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莫听鬼故事——卿顾我【完结】
时间:2023-04-16 23:06:59

  姜凝想起足底那被连日大雪所覆盖的道路、尸骨、房屋,恍惚中,觉得自己和它们一样,都某种无法挣脱的力量吞噬了。
  她抬起手,原本只是想看看手臂上交织缠绕的几根丝线。不成想,低头看到的却是满身的暗红。
  它们交织着爬满了她的全身,曾经那件华丽的雪国嫁衣被全然掩盖,连半分的银白都瞧不见。
  “你们究竟是什么?”姜凝望着那堆缓缓移动着的丝线,强忍着将它们尽数撕裂的冲动,“你们想要我做什么?”
  她觉得自己真是快疯了,竟然对着一堆丝线都能说出话来。
  然而没等她反应过来,那堆丝线突然从她身上散开。
  它们猛然朝空中冲去,最初像是一条细长的蛇,它灵动地在纷飞的大雪中来回穿梭。随着它的动作,雪地里更多的丝线也开始挣扎着往空中飞去,它们逐渐汇集在一起,由细长的灵蛇变为了翻腾的游龙。
  游龙开始搅弄云雪,漫天大雪伴着那庞大丝线带起的狂风不断在盘旋。很快,不仅是空中的,就连那些刚落在地上的表层雪花也逐渐向上飞去。
  时间似乎开始倒流。那些覆盖了姜国每一寸土地的雪花随着丝线地搅动不断向空中,向云层中逆流而去。
  姜凝愕然望着眼前一切,这种强大的力量颠覆了她生前所有的认知。而她无法忘记,在这种力量形成之初,那只是一条被她随意拾起的,丝线。
  她仰起头,长空万里无云,或是因为那些云层也被巨龙般的丝线纠缠着搅碎,成为了无序徘徊的雪花。
  空中的雪花再没有落下,它们被丝线搅动着汇聚成一团看不到尽头的雪白,光阴在此刻变得毫无意义,因为就连太阳都被那丝线和白雪所遮蔽。
  最开始失去日光照耀的是王宫,再然后扩大到了整个都城,接着是都城向北的每一座城池,最后是北疆,是关外,是所有姜国士兵的埋骨之处。
  姜国境内,不见天光。
  连日的大雪终于停止了,覆盖着姜国土地的大雪全在丝线的搅动中攀升至高空。
  姜凝重新走上金平道,顺着这条古老的,未来再也不属于姜国的道路一路往北。
  道路上被掩盖的尸首――逃亡百姓的、姜国士兵的、甚至雪国士兵的尸首,赤|裸裸地尽数展现在姜凝眼前。
  每一具尸体上空都盘旋着一条暗红色的丝线。
  姜凝从一具又一具的尸首旁走过,起初连她自己都没有注意,到了后来,她在尸首聚集处停留的时间越来越长,她意识到自己在无声地计数着那些亡魂。
  “一千七百五十二、一千七百五十三……三千四百三十……”
  她目光掠过之处,那些被计数的尸首之上,丝线颤抖几下,随即朝着高空飘荡而去。
  姜凝重新踏上这条往北的路,那些丝线带来的痛苦情绪并没有消失,但她逐渐在无穷无尽的计数中学会与它们共存,也终于开始明白那些情绪究竟来自何处。
  她脑海中不断回响着那个老酒鬼的话――“人间这趟灾年,过来投胎的都没几个!你去把未尽之事了了……然后把那些怨气满满的鬼啊,都给我送回来投胎!”
