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
鲜血失去阻滞,从那雪国勇士眼部喷溅而出,倏然洒了繁沙里满脸,女人喉中顿时挤出一声惊恐的大叫,跌跌撞撞地朝后倒去。
季淮抬起眼 ,遥遥与崖边的阳芙朵对望,他似乎已溟灭了一切属于人类的情感,目光显得冰冷而偏执。
阳芙朵在那个对视的刹那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荒唐,她甚至觉得就连这青年眼中的偏执也并非因雪山中的任何人而起――那心魔根植于他内心深处,而她们在他眼中不过是一粒不值一提的尘埃。
“呃啊!”
耳边,繁沙里的尖叫戛然而止。
季淮双手交握,那柄受他操控的匕首自她的天灵盖直插而下,入骨时寂然无声,一击毙命,干脆利落。
“够了吗?”他轻声道。
风雪不歇,那喧嚣的风声听惯了竟显得无声,阳芙朵睫毛上凝了几粒冰晶,颤动着,最终隔绝了眼前的一切:“还不……”
“阿朵!”九叶的声音穿透风声,字字泣血地锥入她耳畔,“石壁上的符号究竟是什么!!你究竟隐瞒了什么!
阳芙朵死死咬着唇,却始终保持着沉默。她站在那边,与不远处的崖壁相对,仿佛另一面难以解读的巨石。
九叶冒着风雪朝她走去,她企图抓住她的手,弄清一切的原委。
可是,在她迈步的瞬间,山洞边一名蜷缩着身子的少年突然动了。
――他叫雁回云,是队伍中年龄最小的勇士。那真是一个机敏的孩子,平时不声不响,可听声辨位的能力和对路线精准的记忆却是一绝。
他与哥哥雁回戈一同进入雪山,在众人绘制地图时,凭借精确的判断作出了极大的贡献。
没人会不喜欢这样的孩子,就连朔风罕也……
可是,如今雪山中,只剩下他们四人了。
某种可怕的担忧惊鸿掠影般浮现,九叶走向阳芙朵的步子顿了顿。然而,没等她回过头,身后几声利响传来。
季淮朝雁回云扬起手,霜雪凝结的四五只冰锥在他的掌下升空而起,纷纷以破风之力向那少年的后心刺去。
“朔风罕!”九叶大叫道,“停下来!!他只是个孩子!
孩子?
季淮眯起眼,只见狂舞的大雪中,雁回云犹如一只矫健的雪兔在冰锥袭来的刹那朝前扑去,险而又险地堪堪躲了攻击。
山洞向前均是下坡,雁回云匍匐在地后便在季淮目光中失去了踪迹。
大雪还在狂舞,他收回目光,望着自己干净洁白的掌心,某种深切的自厌感无声地在他心头蔓延开来。
山崖陷入了寂静,九叶惊恐的叫喊在呼啸的寒风中拖曳出颤抖的尾音。
季淮朝坡下走了两步,脸上带着一些游离于尘世般的麻木。雪粒打在他脸上,既疼且冷,却带着一种身处现实的震撼。
这是幻境,一切都是假象。季淮在心中默念着。
只有早点结束这一切,姐姐才能醒来。
他屏息倾听着不远处踉跄而急促的脚步,那孩子离他越来越远。
他确定了少年的位置,在大雪中缓慢而郑重地抬起手。
大雪似乎停滞了一瞬,积雪在所有人无法注视的地方汇聚、拔高、凝结。
“――啊
少年的痛呼在雪山中回荡开来。没人知道,那雪坡在不知何时,已无声凝起一段极长极锐的冰锥。
它如同南方雨后的翠竹,在短暂的刹那拔地而出,以不可抵挡之势冲天而去。
它的尖端划破了少年厚实的冬衣与柔软的躯体,它的鲜血好似源源不断的养分,在片刻后浸透了整段长锥。
季淮抬起眸,淡漠的目光扫过晦暗的山洞……朝雪山中剩余的两个女人望去。
然而,目光在半途顿住。
青年的睫羽颤抖一瞬,瞳孔猛然瞪大,不敢置信般,再一次移回山洞。
一抹透明晶莹的鬼魂,站在幽暗的洞内,她极沉静,仿佛与周遭的一切融为一体。当季淮的目光再一次朝她望来的瞬间,她缓缓眨动了双眼,眸中流露出一种几近破碎的哀痛。
她望着眼前陌生的雪国青年,那翻手间屠戮苍生的姿态在某个瞬间与她刚刚脱离的,鲜活的旧忆相重叠。
姜凝在刹那几乎将他与那残忍、血腥、冷漠的故人相联系。
但他看向她的瞬间,她心中便分明了一切。
那残忍的故人,怎会用这样的眼神看她?
