青涩。
他像是春日里抽条的竹枝, 从前清瘦的骨骼不知何时变得修长挺拔,举手投足间也隐隐透出些成年男子独有的侵略性。多年的宫廷生活赋予他端方从容的仪态,因此,哪怕此时季淮做出如此堪称卑微的姿态, 却依旧有种不卑不亢的气度。
他望着她的目光几乎是偏执, 可偏偏那漂亮的五官中, 一双杏眼天生自带了几分温柔。于是,这种近于温驯的神色在刹那间中和了他身上执拗的攻击性,带来了一种极为复杂的少年气。
姜凝在季淮这样的注视下失了神,自幻境起便纷纷扰扰的识海好似空了一瞬,她不知道自己该怎样回答,下意识地,便开了口
“……谢谢。”
“其实姐姐不用着急……”与此同时,季淮竟也打算说些什么,可惜半句话刚出口便被那声“谢谢”噎在了嗓子眼。他有些失措地望着姜凝,并未设想过自己得到的答复竟然只是一句感谢。
他沉默了片刻,有些自嘲地笑了一声:“所以……是为什么呢?”
姜凝张了张口,她有太多理由可以拒绝他,可在少年茫然委屈的目光中,竟一时犹豫了起来。
“因为……”她垂下眸,秀丽的眉头微蹙,像是解着一段晦涩的禅语,“因为……我……”
她又沉默了许久,最终在无数理由中寻到了看似最不会伤害到季淮的一条:“因为我非人非鬼,与这世间万物都不相同。我并不属于今朝,也不属于此地。更无法与任何人、任何物结缘。季淮……我不会爱任何人。”
她伸手拉起季淮,那清冷的目光淡淡地落进他眸中,冷心冷情的。她用这样的眼神看着他,也曾这样注视着万物――似乎在她眼中,他和草木山石并无不同。
“我知道你不会爱我,”季淮站起身,垂眸望着她,那唇边的笑意几乎带着怆然,“我也猜到你与普通的人鬼都不同。可你不用以这样的借口拒绝我。你说不会爱任何人……”
“姜凝,那盛齐是谁呢?”
他紧紧盯住她的眸子,看着她在听到“盛齐”两个字的时候,眼中冷淡的伪装尽数散了,甚至……染上几分沉重的情谊。那情谊与他此刻的何其相似,他心中竟因此生出些扭曲的痛快。
季淮深知自己并不是一个容易冲动的人,这突如其来的告白并不是最好的时机,因而连他本人都感到荒唐。在注视着姜凝的片刻,季淮想过她会给出怎样的回答,他思索了很多,哪怕是严厉的拒绝也不会令他灰心丧气。
但他没有想到,姜凝居然会给出这样的理由……
她说自己不会爱任何人――在他向她告白之后,在他听到她于梦中喊出那个男人的名字之后。
山巅又起大风,白鹤的影于风来之前早早消失在了深翠的林间,山中短暂而鲜活的生命都藏匿起来了,只剩下满山无比恒长的绿影和满湖流淌不尽的碧波。
那只被季淮反复修复雕琢的机关人小心翼翼地朝姜凝身后挪了几步,替她挡风的同时,又轻手轻脚地在她肩头盖上了一件披风。
姜凝望着远处湖边的吹拂而动的芦苇丛,只觉得自己心头也生长出枝枝蔓蔓的荒草。
她有多久没有从别人口中听到“盛齐”这两个字了?久到……她甚至以为自己已经忘了这段堪称刻骨的感情。纵然雪山的那个幻境将她早已模糊的记忆再次唤醒,但当她从季淮口中确切地听到这个名字时,一时竟心痛到难以忍受。
“盛齐是谁?盛齐……是我唯一爱过的人。他早在五百年前就已经死去。在我找到他的时候,他身上已没有一处完好的地方。”
“后来,我终于能去鬼界。我在忘川边找了他很久,久到连我自己都记不清他的样子。可是……我却再也没有见过他,哪怕是他的某一个转世。”
姜凝的声音很平静,虽有几处停顿,倒也听不出哽咽。可当她仰头看向季淮的时候,他却莫名从那双好看的眼睛里寻到近乎破碎的哀切。
他心中那丝扭曲的快意,就在她这样的目光下消失无踪。
他在做什么?他为何……居然会因为她的痛苦而愉悦?