  那些痛苦的情绪来自于人心啊。
  来自于一个又一个满怀怨念,死于绝望,又被迫深埋于雪中的人啊。
  *古来白骨无人收,新鬼烦冤旧鬼哭,天阴雨湿声啾啾。
  她又一次穿过北部几座城池,又一次走出北疆边关,又一次看到了那座永远巍峨不动的雪山。
  姜凝转过身,望着遮天蔽日的,悬停于高空的大雪和穿梭其中的暗红色丝线。她停下了脚步。
  无论她身前或是身后的徒弟中,都不再留有一根丝线。
  “二十万七千三百四十一。”她扬起声,声音在空旷的土地上飘散开来,她知道自己不管发出多响亮的声音,都不会再被任何“人”听到。
  “我都记住了。”
  姜凝孤零零地站在关外的土地上,风也停了,天地无声。她抬起手,掌心朝上,遮挡住了目之所及的大片视线。
  她闭上眼,感受到那种伴随着她数日的,属于无数鬼魂的怨气在心口不断地膨胀,不断地清晰。
  她明白他们想要什么,她与他们同心一念。
  “雪不会再下了。”她低声道。
  姜凝离开了地面,透明不散的魂魄飘向高空。她伸出手,感受到漫天的丝线与她产生了不可分割的联系,就好像是自出生起就存在于她身体的某个部分。
  漫天暗红色丝线开始朝她聚拢,空中的雪花又开始蠢蠢欲动。
  姜凝在一个瞬间紧紧握起拳。
  她闭上双眼,听到耳边传来了巨大的、失真的炸响。像是只应存在于神话中的,混沌初开之时的那种惊雷之声。
  巨响之后又是寂静。
  姜凝睁开眼,二十万七千三百四十一条丝线在她眼前聚集成一个极其庞大的圆。
  像是太阳。
  广袤的疆域上空开始落雨,是温暖的,属于春季的雨水。
  姜凝在半空中静静地注视着她的故国,她知道多年以后,这片土地会重新焕发出崭新的生命,就如同她曾经在那个长满了芳草的雪国村落中所见的一样。
  它没有被雪山和极寒所吞噬。
  它没有变成另一个雪国。
  她抬起手,有点想碰一下眼前那个漂浮在半空的暗红色“太阳”。二十万七千三百四十一条丝线纠缠着朝她移动,笨拙又小心地蹭了蹭她的手背。
  姜凝被那庞大身躯的微小动作逗笑了,她眨了眨眼,移开手指向一个方向。
  “看得见吗?”她问。
  它们左右晃了一下,像是没有理解她的意思。
  “阴气。”姜凝说,“去投胎吧。”
  “下一世,一定是非常美好的一生。”
  丝线在她面前纠结了一会儿,随后又往空中不断攀升。
  姜凝眯起眼,定定地看着它们停在了高空。
  那团暗红色的“太阳”,就这样悬停在高处,远远地与那巍峨的雪山沉默相对。
  姜凝像是站在两个巨人之间的一个小点,显得渺小到有些可怜。
  她沉默了很久,坚定地摇了摇头:“别跟我去了。”
  “去投胎吧。”她笑了,“别跟牵挂的人在来世错过了。”
  二十万七千三百四十一,她永远记得这个数字,也永远不会忘记,在聚合之前,他们都是一个个平凡的人。
  他们都有自己的人生,不该跟着她再次进入那个寒风凛冽的国度,去对抗一座亘古不变的高山。
  关山悲渡再次见到姜凝,还是在那个山巅。这一次,山巅少了一具血淋淋的尸体,多了一口剔透的棺材。
  他靠在棺材旁边,身子和姜凝一样透明,透明到可以映出雪山里的一切细节。
  但关山悲渡却也并未因此显得单薄,他的魂魄甚至比生前更加生动鲜活、眉目疏朗,神明爽俊,一头白发如星川银河般倾泻而下,即使作为鬼,依旧俊美得勾魂摄魄。
  他脸上不喜不悲,平静地望着姜凝靠近,在片刻的沉默后,关山悲渡突然笑起来:“你看看你,回去了一趟,现在像什么样子。”
  “什么样子?”姜凝淡淡道。
  “怨鬼啊,”关山悲渡懒洋洋地直起身,上下打量着她,“红彤彤的,不好看。”
  “你知道我为什么会来。”
  “我知道,”关山悲渡撑着下巴,有些无奈地看着她,“你的大太阳可真威风啊,我在这儿都看到了,还以为你要带着一起过来呢。”
  “二十万七千三百四十一。”
  “哦。”关山悲渡面无表情地应了一声,“那又如何。”
  “不如何。”姜凝缓步朝他靠近,手边纠缠着的红色丝线聚散不定,散发着怨毒的暗红色光芒。
  关山悲渡的目光从她掌心一扫而过,又落回她的脸上:“听说在中原,怨鬼都没有好下场。”
  姜凝也笑了:“那又如何。在中原,暴君也没有好下场。”
  “暴君?”关山悲渡饶有兴致地望着她,“我怎会是暴君?杀了二十多万姜国人,因而我是暴君?”