雪国的青年呆呆站在日光下,不可置信、欣喜若狂的情绪瞬间盈满他的双眸。随即,他看清了她的眼神,又似乎从中读到了什么。
朔风卷地,带着碎雪拍打在青年脸颊。他又一次望向自己的双手,无助地,艰难地,慌张地将它藏到身后。
他做了什么?
在姜凝的目光下,季淮连呼吸都好似乱了拍,他重重地喘了一口气,藏在背后的双手紧攥着,不停颤抖,用力到指骨都失去了血色。
他杀了人――在她的面前。
“……”他想要说话,张了张嘴,却吐不出半个字。
愧疚?后悔?类似的情绪在他心口疯狂滋长,但他知道自己真实的情绪与这些都毫不相干。
他没有后悔。
只是,只是担忧。
他不敢看她眸中失望的,哀痛的目光。
幻境中的光阴开始快速流逝,季淮怔然地望着姜凝。
阳芙朵与九叶的争执也被他忽视。他只看着她,仓皇地,可怜的……这幻境与他有什么相关呢?
“最后一人,获得荣耀。”
“荣耀?只是为了这个?”
“阳芙朵。我但愿你永不会后悔。”
“我不同你争执什么。我不做最后那个人。我也不要你的荣耀。”
“阳芙朵,我不会回来了。”
幻境中的一切开始瓦解,所有五感带来的真实化作了虚无,像是轻易碎裂的琉璃,像是无声消散的云彩。
“姐姐……”
他步履艰难地走向她,伸出手,想要握住她的衣袖。
那动作却又停住,他低头望着她,再也无法忍受她那样破碎绝望的目光。
他伸出手,轻轻拢住了她的双眼,无措地喃喃。
“别这样看我。”
“姐姐,求求你。”
作者有话说:
姜姜某个瞬间甚至以为附身在朔风罕身上的是前夫哥。
一转头发现是小季。
心态崩了,救不回来了。
第86章 江月年年 三
◎“我只是,很喜欢你。”◎
严寒刺骨的幻境消散, 季淮自春风和煦中醒转。
他猛地坐起身,在肌肉泛起的酸楚疼痛传来之前,他最先忆起的竟还是姜凝那破碎的目光。
季淮翻身往榻下走去, 膝盖却极为酸软无力, 险些跪倒在地。他堪堪扶着床沿站起来,尚未来得及仔细打量周遭环境,房门便被人轻轻推开。
他猛然抬头望去, 眸中期冀的神色却随着来人的出现而缓缓淡下去。
“公子, 切莫乱动。”
来者是位容貌秀洁的少年,身着水青色云纹长衫, 约莫十三四岁的年纪, 谈吐仪态倒显得十分端正持礼。
少年扶着季淮站起身,眉眼一弯,笑道:“幻境艰险,万幸公子顺利脱身。”
“你是何人?这是何地?”季淮微蹙起眉, 眸中带了七分警觉,三分疑虑。
少年抬手作揖,缓声道:“公子不必惊忧。此处名为煜山,琅月师姐应当向您提起过。当日师姐进入幻境不久,煜山便已收到消息。可惜幻境内外光阴不同,亦非外人之力可破, 吾等无奈之下,只好先行将众位身躯带回山中看顾。”
季淮闻言略松了一口气,又道:“与我一同的,还有一人。她……现今如何?”