佛说“求不得”是与生、老、病、死一般,叫人难以忍受却又无可挣脱的苦难。季淮本以为自己能够坦然――他所爱之人毕竟是这样高不可攀,他甚至不敢奢求她会为他动心……
所以,他究竟为何会因为她的拒绝而痛苦至此,又为何会因为触动了她的情绪而生出这样恶劣的快意?
姜凝回答了他的问题,又垂下眸去,如扇般的睫羽在她眼下落下一小片浅淡的影。
季淮定定望着她,她不喜不悲的样子在刹那与他记忆中无数的神像重合。
他想起他那笃信玄术的父皇,想起曾在宫中拜过的无数塑像。姜凝的某些神情,竟都与它们相似。
他抽丝剥茧的内省仅在她一个眼神下显露了本质――他所苦的并非是“求不得”。
他是真的害怕,怕她永远不会爱任何人。怕她对这个世间,再无半分留恋。
季淮攥着拳,在这一刻体会到什么叫做覆水难收,“对不起。”他低声道。
桌案上的茶水已凉透了,姜凝回过神,微笑着朝他摇了摇头:“你心中有疑虑,自然应当问出来。”
她示意他坐下,又抬手沏了一壶茶,氤氲的水雾间,季淮听到自己有些苦涩的声音:“姐姐。”
“嗯?”
“我想求你一件事,”他接过她手中的茶盏,转瞬又仿佛变回了那温驯无害的少年,“你曾经答应过,绝不会再丢下我。”
他踌躇着,指尖微微发颤,语气中带着连自己都难以察觉的祈求和苦涩:“现在再对我说一遍。可以吗?”
姜凝的指尖悬了滴水,它轻轻落在石桌上,浅灰的桌案刹那洇开了一圈墨色的痕。许久的沉默过后,季淮眼中的神采几乎黯淡时,突然听到姜凝很轻地应了一声。
“不会丢下你。”她垂眸望着那墨色的水痕,近乎失神地轻声道。
煜山岁月静好,山中弟子性格自由洒脱,并无寻常仙门道府的繁琐规矩束缚,除了日常练剑试药的课业之外,他们大部分时间都爱缠着琅月追问些下山时的事情。
煜山避世日久,琅月起初讲起山外之事时还兴致勃勃,怎奈那些师弟师妹得了趣,越发问得仔细。时日长了,便是她也生出几分无奈,转头便将一群叽叽喳喳的小孩丢给了苏明秀。
苏明秀平日里是个不苟言笑的冷淡性子,出山前因着跟琅月换了魂的事情,倒是被大胆些的师弟们调侃过几回。谁料这次进了幻境,两个人误打误撞地换了回来,那凉飕飕的魂又套回了原生的冰壳子,凤眸一沉,当下觑得几个小孩连话都说不清了。
由此,这些对山外充满好奇的孩子们盯上了新来的漂亮姐姐,天天挤在姜凝院中问东问西。
这日午后,姜凝坐在院中摆弄着几根枯枝,在石案上搭了一个看似潦草阵法。她支着下巴思索了片刻,仰头朝季淮道:“这个阵法尚不完整,你来试着改变这些树枝的位置,看看能摆出多少个有效的阵型。”
自那日在放鹤亭不算融洽的交谈后,姜凝反而对季淮恢复了进入幻境之前的态度。她开始耗费大量的时间传授他阵法和符咒的知识,看那架势像是要将五百年来的毕生所学尽数塞入季淮的识海。
青年对着那几根枯枝沉默了片刻,垂着眸装模作样地摆弄起石案上的枯枝。
“不对。你得先辨别这个残阵的五行。这样乱动只会打破阵法基础的运行。”
“错了。我不太明白你把这根树枝竖起来做什么。你是在摆阵,不是在种树。”
“等等。别想着用树枝戳破你的手指,用机关术在我摆的阵里作弊,我还是能看得出来的。”
姜凝无语凝噎,又好气又好笑地盯着季淮:“诶。你是不是故意的?”