  “我谋划的,本就是万世之利。殿下,与人生代代的无尽繁荣相比,莫说是二十万人,就是两百万人,两千万人,又如何?姜国人如何?雪国人又如何?”
  “你见过雪山无边浩瀚的神力,”关山悲渡漂亮的眸中荡起璀璨的光亮,他站起身,死死盯住姜凝的眼睛,“为什么都想着摆脱k呢?忍一时之痛,成就的可是万世昌盛啊。”
  “k?”姜凝紧紧攥起手,“k只是k。k只是雪山。怎能侵吞四海?”
  “你不会明白的。”关山悲渡低声道,“k不止是k。我会成功的。”
  姜凝走到那冰棺旁,里面完好无损地保存着她的尸首,她不明白关山悲渡用了怎样的方法――它栩栩如生,与生前一般无二。
  她静静望着那身着银白色嫁衣的女人,在华美隆重的发冠下,她身上的每一个细节都令姜凝感到陌生又恶心。怨恨又开始滋生,她周身的红光更甚,几乎要将整个冰棺都吞没。
  她想起关山悲渡是怎样替她穿上那件繁复的婚服――以他那沾满鲜血的双手。
  那纠缠着怨念的丝线大部分离她而去,只剩下怨怼最重的无名恶鬼留在了她的身边,她猜想他们生前的至亲或许早就死于战争,对于雪国人的仇恨根植在了他们的灵魂深处,因此无论如何都不肯离去。
  她似乎也是如此了。
  姜凝闭了闭眼,却并没有平静下来。她怒而抬手,红光大盛,一道道长线紧紧锁住关山悲渡,将他猛然悬于悬崖之上。
  “你会成功?”姜凝脸上露出讥讽的冷意,“怎么成功?现在我只用动一动手指,你就会立即――魂飞魄散。”
  “是么?”关山悲渡脸上又露出了惯常的笑意,“殿下也会杀人了,那与我又有何不同呢?”
  “你杀死逢朝之后 ,手还会抖,还会哭。杀死我之后,便已经开始习惯了。如今,你宁愿做个怨鬼,也要令我魂飞魄散。”
  “殿下,杀人这件事,你学得可比我当年快多了。”关山悲渡蹙起眉,有些不适地挣了挣身上的丝线,魂魄变得有些暗淡,“二十万人?若他们哪天挡在你面前,你下手不会比我犹豫。”
  “你胡说。逢朝……逢朝明明是你……”
  “他是你害死的。”关山悲渡戏谑地望着她,“你还不知道吧?他死之后,魂魄并没有跟着九叶离开雪山。他担心你,所以留了下来。他看到你喝下同魂酒,看到你杀了我,看到你的魂魄和身体撕裂开来。”
  “雪国人的魂魄要是不及时离开雪山,是会被k吞噬殆尽的。”
  “你猜猜他后来怎么样了?”