少年闻言便笑了, 眸中带着几分狡黠:“姜姑娘早几日便醒了, 正在望鹤亭中同师姐喝茶呢。”
醒了?!季淮心头一怔, 随即便是难以言明的欣喜漫散开来。
他急忙撑着一旁的桌案往厢房外走,顿了顿,回头朝那少年望去,谦和地低声道:“烦你替我引路。”
少年略一踌躇,见季淮神情坚定,也不再劝阻:“公子这边请。”
雕花镂印的房门一开,满载春日气息的煜山风光便裹挟着清甜的幽香扑面而来。山中莺鸣鸟唱,花影溶溶,清晨的薄雾尚未散去,周遭的绿意如水中晕开的彩墨,在那湿润的空气中由浅至深地晕染成一团。
季淮早在幻境中看惯了苍茫无色的雪域,这浮光掠影般的惊鸿一眼,好似拥了世间万千绚烂撞入他的双眸,措不及防地,竟又有一种跌入幻境的错觉。
少年扶着门,安静地等他回过神,方温声道:“我听师姐描述过幻境中事,北国冰雪连天,与煜山全然相反,公子一时不适应也是常事。”
季淮随着那少年在丛丛树影中寻道而行。放眼望去,这煜山俨然是草木山石所御之地,目之所及尽是天生天长的草木植被,除最初那几间精巧屋舍之外,竟再难见到其余亭台楼阁。
少年手中执着一根细长的竹枝,一面行路,一面轻手轻脚地拨开脚边芳草。他动作极柔缓,仿佛足下的土壤也有生命,走错一步便是罪过。
二人自青松落荫的林间穿行,浓绿的树影将将散去,眼前便蔓延出一片烟波万里的湖泊。碧水边肆意生长着盈盈采采的芦苇,此时尚不是芦花盛开的时节,但那随风而动的绿却依旧美得惊心动魄。
少年在湖边站定,眯眼朝芦苇丛间瞧去,忽地双眸一弯,挥手朗声道:“四师姐!摇船来!”
不待片刻,果见一条柳叶似的小舟自那湖边绿荫后显出影来,一位身材娇小的女子站在船尾,身上穿着与少年相似样式的水青色半袖。若非手中木桨在湖中荡开的圈圈涟漪,那小巧的身影便几乎与湖光融在一处了。
少年转头朝季淮笑,抬手往湖泊对岸的山峰遥遥一指:“姜姑娘同琅月师姐在那处呢。”
人声惊起几只白鹤,鹤影穿梭,乘云而上,稀薄的雾气刹那间荡开。
季淮仰起头,遥见青山之上赫然一方小亭,亭中人影模糊,瞧不大真切。
他走上小舟,在杳杳水声里,听到自己杂乱无序的心跳。
他若见到她,要说些什么呢?
虽说二人在幻境中分别不过几日,可那不堪回首的记忆与离开幻境时姜凝的目光,依旧令季淮感到惶然失措。
她一定是被吓到了……他该好好向她解释。若是,若她还是无法释然,他便多陪陪她,多哄她说说话――幻境中一切都是做不得数的,若是姜凝喜欢,便是一辈子纯良无害,他也扮得了。
此念一出,季淮却倏然怔住了,他定定望着湖水中自己的倒影。心中柔软牵念之余,竟还生出几分茫然。
一辈子……?他有多久没敢想过这么漫长无尽的字眼了?
季淮怔怔地望着水面,脑海中却尽是姜凝的一颦一笑。他想起他们的无数次相遇,想起西崇山狂风惊雷中的一瞥,想起暗红面具下那双温柔而无情的眼,想起她在幻境山道上,新雪艳阳下的那个回眸。
他咬着牙,心脏在那纷至沓来的旧忆中发酸发颤,他竟全然记得她的一切,且又在每一次的回忆里更心动一些。不知不觉,他竟如此思念她。他为何……竟能这样爱她。
小舟轻荡,执桨者换成了那温和端方的少年。他站在船尾瞅了季淮半晌,似乎对他这时间过长的顾影自怜感到好奇,想了想,歪头喃喃道:“是了,幻境外过了一年有余,身材相貌当有不少变化。”
季淮一愣,轻声道:“一年有余?那……今夕何年?”