“什么?”季淮垂着眼,眼尾一粒小红痣显得无辜又多情,“我怎么会故意呢?”
姜凝蹙起眉,有些奇怪地望着案上一塌糊涂的阵法:“不应该呀,你的符咒术学得很快,没道理连基本的阵法都弄不明白――”
“姜姜姐姐!”
姜凝话音未定,只听院外传来一声稚嫩的呼喊。季淮松了一口气,转头朝那小姑娘笑了笑:“暮暮来啦?”
小姑娘穿着煜山惯常的水青色衫裙,双目覆着一条同色的绢缎,闻言才朝季淮转过脸,脸颊漾出小小的梨涡:“小季哥哥也在呀。”
姜凝点头笑道:“暮暮今天一个人来的吗?”
女孩点着盲杖轻快地走到姜凝跟前:“不是呀,秀秀师兄陪我走了许多路呢。”
一阵微风拂过桌案,女孩有些好奇地朝石案凑过去:“好香啊,是樟木的味道。”
“确实是香樟的树枝。”
姜凝扶她坐到桌旁,径自到房中端了两碟糕点。出来时,正巧听见季淮跟那孩子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定安都城中的趣事。
“那如果现在去南湖,是不是正好能遇到万亩桃花呀?”
“是的。谷雨已过,桃花应该是开得最好的时候。”
“真好呀,桃花闻起来是甜的,月月师姐做的桃花糕也是甜的。一万亩的桃林……那一定非常非常甜呢!”
姜凝闻言怔了片刻,季淮也曾说过他想去看万亩的桃林,然而时至今日却依旧未曾实现――她将他带出幽暗冷清的深宫,也只不过是走入了另一处囹圄。
姜凝满怀心事地将点心递给暮暮,女孩闻到奶糕的香气,笑着伸手捧起碟子,那水青色的衣袖毫无防备地勾起了石案上的树枝,谁都未曾注意到危险的逼近。
“咔哒。”
香樟枝随着女孩的动作轻轻落回了桌面,阵法被改变了,极为巧合地形成了离火的阵型。
火光猛地从树枝上蹿起,幽蓝的火舌顺着那水青色的衣袖飞快向上攀去
“木头!是木头着火了!”女孩吸了吸鼻子,茫然地将脸转向石案前方,“木头为什么会在那里呢?”
她伸出手,试探地摸向石案:“香樟木……应该是在这……”
姜凝当机握住小姑娘的手,挥袖将满桌的枯枝打散在地。
她抬起眼,与同样面露茫然的季淮对视。
――在石案前不远,一个木头做的机关伸着手。
它的掌心正燃着一团幽蓝的火焰,而那火焰中心,是一根逐渐化为灰烬的……香樟木。
作者有话说:
小木人:总有一天,不做工具人。总有一天,出人头地。总有一天,翻身上位。
有奖竞猜:小木人怎么了?
提示一:它觉醒了。
提示二:神火升级了。
提示三:是他不是它。
第88章 江月年年 五
◎“它像个与姜凝有溯世渊源之人。”◎
火焰并非是从香樟木的两头向中间燃烧, 那幽蓝的火舌仿佛自树枝的芯子中被点燃。木质特有的清冽香气被呛人的烟雾所掩盖,不过须臾之间,那机关人的掌心, 便只剩下一团无物自燃的蓝色火焰。
木头人没有五官, 那只被打磨得平整滚圆的头颅直直正对着姜凝――火舌在它空无一物的掌心不断地跳跃,最后愈演愈烈,像是要将诡谲的蓝光倒映在那张沉默而无言的原木上。
“季淮……季淮!”姜凝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在与木人相对的一瞬怔愣, 等她真正回过神时, 那明亮的蓝已彻底吞噬了机关人整节小臂,“它怎么了?”
季淮也在不知何时来到了她身边, 他未发一语, 只垂眸望着眼前这伸长手臂的木人。火光正在青年眼前燃烧,他眼底也因此泛起晦暗的幽蓝。
季淮那张俊俏的脸上露出几分难辨的神情,若是暮暮可以看见他,此时应当会大吃一惊――这是张全无笑意的脸, 仿佛半晌之前与姜凝相处时的浅笑不过是一场转瞬即逝的梦幻泡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