  “他守着你的身体,守了许多个日夜。”
  “哈,很不巧,”关山悲渡含笑的眸子轻飘飘地落到棺材里,“要是你早来半天,就能见到他了。”
  他望着姜凝周身明暗不定的红光,满意地轻声道:“殿下啊,你的这张脸,真是杀人的利刃啊。”
  日光照耀着山巅的积雪,一些晶莹的雪粒正悄然融化。姜凝垂着眸,脸上表情未变,像是并没有听清关山悲渡的话。
  她抬起手,望着那躁动不安的暗红色光芒,无声地笑了起来:“关山悲渡。”
  她张开的五指在虚空中猛然攥紧,空气似乎凝滞了一瞬,一团暗红色的光华在她周身猛然绽开,衣裙与发丝无风而动。她神情沉静,不喜不悲,那极其张扬明艳的容貌在此时显出一种接近神性的美。
  若是那位曾在姜国宫宴上泼墨传世的画圣亲临,肯定会慌然失措。
  姜凝此时的样子,与那幅神女图,简直一般无二。
  “向你的神明祈祷吧。”
  无数道红线朝关山悲渡涌去,那透明到近乎消失的鬼魂在丝线的撕扯下再也维持不住虚妄的笑容。
  “求k留下你的狗命。”
  丝线骤然勒紧,鬼魂如同被撕扯的破布一样迸裂开来。
  “留给我。”
  姜凝抬起手,魂魄的碎片在悬崖上空猛地飘散开来。
  “多杀几次。”
  暗红色的丝线继续搅动着,那透明的碎片比任何一片雪花还要单薄。
  它们无声无息地消失。
  永远不会再次出现。
  作者有话说:
  *“古来白骨无人收,新鬼烦冤旧鬼哭,天阴雨湿声啾啾。”引用自杜甫《兵车行》
  ?? 第三卷 :共归途 ??
第84章 江月年年 一
  ◎“姐姐,你如果再不醒来,我会疯。”◎
  已是第七日了, 台云雪山仍被无尽的寒意笼罩。而那支由雪国青年组成的初涉雪山的队伍,却依旧没有半分进展。
  他们又在雪山中徘徊了整整七日,绝望得仿若困兽, 始终无法冲破那座樊笼。
  季淮坐在山洞中, 一团小小的火苗在他身侧无声地燃烧,散发着柔和的暖意。他怔怔地望着眼前空荡荡的石壁,双手环着膝盖, 眸中情愫复杂, 叫人难以琢磨。
  九叶捧着一碗热腾腾的浓茶走到他身旁,迟疑片刻, 终是出言打破了这场寂静:“朔风罕, 喝点水。”她将碗递给他。
  季淮回过神,敛去眸中情绪,抬手从她手中接过茶碗:“你不觉得,阳芙朵在说谎么?”
  九叶闻言, 拿碗的手微微一颤,季淮的目光从她惊慌的脸庞划过,抬手托住碗底:“你慌什么?”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九叶后退几步,脸上强撑出一个生硬的笑来,“我不觉得她会向我们隐瞒什么。”
  季淮垂下眼,茶碗中蒸腾的热气掩盖了他大半神情:“自阳芙朵解读了那个图案之后, 已过去了七日。这七日中,鱼半舟和重树一去不归。而谷阳仁也在你的医治下……不幸身亡。”
  他轻轻晃动着茶碗,目光再次望向身后空荡的石壁,眼中闪过一丝晦暗的神色:“究竟要供奉多少生命, 才能令神明满意呢?还是说……是阳芙朵胡乱解读了石壁上的图案, 只为了让我们在此地自相残杀?”
  九叶两手紧攥, 指尖几乎在掌心刻出两道鲜红的印来。她不可置信地望着眼前的雪国同胞,一时竟难以分辨他所说的究竟是试探的玩笑,还是恶毒的揣测。
  “朔风罕。”
  未等九叶回答,身后又一道女音幽幽传来。九叶只略松了一口气,待意识到那声音的来源,背后霎时又冒出了一阵冷汗来。
  她僵硬地回过头,只见阳芙朵苍白的脸庞从身后的阴影中缓缓显露,她搭上九叶的肩膀,安抚般地轻轻动了下指尖,浅灰的眸子却一瞬不瞬地锁在季淮脸上:“你有何疑问,可直接同我说。”
  季淮挑起眉,在黑暗中沉默地与阳芙朵对视。九叶夹在二人之间,微一踌躇,俯身拾起茶碗便往洞外走去。
  她与阳芙朵自幼相识,这队伍中没人比她更确信阳芙朵的为人。九叶一边走一边想。雪山中危机四伏,如此危难之际,她决不能怀疑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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