“已是建隆十三年了,五日前刚过了谷雨。”
少年倾身荡着桨,没一会儿又朝季淮望了一眼,见他仍是一副怔忪的神情,不由笑道:“我听琅月师姐说了,你们进的这个幻境并不漫长,也不知为何……外头光阴竟走得这样快。公子如今感觉身上酸疼,大抵也是因为这个缘故呢。”
言语间小舟已泊了岸,少年从腰间摸出一个锦囊,又从锦囊中翻出一个玉瓶递给季淮:“这里面的是清露丹,公子一会儿过着茶水服下,片刻便不疼了。”
他仰头往山上瞧了一眼,笑眼弯弯地朝季淮眨了眨眼:“公子自行去吧,您心中思念姜姑娘,我应当不便打扰。”
“什么?”
季淮有些不解地望向他,那少年表情颇有几分意味深长,却并未多做解释,只抬手朝他行了一礼,匆匆回身上了小舟。
季淮忍着腿骨间细细密密的酸疼往亭那儿走,山中忽而起了阵轻轻柔柔的微风,几只闲适的灰鸽子从枝头落下来,站在道旁好奇地歪头盯着他。
他愈往亭边走,那阵清风便愈加猛烈。树叶沙沙作响,又有白鹤倏忽来去。他顿住脚步,转头望向山下,入眼一片翻腾的林海。
季淮在那久而不散的风中前行,走到山巅,看到姜凝坐在亭中。
她换下了惯常的装束,此时身着一件竹青色缠枝纹的广袖长裙,平日披散的长发也用一支未经雕琢的木簪挽起。那眉目如画,抬眼间山间的清风仿佛也停了,她静静地望向他,眸中融进满山的湖光翠色。
季淮定定站在亭外,近乡情怯一般,竟不敢上前。他痴愣许久,忽然笑出声
姜凝身后跟着一只制作精巧的机关木人,它安静乖巧地站在亭中替她挡着山风,此刻见季淮来了才忽地激动起来,那两条小短手在空中晃了几下,作势便要朝他扑来。
姜凝在这时搁下茶杯,温和地朝坐在一旁的琅月点了点头:“今日就到这吧。”
“啊好,”琅月笑嘻嘻地站起身:“那我走啦。”
山中万物在霎时重归寂静,姜凝等琅月离得远了方轻声道:“季淮。”
她静静地坐在亭中,抬手给他添了一杯茶,想叫他坐下,仰头却忽而对上季淮那双水光潋滟的杏眼。
“长高不少呀,”姜凝垂下眸,将茶杯递给他,“坐吧,先把清露丹吃了。”
“姐姐?”季淮无措地望着她,敏锐地察觉到她对自己的回避,“你……没有什么要问我的么?”
姜凝沉默了一刹,将手中举着的茶盏放回桌上,低声道:“乖,先把清露丹吃了。”
季淮眼中划过几分失落,猛地攥起手,从袖中掏出那瓷瓶,倒出两粒清露丹和了水吞下。
滚烫的茶水顺着喉咙一路灼烧到胃里,他来不及感知疼痛,手足无措地半跪在姜凝面前,与她四目相对:“姐姐。”他忍不住又问了一遍,“你有什么要问我的么?”
“烫不烫呀?”姜凝无奈地笑了笑,指尖在他脖颈前的虚空一划而过,像是迅速地挥了一道符。灼痛随即平息。
姜凝动作温柔,目光却再一次躲开了他的视线。
季淮紧紧锁着她的眸,呼吸也随着她刻意的躲避而滞了一瞬。他伸手一把握住了她纤细的手腕,指尖都发着颤,却小心翼翼地不用力伤到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